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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二,明白—雍正三年

「我是偷跑出來的,從圓明園。」年氏捏著手帕朝我小聲地解釋。

「偷跑?」我十分的詫異,「皇上知道嗎?」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年氏往炕頭上斜了斜身體,目光深邃。

「一年前,太醫說我身子虛,實在難以承受宮中繁雜的禮節和規矩。建議我到圓明園中修養。」年氏淡淡的說,「本來皇後不允,說是呆在宮里有太醫日夜調理,身體會好得快些。可是皇上卻執意送我出宮。」

听了年氏的話,我知道四爺的用意無非是想讓年氏規避消息通傳飛快的紫禁城,獨自養在圓明園,遠離朝堂。再派重兵把守,那麼年羹堯的消息是怎麼也穿不到她的耳里的。再或者是不想讓年氏的消息傳到年羹堯那里。

「那你今日跑出來,皇上要是知道……」我不敢說下去。

「皇上的心早就沒有了我,少了我一個,又會如何呢?」年氏慘淡的一笑讓我感覺脊背一涼。

這下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想了想又問︰「年大將軍怎麼?」話剛出口,只听門外啪得一聲,貌似是瓷碗被大力砸破在地上的聲音。接著便有急促的開門聲和匆忙的腳步聲。

我好奇地朝外張望,只見八爺的隨從正踉蹌著從地上撿起幾片瓷片,半跪著朝八爺稟報道︰「回八爺的話,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年大將軍的眼楮看不見啊。」

年羹堯的眼楮看不見?我幾乎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這個消息。我趕緊睜大了眼楮朝年氏確認。

只見年氏的眼淚在一瞬間傾巢而出,胸口,繡上,裙上立刻濕漉一片。

「哥哥的眼楮……」年氏泣不成聲地講,「是被皇上下令賜剮目的。」

听得此言,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四爺竟然如此斬草除根,罷了年羹堯的官,還怕他東山再起,直接賜剮目。

「本來哥哥被遣散到杭州,可是就是因為有幾個舊時的門生經常接濟他,皇上知道了,就命哥哥到京郊這里幽禁。不許任何人探望,只留了一個婢女服侍。」我忍不住將手帕遞給年氏,她勉強朝我笑了笑表示感激,又繼續說道,「哥哥在戰場上浴血時有些舊傷,本就需要銀子調理,可是現在竟然弄得如此落魄,連買藥的錢都湊不齊。」

「我被人通知了這番消息,連夜從圓明園中跑來,路上又丟了銀子。」年氏懊惱地捶了下自己的腿,「既回不去,又留不住。我們年家何時這麼落魄過?」說完,她更是抽泣得整個身體都抖了起來,人朝一邊歪去。

「你哥哥不逃走,是因為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皇上手里捏著?」我糾結地問。

年氏用手帕捂住臉,重重的點頭︰「哥哥念及一家老小的安全,和在宮中生活的我,所以苟且偷生至此。」

我嘆了口氣,感慨赫赫有名的年羹堯居然也有軟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以前的囂張跋扈,風光無限,到頭來只是水中月,鏡中花,時間一到全部灰飛煙滅。

「我也曾經拼了性命求過皇上放過哥哥,可在養心殿門口跪了三天三夜,皇上依然緊閉著門,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年氏傷心欲絕的樣子讓我實在不忍觀瞻。

「後來我不小心探听到了皇上和隆科多大人的談話,終于明白自己無非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等著人擺布罷了。」年氏慘淡地笑說,「姐姐,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嗎?」

我呆呆地握著她的手,只覺一種透涼從指尖傳來。我望著年妃消瘦的臉頰,雖然輪廓依舊,但是皮膚卻黯淡無光,看來身體確實很虛。想起她剛才的敘述,我努力地思考該怎麼安慰她。

突然,我想起桃花別院里的管事。于是我拍了拍年氏的手,快步到門口,朝著八爺說道︰「煩請八爺派人將隔壁別院中的管事請來。」

八爺雖然表情透著疑惑,卻並沒有詢問,他轉過頭朝著隨從吩咐了幾句,隨從疾步離開。

我朝八爺扯了個勉強的笑容以示感激,又縮回身來,依舊來到炕邊和年氏說起話。

年氏掙扎著探身上前,捏住了我的手︰「姐姐,我知道我的身子太虛,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我能最後和你說說心里話嗎?」

「胡說,宮里太醫學富五車,哪里有治不好的病?」我故作輕松的嗔了她一眼。

「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年氏抿了抿嘴,小聲回答。

「既是如此,何不好好呆在圓明園調養?」我問道,但是又覺得自己的問題實在白痴。人家哥哥都這樣了,要是我哪里能坐得住?

「哥哥如此,我又沒有子嗣,更沒有皇上相陪,何苦在宮里熬著?」年氏反問一句。

我皺了皺眉,想著以前的年氏不是那麼悲觀的。除去哥哥的因素不說,以前的她對于四爺的寵幸,一定會去爭一爭,奪一奪的。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讓她那麼心灰意冷?

「懷孕,滑胎,吃藥,再懷,再滑,再吃藥。這些年,我是捧著藥罐子過活的。」年氏繼續講。

「沒有子嗣也沒關系,只要皇上對你好就行了。」我雖對子嗣二字頗有忌諱,但終究還是安慰她比較重要。

「我不是姐姐你。」年氏抬起頭,頗為認真地望著我的臉,「我終究比不上姐姐。」

她的神情好像話中有話,這樣一來,我根本無法接下去,只得垂下眼瞼,默默而坐。

「我一直有句心里話,姐姐你可別惱。」年氏嘴里說著,眼楮盯著我的眼楮,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從來都想把姐姐比下去。可從來都比不下去。」年氏用一種復雜的口氣說。

我疑惑地望著她,只見她牢牢地捏著手帕,放在胸口,仿佛袒露心扉前需要莫大的勇氣。

「因為,皇上的心里只有你,從來都只有你,沒有我。」年氏輕飄飄的話一出,我整個人幾乎都快炸了起來。

「還記得以前在別院,我跟姐姐說,皇上說你我的側臉很相像的事嗎?」年氏淒慘的一笑,「後來我才明白,皇上當時不是喝醉混說的,而是一直把我當作姐姐而已。」

我無力的癱倒在後牆上,只覺得心緒如麻。

「姐姐當年從養心殿搬出後,住到怡親王府。非皇後召見,一律不得見面。」年氏回憶道,「有一天晚上,皇上翻我牌子,命我到養心殿。我梳妝打扮了一番,到了那里,皇上卻勃然大怒。他命我立刻把發髻和錦衣退去,只讓我散漫的挽了一個髻,坐在紫藤椅上,側面朝他,呆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當時,皇上還命高無庸取了點酒菜來,邊飲邊看,連我偶爾回頭都不許。最後,我坐麻了,哭了。他喝醉了,卻笑了。」

年氏的眼淚終于又奪眶而出,她抽泣著講︰「快到天亮時分,皇上半瘋半癲的喊了兩個字。」

我視線模糊地對視著年氏,兩手緊緊地捂住雙耳,害怕自己又一次的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對面的年氏小口張了張,接著半哭半笑地說︰「自那一刻,我知道,我終究是不能和姐姐比的。」

「再加上哥哥的事,我的心開始透涼,紫禁城再冷的寒夜,都比不過我的心灰意冷。」年氏的語調變得有些奇怪,臉色也開始泛紅。

「我去問皇後,姐姐和皇上究竟是怎麼回事。皇後不肯說。于是我湊銀子讓人去查,後來我才知道,姐姐和皇上原來……」

我佇立在對面,明知她的表情變換,卻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想伸手去模她,卻怎麼也抬不起手來。

「我不比姐姐差啊!」年氏的臉開始靠近我,「我不明白啊,我不甘心啊。」

「為何姐姐處處要比我強,處處得皇上的喜愛?姐姐有十四爺了,何苦和我搶皇上啊?」年氏的臉幾乎貼近我的臉,我開始有種強烈的窒息感。

「我想和姐姐換手鐲被皇上斥責,我想穿姐姐同樣花紋的衣服被皇上生氣,我想調制姐姐一樣的香囊被皇上怒斥。連我想求皇上給我打一副同樣形狀的耳環,居然被皇上勒令閉門思過三天。」年氏說著,我只覺得耳垂被扯得火辣辣的疼。

「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姐姐,哪里不如姐姐了?」年氏幾乎是咆哮著發出響聲。

「既生瑜何生亮。」年氏說著不知道從哪里模出一把繡花小剪子,一手捏住我的衣領,一手高舉著剪子,淚流滿面地吼道,「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姐姐還我,姐姐還我。」

我僵在牆角,身體根本不能動彈。眼睜睜地瞅著面前已經瘋顛的年氏,那張嬌俏可人的巴掌臉,此時此刻充滿了猙獰。

在剪子戳向我的那一刻,我將雙手緊緊地捏住頸間的鋒利,雖然劇烈的疼痛在一瞬間襲擊了我,傳遞到身上的每一個神經。我竭盡全力,撕心裂肺的喊道︰「四爺,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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