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况风远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人一眼认出我们是情侣。♀
尤其是菜市场的大叔大妈们以及经常在院子里遇见的街坊邻居们,对他们来说十二岁真是个尴尬到极点的年龄差,不可能是父女也不像是情侣,难道说是年龄差距比较大的兄妹吗?
我一直尽量回避这些问题,因为一旦正面回答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人言可畏呢。
而且他们对于作家这个职业,似乎也有着什么奇怪的误解,在况风远不小心说漏了我们的关系之后,这种误解正在日益加深。
“听说了没有?那个小伙子还是个作家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在附近,就这么开始谈论了。
“哪个小伙子?”都已经是个大叔了还被称作小伙子啊。
“小况啊。肯定每天都很闲吧,还会花言巧语地讨女孩子欢心。”花言巧语地讨女孩子欢心这一点倒是真的。
“是啊,只要说着体验生活啦之类的理由,干什么都可以吧。”我故意从她们面前经过,露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善的笑容。
“真是不知廉耻。”
刚走出几步,这句话就清晰地飘进耳中。
我差点就要露出被况风远称作“野兽”的本性,冲上去和她们动手,想想还是忍住了,把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的肉里。
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管别人的生活?这些人为什么就要以为全世界只有她们裹着“正常的、优越的”生活?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允许我们好好活着?我们犯了什么错吗?
查尔斯灿烂的笑容,苍穆看着他时宠溺的眼神在眼前浮现。他们一定也过的很辛苦吧?更何况苍穆是个私生子。我搞不懂私生子为什么会受到歧视,他们什么错都没有犯,只是出生了而已。
只是出生了就会受到唾弃。只是出生了就被迫背负上宿命。
“现在的小夫妻哦,怕辛苦就不肯生孩子,真是自私……”肯定又是针对某对住在附近的人的闲谈吧。
不生孩子自私。生孩子也很自私。
你们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你们以为自己有资格成为父母吗?你们以为我们愿意作为你们的孩子出生吗?
混乱的思绪纠结在脑海中,我差点就要扔下包上去跟她们动手,却被抓住了手腕。
“你怎么来了。”我垂下头,不敢看况风远的眼睛。
“东西很重吧,我来拎好了。”他接过我手里的两个塑料袋,“别管他们。”
我挽着他的胳膊,感觉自己勉强能在生活的浪潮之下站立,但也只是勉强而已。他总是这样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出现,让我不被外力击溃也不被自己击溃。
“没关系的。”我低声强调,“真的,没关系的。”
“这样想起来,还是赫连家的暮山比较好。她可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啊。”况风远和我开了个玩笑,不知道他戳到了我的痛处。
“在意的。”
“嗯?”
“我说,我在意的。超级在意。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这么说,我说你……”
“完全没有写诗的才能,还是趁早干点别的。很伤心。”我把双眼埋在他的胳膊上,每句话之间都有很长的停顿。我害怕我会哭出来。
“什么嘛,即使是你,也和普通人一样脆弱啊。”
刚刚要从负面的情绪中抽身,也许并无太深恶意却直戳人心的议论又跟了上来:“看呢,又来了,在外面就这么腻腻歪歪的,真恶心。”
我猛吸了一口气。
“喂,暮山,别冲……”况风远想拦住我,但已经来不及了。自幼在赫连镇的丘陵之间奔行的我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毫不留情地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
“你你、你凭什么打我?!”她捂着脸,气急败坏地大叫。
“因为你在背后说我坏话。下手有点重了真是对不起。”我脸上是虚假到极点却无破绽可挑的微笑,“另外如果再这样的话死了之后是会下拔舌地狱的,还请多多注意哟。♀”
她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我又给了她一巴掌。
“哎呀,刚才手滑了,无论如何真是非常对不起呢。”我拥抱了她一下,笑容仍然灿烂,“虽然一大早就看见你这张脸让我有点想吐,但是也请好好注意身体,尽量多活几年哦。”
我重新回到况风远身边,催促他走快点以免速冻水饺会化掉。
“真厉害。”
“那当然了。”我只有在这种时候会骄傲地宣称,“我是赫连家的人。”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每一天遇见的人都让我会产生“一直不出门”这样的冲动,在只有我和况风远的空间里是无比的幸福,但一旦暴露在某些人的目光之下,我就忍不住要动手。说我怎样都没关系,我自认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没有人可以否认我和况风远的感情。
话是这么说,但和况风远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也很尴尬。
应该称呼为“确定关系之后的尴尬期”吧?只是比我预想的要长很多。
在晚饭后小酌片刻是况风远的爱好之一,今天我也斟上他喜欢的威士忌,放上一块圆形的大冰块,自己则端起普通的果酒和他碰杯。
酒精的气味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名为暧昧的安静在渐渐发酵。我靠在他肩膀上,头一偏就能听见他现在凌乱的心跳。他的手搂在我腰上,不像平常那么温柔,反而有些僵硬和紧张。
“这种威士忌口感不错。”
“真生硬啊,平常伶牙俐齿的作家先生。”我放下杯子,身体顺势下滑躺在他的腿上。
“生硬?我吗?”
“是啊,每次一到这种我觉得非常水到渠成的时候,你就会用非常生硬的方式转移话题……你在想什么呢?”
“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如果不转移话题,就这么不说话,会让我觉得很尴尬——你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拼命地在找话题……”我躺在他腿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完全没有注意到况风远的神情。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肯把我往卑劣的方向想啊。”
“哎?”我不明所以的抬头,撞上那双看上去幽深晦暗却燃起了火焰的眼睛。
今天的沙发好像格外柔软。
后来再独处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了。和况风远的关系也算更进一步了吧?
我从来没想过我也能过上这样正常人的生活,和况风远在赫连镇的回忆多到说不过来,现在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我不再是赫连家的继承人,不再被关在家族的囚笼之中,可以坦然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明明我的梦想只有这么卑微而已。赫连清歌却还是出现在了我面前。
和我所有的家人们一样,他的笑容温柔和煦没有破绽,无论是穿着白大褂还是穿着常服都有着救死扶伤普度众生的奇妙气质,而在同类面前,完全是另一副嘴脸。
“她被发现了。”
既是向我表明现在的状况,也解释了他眼中的血丝和狰狞的神情。他失去了爱人,而我失去了牵制他的唯一筹码。
“交易取消。”他拿起杯子的手在颤抖,看来家族也对他本人进行了惩戒。
“你们现在没办法用池雨泽来威胁我。”我确信此刻我脸上的神情没有破绽。
“是吗?”他明显不相信,“你以为我傻吗?”
那双和我无比相似的眼睛瞪着我,我看见了他的悲戚和仇恨。上次我们坐在这里吃饭的时候,他还没有受到家族方面的压力,我仍然是在外逃的叛徒,没有了“家族”这个概念,我们反而可以当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兄妹。
“说吧。你的条件。”我终于缴械投降,在面对这么可怕的敌人时,我的胆子还没有大到拿池雨泽的命去冒险,如果情况危急,在我没来得及答应赫连家什么之前,她就会命丧黄泉的。
“回去。回到赫连家去。如果正统继承人回到族中,也就没有我这个候补什么事了。”
“虽然这会儿说这些话有些矫情,但是我还是要说,你是准备用你亲生妹妹的一生来换取你的自由吗?”
“暮山。”他收起冰冷的外壳,露出柔软的、属于一个哥哥的心,“在我们小的时候,我曾无数次的问过自己,整个赫连家和我的妹妹,哪个比较重要,而我无数次地选择了你。”
我那时候绝对不是个讨喜的妹妹。总是以冷漠来回应哥哥的温柔,以漠视来评价哥哥的努力。
“但从我感到庆幸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听见爷爷宣布下一任正统继承人是你之后,我在心里想到,幸好是这个家伙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啊。”他的声音比我正在喝的咖啡还要苦涩。
“我不知道我们中,哪一个才是被抛弃的。父亲和母亲把还是个小婴儿的你留在赫连镇,在逃离家族之后生下了我,不过我被带回去的时候也是个婴儿。”
我的父亲和母亲,现在已经完全逃离了家族的掌控,过上了安然平静的生活,而离开他们时还是婴儿的我,连他们的长相也不记得。
他们把哥哥一个人丢在房间里逃走,再把我拱手交给家族,以两个孩子的一生为代价,换回了自由。我倒是不怎么恨他们,反正我也不需要父母,他们即使在我身边也不代表我就可以更快乐,对是什么人生下我也没什么好奇心。
“我不会回去。”
“赫连暮山。”他直勾勾地看向我眼底,“你比我想象中坚强,也比我想象中要残忍。”
“赫连家不会动苍家的人。”我举起手机,“你从来都没有看新闻的习惯吗?”
新闻页面的最上方,横跨了好几个领域的新闻标题被加大加粗,想尽一切办法抢人眼球。
赫连清歌先是惊愕:“守孝三年期间大张旗鼓地结婚未免也……不过过去一年了,还算说得过去。”
话音刚落他的反应过来了,站起来揪住我的领子:“你提醒他了!你提醒苍古了!你告诉他要用这种方法保护池雨泽!”
“而我知道,无论这种方法会带来什么后果,只要能保护池雨泽,他就会义无反顾。而且……哥哥,她已经不可能回到你身边了。就算我回去,家族也不会假装没看见她。”
赫连清歌松开我,绝望地瘫软在椅子上。
“抱歉。”
这是实话。具有这个世界上一切实话都拥有的共同特点:直白且残忍。
那年我二十四岁,明明是万分郑重的年龄,却只记得南京的那场雨短促而模糊,整个世界像是被雨水包围,天空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一如我怀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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