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当家释出心中郁结,几个时辰后便撒手西归。
云昶披麻戴孝,给老当家的风光大葬。
他继承老当家的遗愿,苦心经营香妃山。日子虽然过得惊险万分,却怎么都抵消不了心里那一抹淡淡的乡愁。
每逢夜深,老当家的话便盘恒在他心间,他拿出霞帔,对着灯火查看。展翅云凤栩栩如生,眼珠如玛瑙,波光衍生,盘云腾龙气势磅礴,矫身健姿,祥光四射。再细看针绣手法,细致、柔和、雅洁。
手下曾经劫过一辆湖镇商人的过路货车,其中搜罗的一批织品,虽然织功无法与霞帔相比拟,但绣线相同,针法类似。
他闲时去湖镇打听,果然打听到:湖镇确有一云姓大户,主业针绣。然而多年前被仇家灭门,唯侥幸留下一庶出小姐与老仆,多年不知所踪。听说还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少爷被掳走,生死未明。
云昶到自家旧址一走,满目苍夷,残垣断壁之间,皆是杂草,野兔獐子横行其间。凭他一岁多的记忆一点儿都想不起曾经姐姐的容貌。
他另去各地打听叫池森的日本人下落。那时日本已经占领了东三省,日本浪人也不敢随便到内地来放浪了。到处都是对日本人笼统的切齿恨,人人抵制日货,却还没有一个人确切地恨到一个叫池森的日本人头上。
云昶郁郁而归,心里头从此就打了一个死死的节。原来他本该是普通平常的乡镇少年,该过庸常碌碌的求学结婚生子的一生,却被命运挟裹着过上了另一重生活。是的,杀人放火,绑票勒索,强抢豪夺的生活,诚如那个肉票荀凝香所说,一点儿不假,虽然也逍遥快活,但到底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到底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云昶自己也茫然得如一团浆糊。
手下牵过马匹,他星眼微朦,唐启汉那边的回音最快也得到晚上了,还是先回驻地再说。吴爽这刻儿该进城了,唐启汉得到吴爽这样的将才真是他幸运,人儿聪敏,事儿办得也大气爽快。
云昶一边想,一边准备起马回城。
这边云昶起马准备回香妃山驻地。那边香妃山密林里他的驻地已乱成了一锅稀粥。
早上,凝香是被树林里婉啭的小鸟嘀啾声给闹醒的,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从松树枝撑就的窗棂间洒进来一屋子碎金子似的阳光。
身下是一蓬稻草,头顶是一顶青帐。还真是误会了这顶帐子,昨夜暗光里以为是脏的黑色,其实只是青色,细纱的帐子洗得还算干净。
凝香仰赖感激这顶帐子,是因昨夜幸而有它,不然凝香定得被蚊虫吸血抽脂。凝香极易招蚊虫,每到夏天夜间简直不能在野地里停留。虽然节令还是春季,但深山林密,蚊虫自是活跃,性子野,毒性强。一晚上,睡梦间,还听到嗡嗡直叫。
凝香这刻儿还看到一只细脚虎斑花蚊子停在帐外,虎视眈眈。她伸出手,两手合拍,将蚊子灭在掌心。
屋外有人听到动静,敲门而入,自然是凤儿。
“凝香,你醒啦?”凤儿端了一铜盆热水,温顿地笑着,说:“这里山间,比不得城里,你将就着先洗个脸。等一会云哥从城里回来,该给你带一些香脂蜜膏回来。”
凝香笑了,挽住凤儿的胳膊,说:“凤儿师姐,你咋把我看成这样娇生惯养的人了呢?什么香脂蜜膏?入乡随俗,你用什么我就用什么。”
凤儿笑:“你可别再叫我师姐了。”
“行,我叫你凤儿姐。”凝香听话地笑,仿佛回到了苏州人家后院的梨园里,她是凤儿的小师妹,一会儿洗脸吃饭后,凤儿该教她一折子《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凝香突然顿住了,斜靠住了凤儿的肩,问:“你想喜哥么?你想荀师傅么?我想他们……”声息儿弱了下去。
凤儿知道她是哭了。她扳过凝香的肩,说:“洗脸吧,早饭都烧好了。昨儿你慧哥掏了一窝子野鸽子蛋,炒了给你吃。”
“凤儿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山里用什么擦脸呢?”
“就用叶里的汁水,草上的露珠呀。”
“怪不得你肤色这么好。”
“还有你的肤色好么?知道么?自你被掳上山,十里八乡都传遍了,说香城第一美人在香妃山里,多少人男的都紧着赶着的要来香妃山做土匪了。云哥都想不到,你的号召力这么大。”
“去,凤儿姐,你尽拿我取笑。”
“我才不是拿你取笑呢。昨儿夜间那两个小崽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就为着看你一眼,这会儿被云哥关在山洞里禁闭呢。”
“你一口一个云哥,这个云哥真的这么厉害?关禁闭也不怕散了人心?”凝香用手心捧了水,慢慢洒到脸上。
“那可不是?不是我夸口。我们这支队伍,虽然路子野,但是被云哥整顿得有模有样,规矩都一条一条的。配置也不差,虽然都是土枪土炮。但是大家心齐呀。云哥要是再呼应一下,这周围几万的土匪联合起来,就是攻下香城,那也只是分分钟钟的事儿。但是云哥有他的想法,他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那他为什么这次要与政府对着干呢?”
“不是你们政府先要剿匪的么?”凤儿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凝香是政府里的人,多少带了点儿怨气。
凝香脸洗净了,脑中一片澄明。也不与凤儿计较。
吃过了早饭,凝香出门一瞧,三间泥屋子孤零零地立在空地上,周围是高耸入云的松柏类杂树,树下铁丝横七竖八地网起了一圈围栏,围栏上穿插着一圈儿刺棘,既防人也防兽。
围栏的门也是铁丝刺棘做的。门口立着两个小匪兵,大概是昨夜推牌九推得辛苦,刚换的班儿,歪歪斜斜地似乎要盹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