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夫人坐在案几边的太师椅上,侧倾着身子,目光避开下首的香度,盯着案上一只描金双生牡丹银盘。
她一时气急攻心,不知怎么的眼就花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的富贵岁月里去了。她与他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却也不无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他们是偏安一隅满洲国的另一片湛蓝天。谁都不会想到关东军挟持了溥仪,还会来挟持他。直至关东军逼他去日本千叶步兵学校留学,半年后逼迫他离婚另娶日本女子……她的日子从此都是灰暗的。
若说她灰暗日子里还有唯一一点光亮的话,那就是香度。她带着他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希望,希望香度有一天能够将日本人从她手里夺走的生活还回来!将她的他还回来!
香度的叔父含辱吞声,面上对日本顺眉顺眼,底下想法设法,押宝一样更是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希望……
然而香度竟然这么的不争气,辜负了她的殷殷期望,更是辜负了他叔父的殷殷期望。
她恨恨回头,再瞧一眼香度。
香度似被母亲的目光凌迟得无法自持,只能垂首立着,双手交握,指甲暗暗地划过手心,疼?还是不疼?
自己一点儿都不觉得了。母亲生气自然有她生气的道理。
然而自己有错么?不过是跟一个女孩子说了两句话。那个女孩子天真得,并不像母亲嘴里的世人一般的诡计重重。
这世上的人中,认识的女子里,除了母亲和一个傻傻的秋大姐,就是她了。母亲一直教导自己人世险恶,谁都存心不良。可是自己认识的这三个个女子,母亲是温顿可亲,秋大姐是心机全无,她是纯良可爱。若她们就是代表着外面的世界,那自己何必成日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他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即便是低头,也是低得不情不愿的。只是习惯性地用乖顺来抚慰母亲的心。
如夫人看得出他的不情不愿,心里火气又燃起,只恨自己下不了手去打他。
“阿弥陀佛。”普净法师出现在门口。屋里半分天光瞬间成了一室祥光。
如夫人慌用手帕揩去浮泪,起身回礼道:“普净法师,叨扰您了。还烦您上半山来,招呼我们下去就好。”
如夫人让普净法师上座了,自己才侧身落座。
“不知施主找老衲有何事?”普京法师问。
如夫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才勾起的满月复心事这会儿挤压着眼眶,她差点儿又要落泪。幸而这么多年的磨练,她从不在外人前示软了。如夫人才极力压下自己情绪,瞥一眼香度——他的目光竟然穿门过户,落到院子里头去了,全然没把他犯的错当回事。如夫人心里头的火苗儿又窜上来,她手指点着香度,说:“他……他竟然告诉外人他的名字和住地……”
香度正在揣度院中春色,想,待会儿可以画一幅儿画。没料到母亲的指责,便没心没肺地接嘴回道:“我并没有告诉她名字和住地,是她自个儿知道的。”
“她自个儿知道的?她是神仙么?”
香度一听到母亲说她是神仙,竟然低头掖不住地笑了。
他想起来一个笑话,那天他在院里画画,底下送饭的秋大姐看他画得专注,便停下看了一眼,问他:“你画中的这个女子这么美丽,不会是真人吧?”
“是呀,她是神仙。”当时他顽皮促狭心起,便跟秋大姐开玩笑。
“真的?你见过神仙么?”
“见过呀,她就是这后山修炼的一位千年狐仙。”香度想起聊斋志异,随口胡编。
没想到秋大姐真信了,好几次缠着他问狐仙的事儿。
如夫人一看香度竟然还笑,气得身子一颤,立起身,指尖点住香度,提起一口气再要说什么,普京法师伸手止住她,说:“阿弥陀佛,如夫人请稍安勿怒。”
如夫人自知失态,无奈放下那一口怒气,回身坐到椅子上,说:“法师您有所不知,今儿有人来后殿打听香度,说是什么撞翻了他的颜料罐,来赔钱的。您说……”
香度这会儿突然回头,盯着如夫人的嘴,他心里狂喜,是她么?是她么?
如夫人却说不下去了,她看香度神色,气极道:“香度,你说,若不是你告诉她,她怎会知道你是香度,怎会跑到寺里来?”
“如夫人,您说的那个她,是个什么模样的人?”法师及时地解救了香度。
如夫人回想道:“是个年轻姑娘,模样儿倒是挺俊的,看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但是什么人能从表面看得出真心呢。要是她再泄露点儿到外头,传到那些人耳里,保不齐被那些人盯上,我们就麻烦大了。”
如夫人想起这些年里东躲西藏,一个地方呆不了一年半载就被那些人发现,这地儿已是待得时间最久的,也就两年多而已。还是亏得寺里主持普净法师想法设法。他是香度父亲当年风光时,在京城交结的至交好友。
普净法师倒是泰然,笑:“如夫人说的这姑娘,是不是一身多口袋的衣装,穿着小皮靴的那位?”
“法师,您也见过她?”如夫人想寺里香客信众众多,法师普
渡终生,难得单记一人。
“这孩子,算是多年前的故人吧。倒是不必担忧她。与那些人定是毫无干系的。”普净法师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有人到寺里来寻香度。必定是您和香度外出时有所差池。老衲劝您非有必要之时不出此院,采买置办只需交给寺里杂工,若是重要事件可交老衲,替您安排。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不止那些人,土匪流兵,三教九流,该提防的都得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