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一时，云昶又说：“以前做个安分的庄稼户还能吃饱肚皮，近些年你们将地幅一块一块地割给洋人，再一茬一茬地抓壮丁去打战。你瞧瞧十里八乡还能找到半个壮年汉子不？上山当土匪还能销个假回家看望老婆孩子，被充了军不要说背井离乡了，还得随时为了那班孙子去送命。即便这样，我们的政府还做着对外是孙子对内是老太爷的做法。前一届陆雄政府虽然脓包，到底是睁只眼闭只眼，还留了条活路给大伙儿。这政府一换，倒好，又是要剿匪又是要征税。这摆明了就是要断了我们活路，置我们于死地……”
“那也不至于绑架……”吴爽截断了云哥的话头。
云哥伸出一只食指晃了晃，目光又是一凝，威而不露地止住了他的话：“请让我说完话，吴司令，你们这新派人不是整日里叫嚣人－权，难道你们连个完整话都不让人说么？”
他看吴爽闭上了嘴，继续说：“以前我们香妃山绑票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官家的人绝对不碰。但是，今儿绑了荀外交官这一着棋，是你们逼的。”云哥逼近吴爽的脸。吴爽甚至能听到他牙齿磨切的声音。
稍歇，云哥起身继续他的长篇大论。这年头，街上常有激进分子发表演讲，讲得口沫横飞，听者无不为之动容。吴爽暗想，倒没有云哥这样现身说法来得精彩。
云哥说：“我这一招也是跟前几年临城抱犊崮的孙美瑶学的。绑几个土票，杀了刮了，你们政府无动于衷，反正本国人在你们眼中命贱嘛，倒是洋人的命金贵得很。本来我也想效仿着绑几个洋票。谁承想经过了孙美瑶一闹，洋人防范得着实紧，下不去手。恰巧跟洋人休戚相关的荀外交官出现了，这就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你们的什么燃眉之急？”
“你吴司令不知道？”云哥轻笑：“唐启汉没有让你布防剿匪？昨儿你领着一队骑兵到乡间一游是探亲访友来的？”
吴爽低了眼，确实唐启汉已对他施压，责令他在清乡剿匪方面布防兵力，彻底绝了这一片匪患。昨儿他确实也是勘察地形，为剿匪做准备。
“吴司令，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在其位谋其职，跟我一样是情非得已。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跟你多话，烦劳你传给唐启汉两句话：第一，不准剿匪。第二，不准对乡农征收农田空置费以及其他杂税。”
“就这两个条件？”
“是，这两个条件都答应了，我会亲自送荀外交官下山。”
“好，但是你们能够保证谈判期间荀外交官的人身安全么？”
“放心，荀外交官在山上的日子里，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绝不怠慢。”
“好，我信你云哥。若有消息，该如何与你联系。”
“还是李麻子的荐头行，贴招工布告，落款：花想容。消息内容写在背面。”
吴爽心底多少对云哥生出点儿服气，这人做的是土匪的勾当，行的却是侠义的行为，头脑也很灵光。单单说荐头行小伙计说的，逼退米行老板欺压老短工的那一幕，就令吴爽对他有点惜才了。他选择了荐头行作为接洽点，也是聪明。除了车站码头，就是荐头行门口最是人员混杂的地儿了。再加上李麻子的铺子地理位置极佳，瞭望与逃月兑都极便利。
吴爽正在那里想呢，云哥将他的手枪递到手里，吴爽一模弹匣，果然是空的。他将空枪***腰间，又有云哥的手下将他的马儿牵过来，马儿打着欢快的响鼻，想是趁着这刻儿功夫，已经吃饱饮足。吴爽也不客气，翻身上马，朝着城里奔去。
云昶立在窑头，看吴爽的马儿渐渐驰聘成一个小黑点儿，他才踩着碎砖烂瓦走下废窑。
这口窑的鼎盛时期，连城里的基建都要跟它定砖瓦，这刻却是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谁能想得到它从前风光时候的样儿呢？
云昶感概良多，他过着舌忝刀饮血的生活，手下以为他生来如此。本来他也以为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土匪。谁知几年前，香妃山老当家的病死之前的一番话，让他才知自己另有一番身世。
那天，垂危的老当家的将一副锦绣霞帔放入他的手中，说：“云昶，我要走了，有一些话我必须得告诉你。我一生女人无数，却无半点血脉留下。”
“爹，我不是您的孩子么？”云昶第一次听老当家的这样说，震撼得下巴都要掉了。从前都说他是老当家的与一个云姓肉票生下的他，那肉票被释后再未回过香妃山。云昶是老当家的一手拉扯大的。
“你是被人卖来土匪窝的。”老当家的一瞬间老泪深流，回忆说：“当年我们香妃山祭祖，我带着两个伙计去城里采买祭品。一群日本浪人竟要卖一个孩子给我们作祭品。当时我看他们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恨不能杀了他们。但当时我们身单力薄，便先买下孩子。等我带了弟兄去找那群日本人，再也找不到了。只茶馆老板说其中一人被人叫做池森先生。我见孩子可爱，我亦无后，就起了留后养老送终的心。这幅霞帔当时被当做包被裹在你身上，我猜该是你爹娘的的物件，霞帔内绣有‘云’字，我以为是你的出身凭证，才让你以‘云’为姓。”
云昶翻开霞帔背面，果
然绣有一个繁体“云”字。
“看霞帔，你出身非富即贵。这些年在土匪窝里，我也怕委屈了你，让你跟乡间的书塾先生识得几个字。我走后，你若有心，便去寻祖归宗，我也不怪你，只要好好安顿了山上这几千号人口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