他思来想去,想起灵陀寺普净法师临走没有说完的半句话。
普净法师看到吴爽再次登门,他一点儿都不意外。甚至他早调度了两个自幼生长在香妃山,对山形了如指掌的寺僧,给他们配置了防风马灯,防蚊膏,蛇油草,登山棍。连吴爽的一套也准备妥当,吴爽带来的两个小兵将东西接了。
吴爽跟普净法师道谢告别,一行五人,骑着五匹快马,在浓浓暮色中朝香妃山进发。
香妃山的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云昶冷脸坐着。
慧黑脸押着凤儿立在当下。凤儿都快哭了,她倒不是担忧自己眼下的处境,是担心凝香。下山口的人都没见着她出山,山里边寻不着。夜黑林深,野狼猛兽出没,要是凝香有点儿三长两短,她简直不能饶恕自己。
陆续出去搜寻的匪兵来报,都说找不见人。
云昶的浓眉拧在一处,屋外的风儿吹过,一阵一阵的松涛,一声一声的狼鸣,纠结在他心上,怎么隐隐地透出一点儿疼?那种疼丝丝地漫上来,心里面一会儿就水漫金山了。
立在下首的那些人都不敢吱声,以为他是生气了。他哪里有功夫生气?他拼着力气在抵抗心里的那一场洪涝。
那一场洪涝的源头是哪里?
即便是阶下为囚,依然是闲庭气度,一张娇俏俏的白玉瓜子脸,一双水生生的双凤朝阳眼,眉间一点媚,却不妖惑。
云昶心里一紧,怎么是她?
云昶自幼在土匪窝里混,男女之事不是没见识过。他也逛过窑子,找过舞女,不过多是逢场作戏而已。
这次不要绑票不成,倒将自己搭进去了。
正在心慌意乱,大老韩一路嚷着进来:“大当家的,大当家的,真是奇了怪了,快,快去看看。”
“看什么?”云昶有点恼,事情这么棘手,大老韩还这么咋咋呼呼。
“那个肉票。”
“在哪里?走!”云昶不待大老韩走进,自己先迎着走出去了。
一行人打着松油火把,在影影的树间穿行。树梢间,草层里惊动的鸟雀盲着眼到处瞎撞,扑哧哧散落下羽毛。迎面的小飞虫被火把烧糊了,一股子焦味。远远的能看到几只豆绿的小眼莹莹发亮,那是野狼,晚上常常成群地出来觅食。
“你刚才叫唤什么奇了怪了?”云昶想起大老韩刚儿的神色不对,他平日还算沉稳的一个人。
大老韩张了张嘴,指着远处影影卓卓的狼眼说:“大当家的,等下你就知道了。”
行了大概半个时辰,那些狼如影随形。
大老韩说:“到了。”
一处山凹,地上撒着厚厚一层腐烂的树叶松针。再走一步,看到深深一处影子,原来这里是以前猎人挖的陷阱,猎野獐野鹿的,许是弃用已久,隐蔽性极佳。
云昶的心忽然吊了起来:果然肉票斜躺在陷阱底下。刚想细看,一个暗影子从阱底突然腾身跳起,扬起蓬蓬一束尾巴,在火光下急速地钻入草层,那竟是一匹狼!
云昶探头凝神,荀凝香曲着身子,一只脚被兽夹子夹住了,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竟没空思考,跳下陷阱,抬起她的头,火光下她苍白的唇微微翕动了。
她还活着!云昶大喜。
大老韩也跳下来,他小心地掰开兽夹子。兽夹子周围散落着一些被噬咬过的草头,凝香的血竟凝住了,只伤口周围丝丝地渗出一点儿红印子。
整个洞穴里溢满奇香。
大老韩和云昶合力将凝香抬出陷阱,早有人将她接住,放在树杆布匹绑就的简易担架上。
云昶随着大老韩爬上来。他手里握着一些草头,柔枝碧叶,不过是寻常的白首乌。却会为何被咬烂撒在凝香伤口?他抬眼望向隐在灌木层后的莹莹碧眼,一声苍狼悲鸣,数声呼应。
大老韩说:“我们一个弟兄走散了,被狼追着,跑到这里才发现陷阱。他一人救不了肉票。跑回去找人,路上火把灭了,狼群竟然没攻击他,只尾随着他,仿佛是送他回到驻地一样。你也看见了,刚儿那狼就在这个肉票身边,她竟然安然无恙,太邪乎了。大当家的,我看,这个肉票实在留不得,要不我们将她送走吧?”
“先回去再说。”云昶微敛星目,心里却止不住地噗噗乱跳。
这股异香,太熟悉了。每逢夜深,他展开那幅龙凤霞帔,鼻中都满满地沁着异香。
老当家的将霞帔交给自己的时候并没有气味,这异香好像是随着天长日久慢慢地沁出来的。也许是就如玉石须得经过漫长时光的盘磨,才能显出它的本色一样。
然而这荀凝香外交官的身上也有这股异香。是偶然还是巧合?还是她也有类似织品?看她所穿的西式小猎装一色平整,不沾绣迹,身上几乎也没有任何配饰。
云昶才舒展开的浓眉又纠纠缠到一起。
长长一溜儿的琉璃碧玉瓦佛墙,巍巍浓荫蔽日的参天松柏,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紫焰霞光,散漫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
高楼独立的戏台子上,挂着面湖蓝色的帐幔子。隐在幔布后面的灰布大袍乐师,当当敲起铙钹。一身粉绸儿的花旦踩着急急促促鼓点,腰身才稳,水袖轻收,喜哥目光一霎。
回旋绕地一游,响板清脆地响了两响,眉目一抬,香度远远地望定了她,柔情似水。眼前灰影一闪,乐师竟客串起反角,左右各一人反剪住香度双手。香度情急呼喊:“凝香!”一如当天的凄厉惶恐。
锣鼓喧天,他拼力一振,挣月兑了束缚,矫肌双臂虬枝大手甩月兑乐师,星眼微敛,剑眉紧拧,他竟又是云昶——
凝香一惊坐起,大嘘一口气,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再一抬眼,心底又是一颤,满屋子恍恍惚惚的灯影子里,云昶星眼微敛,剑眉紧拧,立在眼前。是梦非梦?是真非真?凝香已分不清。
云昶看她醒来,闷声不言,转身带门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