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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无悔的诺言

苍古可能想不到我们会在哪里,但是我不敢保证以况风远对我的了解会不会猜到我会出现在哪几个地方,一个小时之后我和池雨泽转移了阵地,来到了夜晚寂静无人的紫金山。♀

顺着坡道和阶梯散步的同时,池雨泽也在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那天让苍去拿画具,因为我是真的手痒了。好几天没有画画。但是落笔之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右手里离开了一样。我只好让他出去买粥,再把他给支开,趁着一个人在病房里的时候,做了一个实验。我无法再画出精密的线条了。手不会再随着我心中所想移动,无法控制轻重,会不可抑制地大幅颤抖,从落笔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办法以画家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更糟的是,我再也没办法画画了。”她攥紧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了一大片印记,“然后,我和苍说了。”

“他不会在乎这个。”

“他当然不在乎这个。他的回答是,没关系的。”

“做了精密检查吗?”

“做了。我的右手似乎完全没有问题,初步推测是神经方面的原因。”

我抓过她的右手,审视片刻之后轻轻放下。

“很棘手。”

“我知道。”

“能治好你的医生也许很多,但是他们永远不会出手。得罪苍古无非是得罪一个从商的家族,少几个病人他们也没什么损失。而得罪赫连家,意味着作为医生的前途彻底断送。”刚说完我就立刻意识到这对于池雨泽来说是落井下石,“我并不是说没有希望……”

她停下脚步,凝视着我。

“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卑劣了。虽然没能直接说出口,但是我心里是隐隐期待的。不就是赫连家吗,不就是家族吗,说些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话装腔作势,回去也没什么吧,你如果回去的话,我不就能得救了吗。”

第一次看到这么坦率的池雨泽。

“卑劣的不是你,而是我。如果不是我,你一开始就不会被列入黑名单。就算现在没有事,以后呢?你和苍古,甚至你的后代,永远都存在于赫连家的黑名单里,也就等同于,进入了整个医学界的黑名单。这毕竟……是我的责任。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白这一点,我只会给你带来灾祸而已。”

“放心。就算我不知道赫连家和你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至少知道,赫连家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只是我忽然想起来,上次你说的话真对,这是人本性中的自私,在负面想法的支配之下,这种自私的想法会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只是不再说话,各自保持着心怀鬼胎的沉默。

池雨泽知道赫连家对我来说代表着什么,我也明白,那只握笔的右手对池雨泽来说代表着什么。即使现在苍古就站在我面前,我也会告诉他:“你少小看雨泽了,说不定在她心目中,你还没有画画重要呢。”

这绝无夸张。就算苍古死了,池雨泽伤心一阵子之后也会慢慢习惯,但如果不能再画画,她一辈子也没办法释怀。

她不惜从医院里偷偷跑出来也要来见我,就是因为这世上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这一点,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现在的她处于怎样的痛苦之中。

我想安慰她想鼓励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理解这种好像失去了一切的感受,其他东西再好有什么用呢,不能再画画的池雨泽如同行尸走肉,再也没有了享受生活的心情。

但我必须开口,只有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安慰她,如果来个人跟她说“只是没以前画的那么好而已想画还是能画你在矫情什么”这件事就彻底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苍古那种“没关系的,就算你不能画画,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更是绝对错误的示范。♀

在有关画画的方面,池雨泽是个任性到了极点的小孩子。那是类似于信仰被摧毁的痛楚。

“先站在那儿别动。”池雨泽在此停下了脚步。她站在紫金山的阶梯上,黑色的长发随着夜风轻轻晃动,似笑非笑的样子耐人寻味。

她清了清嗓子,把玩着手里的画杖。我觉得她像是握着权杖。画杖在她手里轻巧地转了一个圈,她牛仔外套的蓝色在月色下更加幽深晦暗也更加清澈纯粹:“我叫池雨泽,平生最喜欢干的事情是画画。曾经有个人跟我说,我画画时的样子很耀眼。我后来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把我喜欢的人带到了我的画室,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我喜欢的人也变成了喜欢我的人。”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仰望她,思绪被拉扯到了很遥远的天空之上,以至于双腿在微微发抖,几乎要从阶梯上滚落。

“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可以一辈子都这样。用最坦然的态度来面对一切。”她嘴角勾得更高了,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那天我醒过来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我呆在右手里的那部分灵魂好像离我而去了。于是我把苍古支开,一个人悄悄举起右手,试图在空中划出一条稳定的直线。”

她是怎么笑出来的呢?未免太残酷了。

“虽然只是稍微比划了一下,但是我自己的手我自己是最清楚的。就像赫连你做砸了的菜,你不用尝也知道会难吃。但你很少做砸菜啊,而我那天不服输地在夜深人静时疯狂地实验,然后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我可能再也画不了画了。”

“别说了!”

再说我就要哭出啦了。

她对着天上的满月高高举起右手:“天上要真的有什么神明的话,就把我治好吧。”

我向上迈了一级阶梯。第一部。

“我叫赫连暮山。某个人曾经说过,是踯躅色的暮山。我干什么事情都会思前想后,做些不必要的最坏的假设。不仅优柔寡断而且缺少主见。”

第二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原来的想法说了实话。

“是个蠢到无可救药的家伙。”

第三步。如果光是蠢到无可救药,也不会下这样的决定了。

“还是个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混蛋。”

第四步。明明是用这么慢的速度一级一级往上爬,我却用尽灵魂深处的力量。

“池雨泽。”我从来没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叫她的全名,“我会治好你的右手,我会让你能够重新拿起画笔,充满自信地继续沉醉在那个世界里。”

第五步。我朝她伸出右手。

“你啊即使不会画画也很耀眼!但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

我在嘶喊。山林之间回荡着我的声音。

“我会赌上我的一切帮你实现!”

池雨泽僵在了原地。

我的手还执着地伸在那里。

结果是我没有料到的。池雨泽微微弯腰,握住我的手。

她哭了。

不是因感动而静默地流泪,是我从旁人脸上见过无数次却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哭泣。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她用拿着画杖的左手手背胡乱地擦着,嘴里爆发出抑制不住的抽泣声。

“蠢透了,蠢透了啊你这家伙!”她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是啊。蠢到无可救药呢。”刚才被她挡住的月光在灼烧我的眼睛,不然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想哭呢。

“但是,认识你真好啊。”

她捧着我的脸颊强行和我对视,严肃地警告我:“不准用自己去换。”

我做了个介于摇头和点头之间的动作,同样严肃地回答她:“我不会的。”

我说的话你也相信啊。

临走前,再度转头看了一眼紫金山,虽然叫紫金山,但是上面没有紫色的踯躅,夜晚时也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再见咯,这大概是我最后一夜留在南京了。

把池雨泽送上出租车,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况风远的号码,他迷迷蒙蒙好像刚从睡梦中被我吵醒,听我说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他没有挽留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暮山,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注定只会在我这里短暂地停留。”

“况风远!”我急了,“到现在你还不肯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虽然你现在这么说了,但是听你的口气,可是一点都不惋惜,你每次都是这样,不着痕迹地化解我的一切任性——你还会出现在我身边的对吗?即使我任性到了这种程度,你也还是会这样……究竟,为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暮山,我曾经差点毁了你的人生……”

“所以你对我,只是愧疚而已?所以你对我这么好,只是为了弥补自己心中的缺憾。”

“不是。我对他人,从来无愧疚一说。只是因为对你怀有别样的感情,我才会纵容着你,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羞愧。”

他的确纵容着我,即使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害他,质疑他的感情,他也未有半分动摇。

“况风远,你我都没有过错是吧?我们只是两个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可怜人。”

“暮山!”他加重了语气,“你从来都没有错,你只是背负了太多。你为什么总要自己去承受一切呢?偶尔……也依赖我一下啊。”

“等我回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信任我,相信我能从那个龙潭虎穴里逃回来。”

“也等着我。等着我全副武装去那里找你。”

然后……也许至少,我能和他在赫连镇的夹缝中相守。我,别无所求。

夜晚的风灌进领口,我裹紧衣服,踏上了也许没有终点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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