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古可能想不到我們會在哪里,但是我不敢保證以況風遠對我的了解會不會猜到我會出現在哪幾個地方,一個小時之後我和池雨澤轉移了陣地,來到了夜晚寂靜無人的紫金山。♀
順著坡道和階梯散步的同時,池雨澤也在解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我那天讓蒼去拿畫具,因為我是真的手癢了。好幾天沒有畫畫。但是落筆之前我就覺得不對勁……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我的右手里離開了一樣。我只好讓他出去買粥,再把他給支開,趁著一個人在病房里的時候,做了一個實驗。我無法再畫出精密的線條了。手不會再隨著我心中所想移動,無法控制輕重,會不可抑制地大幅顫抖,從落筆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辦法以畫家的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更糟的是,我再也沒辦法畫畫了。」她攥緊拳頭,指甲在掌心掐出了一大片印記,「然後,我和蒼說了。」
「他不會在乎這個。」
「他當然不在乎這個。他的回答是,沒關系的。」
「做了精密檢查嗎?」
「做了。我的右手似乎完全沒有問題,初步推測是神經方面的原因。」
我抓過她的右手,審視片刻之後輕輕放下。
「很棘手。」
「我知道。」
「能治好你的醫生也許很多,但是他們永遠不會出手。得罪蒼古無非是得罪一個從商的家族,少幾個病人他們也沒什麼損失。而得罪赫連家,意味著作為醫生的前途徹底斷送。」剛說完我就立刻意識到這對于池雨澤來說是落井下石,「我並不是說沒有希望……」
她停下腳步,凝視著我。
「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太卑劣了。雖然沒能直接說出口,但是我心里是隱隱期待的。不就是赫連家嗎,不就是家族嗎,說些什麼自由不自由的話裝腔作勢,回去也沒什麼吧,你如果回去的話,我不就能得救了嗎。」
第一次看到這麼坦率的池雨澤。
「卑劣的不是你,而是我。如果不是我,你一開始就不會被列入黑名單。就算現在沒有事,以後呢?你和蒼古,甚至你的後代,永遠都存在于赫連家的黑名單里,也就等同于,進入了整個醫學界的黑名單。這畢竟……是我的責任。我從一開始就應該明白這一點,我只會給你帶來災禍而已。」
「放心。就算我不知道赫連家和你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至少知道,赫連家對你來說代表著什麼。只是我忽然想起來,上次你說的話真對,這是人本性中的自私,在負面想法的支配之下,這種自私的想法會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
我們繼續往前走著,只是不再說話,各自保持著心懷鬼胎的沉默。
池雨澤知道赫連家對我來說代表著什麼,我也明白,那只握筆的右手對池雨澤來說代表著什麼。即使現在蒼古就站在我面前,我也會告訴他︰「你少小看雨澤了,說不定在她心目中,你還沒有畫畫重要呢。」
這絕無夸張。就算蒼古死了,池雨澤傷心一陣子之後也會慢慢習慣,但如果不能再畫畫,她一輩子也沒辦法釋懷。
她不惜從醫院里偷偷跑出來也要來見我,就是因為這世上大概只有我一個人明白這一點,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現在的她處于怎樣的痛苦之中。
我想安慰她想鼓勵她,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理解這種好像失去了一切的感受,其他東西再好有什麼用呢,不能再畫畫的池雨澤如同行尸走肉,再也沒有了享受生活的心情。
但我必須開口,只有我知道現在該怎麼安慰她,如果來個人跟她說「只是沒以前畫的那麼好而已想畫還是能畫你在矯情什麼」這件事就徹底沒有挽回的余地了,蒼古那種「沒關系的,就算你不能畫畫,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更是絕對錯誤的示範。♀
在有關畫畫的方面,池雨澤是個任性到了極點的小孩子。那是類似于信仰被摧毀的痛楚。
「先站在那兒別動。」池雨澤在此停下了腳步。她站在紫金山的階梯上,黑色的長發隨著夜風輕輕晃動,似笑非笑的樣子耐人尋味。
她清了清嗓子,把玩著手里的畫杖。我覺得她像是握著權杖。畫杖在她手里輕巧地轉了一個圈,她牛仔外套的藍色在月色下更加幽深晦暗也更加清澈純粹︰「我叫池雨澤,平生最喜歡干的事情是畫畫。曾經有個人跟我說,我畫畫時的樣子很耀眼。我後來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把我喜歡的人帶到了我的畫室,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後來我喜歡的人也變成了喜歡我的人。」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仰望她,思緒被拉扯到了很遙遠的天空之上,以至于雙腿在微微發抖,幾乎要從階梯上滾落。
「我是個我行我素的人,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可以一輩子都這樣。用最坦然的態度來面對一切。」她嘴角勾得更高了,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那天我醒過來的時候隱隱約約感覺到,我呆在右手里的那部分靈魂好像離我而去了。于是我把蒼古支開,一個人悄悄舉起右手,試圖在空中劃出一條穩定的直線。」
她是怎麼笑出來的呢?未免太殘酷了。
「雖然只是稍微比劃了一下,但是我自己的手我自己是最清楚的。就像赫連你做砸了的菜,你不用嘗也知道會難吃。但你很少做砸菜啊,而我那天不服輸地在夜深人靜時瘋狂地實驗,然後更加清楚地意識到,我可能再也畫不了畫了。」
「別說了!」
再說我就要哭出啦了。
她對著天上的滿月高高舉起右手︰「天上要真的有什麼神明的話,就把我治好吧。」
我向上邁了一級階梯。第一部。
「我叫赫連暮山。某個人曾經說過,是躑躅色的暮山。我干什麼事情都會思前想後,做些不必要的最壞的假設。不僅優柔寡斷而且缺少主見。」
第二步。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按照原來的想法說了實話。
「是個蠢到無可救藥的家伙。」
第三步。如果光是蠢到無可救藥,也不會下這樣的決定了。
「還是個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的混蛋。」
第四步。明明是用這麼慢的速度一級一級往上爬,我卻用盡靈魂深處的力量。
「池雨澤。」我從來沒用如此鄭重的語氣叫她的全名,「我會治好你的右手,我會讓你能夠重新拿起畫筆,充滿自信地繼續沉醉在那個世界里。」
第五步。我朝她伸出右手。
「你啊即使不會畫畫也很耀眼!但如果這就是你的願望!」
我在嘶喊。山林之間回蕩著我的聲音。
「我會賭上我的一切幫你實現!」
池雨澤僵在了原地。
我的手還執著地伸在那里。
結果是我沒有料到的。池雨澤微微彎腰,握住我的手。
她哭了。
不是因感動而靜默地流淚,是我從旁人臉上見過無數次卻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哭泣。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她用拿著畫杖的左手手背胡亂地擦著,嘴里爆發出抑制不住的抽泣聲。
「蠢透了,蠢透了啊你這家伙!」她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是啊。蠢到無可救藥呢。」剛才被她擋住的月光在灼燒我的眼楮,不然我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想哭呢。
「但是,認識你真好啊。」
她捧著我的臉頰強行和我對視,嚴肅地警告我︰「不準用自己去換。」
我做了個介于搖頭和點頭之間的動作,同樣嚴肅地回答她︰「我不會的。」
我說的話你也相信啊。
臨走前,再度轉頭看了一眼紫金山,雖然叫紫金山,但是上面沒有紫色的躑躅,夜晚時也只能看見一片漆黑。
再見咯,這大概是我最後一夜留在南京了。
把池雨澤送上出租車,我拿出手機撥通了況風遠的號碼,他迷迷蒙蒙好像剛從睡夢中被我吵醒,听我說了事情的原委之後,他沒有挽留我也沒有罵我,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暮山,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注定只會在我這里短暫地停留。」
「況風遠!」我急了,「到現在你還不肯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雖然你現在這麼說了,但是听你的口氣,可是一點都不惋惜,你每次都是這樣,不著痕跡地化解我的一切任性——你還會出現在我身邊的對嗎?即使我任性到了這種程度,你也還是會這樣……究竟,為什麼?」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暮山,我曾經差點毀了你的人生……」
「所以你對我,只是愧疚而已?所以你對我這麼好,只是為了彌補自己心中的缺憾。」
「不是。我對他人,從來無愧疚一說。只是因為對你懷有別樣的感情,我才會縱容著你,才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羞愧。」
他的確縱容著我,即使我說出這樣的話來傷害他,質疑他的感情,他也未有半分動搖。
「況風遠,你我都沒有過錯是吧?我們只是兩個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可憐人。」
「暮山!」他加重了語氣,「你從來都沒有錯,你只是背負了太多。你為什麼總要自己去承受一切呢?偶爾……也依賴我一下啊。」
「等我回來。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信任我,相信我能從那個龍潭虎穴里逃回來。」
「也等著我。等著我全副武裝去那里找你。」
然後……也許至少,我能和他在赫連鎮的夾縫中相守。我,別無所求。
夜晚的風灌進領口,我裹緊衣服,踏上了也許沒有終點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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