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偷跑出来的,从圆明园。”年氏捏着手帕朝我小声地解释。
“偷跑?”我十分的诧异,“皇上知道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年氏往炕头上斜了斜身体,目光深邃。
“一年前,太医说我身子虚,实在难以承受宫中繁杂的礼节和规矩。建议我到圆明园中修养。”年氏淡淡的说,“本来皇后不允,说是呆在宫里有太医日夜调理,身体会好得快些。可是皇上却执意送我出宫。”
听了年氏的话,我知道四爷的用意无非是想让年氏规避消息通传飞快的紫禁城,独自养在圆明园,远离朝堂。再派重兵把守,那么年羹尧的消息是怎么也穿不到她的耳里的。再或者是不想让年氏的消息传到年羹尧那里。
“那你今日跑出来,皇上要是知道……”我不敢说下去。
“皇上的心早就没有了我,少了我一个,又会如何呢?”年氏惨淡的一笑让我感觉脊背一凉。
这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想了想又问:“年大将军怎么?”话刚出口,只听门外啪得一声,貌似是瓷碗被大力砸破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便有急促的开门声和匆忙的脚步声。
我好奇地朝外张望,只见八爷的随从正踉跄着从地上捡起几片瓷片,半跪着朝八爷禀报道:“回八爷的话,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年大将军的眼睛看不见啊。”
年羹尧的眼睛看不见?我几乎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这个消息。我赶紧睁大了眼睛朝年氏确认。
只见年氏的眼泪在一瞬间倾巢而出,胸口,绣上,裙上立刻湿漉一片。
“哥哥的眼睛……”年氏泣不成声地讲,“是被皇上下令赐剐目的。”
听得此言,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四爷竟然如此斩草除根,罢了年羹尧的官,还怕他东山再起,直接赐剐目。
“本来哥哥被遣散到杭州,可是就是因为有几个旧时的门生经常接济他,皇上知道了,就命哥哥到京郊这里幽禁。不许任何人探望,只留了一个婢女服侍。”我忍不住将手帕递给年氏,她勉强朝我笑了笑表示感激,又继续说道,“哥哥在战场上浴血时有些旧伤,本就需要银子调理,可是现在竟然弄得如此落魄,连买药的钱都凑不齐。”
“我被人通知了这番消息,连夜从圆明园中跑来,路上又丢了银子。”年氏懊恼地捶了下自己的腿,“既回不去,又留不住。我们年家何时这么落魄过?”说完,她更是抽泣得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人朝一边歪去。
“你哥哥不逃走,是因为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皇上手里捏着?”我纠结地问。
年氏用手帕捂住脸,重重的点头:“哥哥念及一家老小的安全,和在宫中生活的我,所以苟且偷生至此。”
我叹了口气,感慨赫赫有名的年羹尧居然也有软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前的嚣张跋扈,风光无限,到头来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时间一到全部灰飞烟灭。
“我也曾经拼了性命求过皇上放过哥哥,可在养心殿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皇上依然紧闭着门,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年氏伤心欲绝的样子让我实在不忍观瞻。
“后来我不小心探听到了皇上和隆科多大人的谈话,终于明白自己无非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等着人摆布罢了。”年氏惨淡地笑说,“姐姐,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我呆呆地握着她的手,只觉一种透凉从指尖传来。我望着年妃消瘦的脸颊,虽然轮廓依旧,但是皮肤却黯淡无光,看来身体确实很虚。想起她刚才的叙述,我努力地思考该怎么安慰她。
突然,我想起桃花别院里的管事。于是我拍了拍年氏的手,快步到门口,朝着八爷说道:“烦请八爷派人将隔壁别院中的管事请来。”
八爷虽然表情透着疑惑,却并没有询问,他转过头朝着随从吩咐了几句,随从疾步离开。
我朝八爷扯了个勉强的笑容以示感激,又缩回身来,依旧来到炕边和年氏说起话。
年氏挣扎着探身上前,捏住了我的手:“姐姐,我知道我的身子太虚,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我能最后和你说说心里话吗?”
“胡说,宫里太医学富五车,哪里有治不好的病?”我故作轻松的嗔了她一眼。
“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年氏抿了抿嘴,小声回答。
“既是如此,何不好好呆在圆明园调养?”我问道,但是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白痴。人家哥哥都这样了,要是我哪里能坐得住?
“哥哥如此,我又没有子嗣,更没有皇上相陪,何苦在宫里熬着?”年氏反问一句。
我皱了皱眉,想着以前的年氏不是那么悲观的。除去哥哥的因素不说,以前的她对于四爷的宠幸,一定会去争一争,夺一夺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那么心灰意冷?
“怀孕,滑胎,吃药,再怀,再滑,再吃药。这些年,我是捧着药罐子过活的。”年氏继续讲。
“没有子嗣也没关系,只要皇上对你好就行了。”我虽对子嗣二字颇有忌讳,但终究还是安慰她比较重要。
“我不是姐姐你。”年氏抬起头,颇为认真地望着我的脸,“我终究比不上姐姐。”
她的神情好像话中有话,这样一来,我根本无法接下去,只得垂下眼睑,默默而坐。
“我一直有句心里话,姐姐你可别恼。”年氏嘴里说着,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从来都想把姐姐比下去。可从来都比不下去。”年氏用一种复杂的口气说。
我疑惑地望着她,只见她牢牢地捏着手帕,放在胸口,仿佛袒露心扉前需要莫大的勇气。
“因为,皇上的心里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没有我。”年氏轻飘飘的话一出,我整个人几乎都快炸了起来。
“还记得以前在别院,我跟姐姐说,皇上说你我的侧脸很相像的事吗?”年氏凄惨的一笑,“后来我才明白,皇上当时不是喝醉混说的,而是一直把我当作姐姐而已。”
我无力的瘫倒在后墙上,只觉得心绪如麻。
“姐姐当年从养心殿搬出后,住到怡亲王府。非皇后召见,一律不得见面。”年氏回忆道,“有一天晚上,皇上翻我牌子,命我到养心殿。我梳妆打扮了一番,到了那里,皇上却勃然大怒。他命我立刻把发髻和锦衣退去,只让我散漫的挽了一个髻,坐在紫藤椅上,侧面朝他,呆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当时,皇上还命高无庸取了点酒菜来,边饮边看,连我偶尔回头都不许。最后,我坐麻了,哭了。他喝醉了,却笑了。”
年氏的眼泪终于又夺眶而出,她抽泣着讲:“快到天亮时分,皇上半疯半癫的喊了两个字。”
我视线模糊地对视着年氏,两手紧紧地捂住双耳,害怕自己又一次的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对面的年氏小口张了张,接着半哭半笑地说:“自那一刻,我知道,我终究是不能和姐姐比的。”
“再加上哥哥的事,我的心开始透凉,紫禁城再冷的寒夜,都比不过我的心灰意冷。”年氏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脸色也开始泛红。
“我去问皇后,姐姐和皇上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不肯说。于是我凑银子让人去查,后来我才知道,姐姐和皇上原来……”
我伫立在对面,明知她的表情变换,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想伸手去模她,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我不比姐姐差啊!”年氏的脸开始靠近我,“我不明白啊,我不甘心啊。”
“为何姐姐处处要比我强,处处得皇上的喜爱?姐姐有十四爷了,何苦和我抢皇上啊?”年氏的脸几乎贴近我的脸,我开始有种强烈的窒息感。
“我想和姐姐换手镯被皇上斥责,我想穿姐姐同样花纹的衣服被皇上生气,我想调制姐姐一样的香囊被皇上怒斥。连我想求皇上给我打一副同样形状的耳环,居然被皇上勒令闭门思过三天。”年氏说着,我只觉得耳垂被扯得火辣辣的疼。
“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姐姐,哪里不如姐姐了?”年氏几乎是咆哮着发出响声。
“既生瑜何生亮。”年氏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模出一把绣花小剪子,一手捏住我的衣领,一手高举着剪子,泪流满面地吼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姐姐还我,姐姐还我。”
我僵在墙角,身体根本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瞅着面前已经疯颠的年氏,那张娇俏可人的巴掌脸,此时此刻充满了狰狞。
在剪子戳向我的那一刻,我将双手紧紧地捏住颈间的锋利,虽然剧烈的疼痛在一瞬间袭击了我,传递到身上的每一个神经。我竭尽全力,撕心裂肺的喊道:“四爷,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