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2-05
第五章上差入楚
澄光十一年十一月初十,一队将近百人的皇家亲卫离开京城,风驰电掣般地往南方而去。
为首的正是百总宁有文。官道上的积雪有些融化,马蹄扬起时带着路面雪和泥的混合物,皇家亲卫们全然不顾泥水脏了衣服,全力策马赶路。
冷风吹在脸上,宁有文感觉到脸上肌肉快没有知觉了,但他仍然没有把皇家亲卫特有的面罩放下。让的肌肤和寒风抗争,可以让自己更加自信和强大。宁有文虽然面容冷峻而坚定,但内心的煎熬和挣扎却一直没有停息过。他不知道他自己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这一次南下执行任务会不会是踏上一条不归路。“不管怎么样,我没有选择。”宁有文在心里告诉自己。
一路上不入大城,只进驿站,十天之后宁有文一行已赶到了鄂省的省城武昌。
从进入鄂省开始,宁有文便领教了南方冬天阴雨绵绵的滋味。小雨整天整天的飘着,似乎没完没了,有时候雨中又夹杂着雪花,温度很低,让感到刺骨的寒冷,而且无边无际无有尽头,不知道这样的天气什么时候结束。更让人恼火的是,雨水落在地上,一阵冷风吹过,没多会便结成了冰,一阵小雨一阵风,地面的冰结了一层又一层。在一些石子路面,一颗颗石子上面裹着晶莹剔透的冰,看起来竟有一种独特诡魅的美丽,就像是地面上的路是由无数颗饱满的石榴籽铺就。
但宁有文一行被这样的天气害得不轻,他们有任务在身必须赶路。在官道上已经看不到别的行人,只有这群强悍的皇家亲卫,冒雨顶风苦哈哈地继续前行。如果是泥土地面还好点,碰上石子路,他们还不得不下马牵着马慢慢的走过。从武昌到苌沙他们竟然足足走了四天,而且还开始有人生病。尽管皇家亲卫这些汉子身体强壮,但也架不住这种天气,赶路时身体微微出汗,停下时冷风一吹,立即风寒入体,想不生病都难。
皇家亲卫们大都第一次经历南方的冻雨时期,宁有文的队伍又累又冷,不少人开始咒骂这种鬼天气。但他们不知道这种天气确实让人很难熬,但对匪军同样如此。这种难熬的冬季为大名王朝,至少为曾邦侯赢得宝贵的时间。
到苌沙城之后,宁有文立即去巡抚衙门拜见楚省巡抚魏锷。他们是来给曾邦侯送圣旨的,不是来做贼的,于情于理都得先和巡抚魏锷打个招呼,再说他们自己也找不到去曾大人老家的路。
魏锷得知皇家亲卫的人来了,立即抽身亲自会见宁有文。虽然宁有文作为皇家亲卫的百总不过是六品小官,魏锷已是从二品的官员,但皇家亲卫代表的是直属于皇帝的特殊力量,有巡察缉捕之权,换句话说,他们要在楚省逮捕个把官员都不用得到掌管刑狱司法的按察使的同意,只要知会巡抚一声即可。面对这种人,魏锷自不敢怠慢。
得知宁有文带着皇家亲卫来是给曾邦侯大人送圣旨的,皇上已任命他为荆楚总督。魏锷大喜过望,脸上却不动声色。魏锷说:“你们千里迢迢来到楚省,又碰上这种天气,实在不容易,不如先在苌沙城里休息两天。”
宁有文辞道:“皇命在身,不敢耽搁。”
魏锷笑道:“上差有任务,我不敢多留。不过我见你们已疲劳不堪,先在此休整一晚吧,也好让我尽地主之谊嘛。明天我便派人护送你们到肃毅公府中。”
宁有文知道自己队伍的情况,确实需要休息一晚,当下道:“多谢魏大人。”不过他听到“护送”一词还是觉得别扭,作为皇家亲卫还要别人护送,岂不是笑话?不过他也知道魏锷是一片好意,至少得有个带路的吧。
当天晚上楚省巡抚设宴招待宁有文一行,宾主尽欢,酒足饭饱。
在宁有文他们酒足饭饱之后酣然入睡之时,苌沙城里嘉勇侯府早已收到朝廷任命曾邦侯为荆楚总督的消息,三个人正坐在书房商谈事情。
曾邦泉心情大好,笑道:“守得云开见日出啊。温瑜你来说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刘温瑜闻言看了看在曾邦泉和魏锷。
魏锷笑道:“温瑜,你就说吧。大人说过,由你统筹谋划,何况他现在躲在乡下偷懒,你更应该挑起大梁。”
刘温瑜点点头道:“这个任命正遂我等之意。荆楚本是我等经营的重点区域,现在由曾大人担任总督,我们行事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只是此事有点异常。”
曾邦泉问道:“有什么异常?”
“按照本朝的惯例不会任命官员担任本土官职。”刘温瑜道。
现在朝廷竟然任命曾邦侯担任荆楚总督,江子毅担任两江总督,违背了惯例和一向以来的规矩。如果按照以前的人事安排,应该是江子毅担任荆楚总督,而曾邦侯担任两江总督。
“现在匪军的势力越来越强大,朝廷没功夫去顾忌这个了。只要能剿灭匪乱,其他的都可以放在一边。”魏锷的解释也基本行得通。
“在我们的布局中本来已经启动了争取荆楚或者两江总督的计划,但近期从京城方面传来信息说没取得任何关键性的进展。现在竟然天上突然掉下一个馅饼,不用我们花费代价,就有人送了一份大礼来。但事有反常即为妖,而且这一次来送圣旨不是礼部的高官,而是皇家亲卫的人,更是不寻常。”在座的三位都是曾家的核心人物,刘温瑜的布局自然没必要隐瞒。
“不管这些,只要拿到荆楚总督,其他的都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曾邦泉慨然言之。
“不错,这一步才是最关键的。取其重,弃其细,其他的自然迎刃而解。”魏锷也道。
刘温瑜笑道:“两位大人说的是。但在公爷上任这一步中不容任何闪失,所以我有两点建议:第一,由曾大人立即修书一封给公爷,魏大人和我联名,派人连夜出发。此信的大意就是劝说公爷立即接受朝廷的任命,不要做任何的婉拒。”
曾邦泉和魏锷点头称是,在这个关键时期,绝对不能做谦让之态。
“第二,从现在开始由魏大人派兵时刻保护公爷。尤其是接到圣旨到正式就任这一段时间里要格外小心,免得出现变故。”刘温瑜又道。
魏锷爽快应下:“我会让曾守林带他的本队人马作为大人的亲卫队”。
刘温瑜轻描淡写的做出一项一项应对布置。不过他看望曾邦泉和魏锷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感激,自他主持大局以来,曾邦泉和魏锷对他全力支持,没有半点掣肘。一个是功勋卓著的嘉勇侯,一个是方面大员一省巡抚,能对他鼎力支持,且言听计从,这是十分难得的。刘温瑜在答应曾邦侯邀请的时候,最大的顾虑就是无法调动这两位大人物。他甚至想拉着曾守山共同做事,一方面是因为欣赏曾守山的想法和观念,另一方面是有曾守山在,可以避嫌,赢得更多的支持,刘温瑜认为他自己毕竟是个外人。但现在看来这样的顾虑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么其他事情,我们也应该同时着手进行,为公爷就任做准备。”刘温瑜又道。
是夜,嘉勇侯书房的烛光一直亮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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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气竟然略有好转,太阳虽然没出来,但至少没有再刮风下雨了。
宁有文启程前往潇湘府的和业堂。巡抚魏锷派了抚标中一名千总带了七八百人前来“护送”,宁有文颇为意外,这还真是名符其实的护送,圣使虽然怀揣圣旨,代表皇帝,但没听说过能享受到如此隆而重之的礼遇。看来这个魏大人现在已开始巴结即将到任的总督了。
宁有文见那千总,长相倒也普通,但举手投足之间皆有自信洒月兑之态。相互认识之后,宁有文得知此人竟是嘉勇侯之子,曾守林。双方相伴而行,曾守林的队伍在行军途中并不是很整齐,但很安静,对,安静,所有人都在默默的行进,几乎没有人说话。宁有文注意到了这个特点,微微动容,能把队伍带到这种地步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要知道即使在他们皇家亲卫里也很难做到这一点。他突然想起一句俗话“不叫的狗咬人”,不由得苦笑————如果让曾守林一直跟着,这次任务只怕不会很顺利。现在只能祈祷曾邦侯曾大人能够明白事理。
行军两天,道路由宽广的官道变为乡间道路,两边是枯黄的茅草和灌木,中间道路的宽度仅容一辆马车通过。队伍开始拉成长长的一路。
“快到了吧?”宁有文和曾守林并辔而行,问道。
“快了。”曾守林道。“对了,我得让人先行一步,通知他们做好迎接圣旨的准备。”
也不待宁有文说话,曾守林朝身后招招手,立即有士兵策马过来,那人也不下马,就在马背上请示。曾守林道:“让老布带他的人先去和业堂,做好迎接准备。”
等曾守林交待完,宁有文忍不住问:“曾大人在乡下都忙些什么?”
曾守林大大咧咧地道:“他呀,什么也不干,每天就念叨着抱孙子。”
宁有文苦笑,别看曾守林大大咧咧,但从他那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每次问他都被满不在意地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曾守林道:“我们也快点吧,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和业堂了。”
正如曾守林所料,乡间的路七绕八绕的,真不容易走,多亏加快了行程,众人带着一身疲乏和泥痕总算在天黑时分赶到了和业堂。曾守林的部队和宁有文的百人队大部分在村外安营扎寨,完全按照军队行军的章程进行。两人各带了七八人下马走进和业堂。
和业堂早已得知了消息,曾邦侯在中堂设香炉迎圣旨。
看着跪在面前的一等公和他的家人,宁有文突然有种满足的奇妙感觉。
宁有文没有让情绪延续太长时间,清了清嗓子,展开一直用双手捧着的印着祥云瑞鹤的黄绢,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君虚中以求治,实赖股肱之任臣;拜手以陈谟,必恃学力之精。尔曾邦侯,学贯经史,才通世务,陈善有据,劳苦功高,赓歌佐社稷之光。兹以考绩,特授尔荆楚总督,锡之敕命于戏,体国经野成荡平之,上理移风易俗,懋修和之实功,克忠报国守信全身,嘉乃丕绩,以洽朕意。钦哉。
敕曰,臣爰阃外之寄,必得阃内之贤。君美其夫之荣,必及其妻之贵,一体相成,同加奖谕尔曾邦侯之妻欧阳氏,温柔静正,懿惠慈宣,夫阶益显,国典益申是用,赠尔为淑人,锡之敕命于戏。”
此圣旨用料考究,华丽精美,用词规整,书法上佳,但宁有文在念的时候头有两个大。圣旨的文辞佶屈聱牙,又罗里吧嗦,饶是宁有文这些年暗自苦读学文,但还是有个别字不认识,更别说理解意思了。宁有文也算机灵,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含糊不清的混过去。好在在场的众人也不在意,只要听懂“特授尔荆楚总督”就行了。
宁有文念完圣旨,等曾邦侯叩谢天恩之后,立即疾步上前扶起他,笑道:“恭喜曾大人,贺喜曾大人。”
曾邦侯双手接过圣旨,交由夫人收好。然后笑着跟宁有文说道:“多谢上差,上差辛苦了。”一边伸手示意,请宁有文一行进客堂吃酒食。
宁有文让随他进和业堂的几个人去吃东西,他自己却没有去,而是跟曾邦侯说了一句:“曾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上差有命,曾邦侯自然不会拒绝,把宁有文邀至后院。
曾邦侯看着宁有文道:“此处僻静,上差但说无妨。”
宁有文环视左右,这里确实一个僻静的好去处,也听不着前面中堂的喧闹和笑语。于是道:“曾大人,大名帝国正处于危难之际,民生凋敝,国事纷扰,皇上授你如此重任,希望大人能再奋神威,剿灭匪贼,还我帝国清平盛世。”
曾邦侯微笑点头道:“上差所言甚是,我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宁有文突然发现自己没词了,不知道如何把对话继续下去。他本来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如何跟曾邦侯挑明,更在脑海中想象了各种可能的局面,设计了相应的应对措施,但现在看着曾邦侯大人清癯的面容,微动的胡须,更重要的是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宁有文发现场景不能像预设的那样发展下去。
曾邦侯见宁有文欲言又止,淡然笑道:“上差现在要跟我说的话是皇上口谕,还是别的什么?”
宁有文没想到曾邦侯突然如此发问,这完全超出了他设计的情景。
宁有文沉吟片刻,然后毅然道:“曾大人,我在这里跟您实话实说,如果有些不中听的,您别见怪。”
“但说无妨。”
“我知道大人一向秉公持正,不亢不随。平定洪天国之乱后又功成身退,悠游于山泉之中,是我朝万千官员之楷模……”宁有文这些年一直在皇家亲卫当差,习惯于命令式的词语,对文才辞藻根本不熟悉,他现在几乎超水平发挥,苦思几日方才想出的说辞汩汩而出。
曾邦侯伸手止住他,道:“长话短说。”
宁有文立即道:“是。”这些说辞他自己说着也别扭,当下横下心来。道:“大人这些年可曾想过一个问题:国家多灾多难,大人却无用武之地,这是为什么?”
曾邦侯看着他不说话。
宁有文见曾邦侯不配合,只得自己继续说下去,道:“说白了,是有人怕您,怕您权力太大、地位太高了。但这一次苏阁老以自己身家性命为您做担保,在皇上面前力荐您出山,只因为您能够扶大厦之将倾。所以才有这次荆楚总督的任命。”
曾邦侯只“哦”了一声,没有接话茬。
宁有文看着曾邦侯,希望能在他的神情和眼神中看到一些消息,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心中暗叹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大人?”
曾邦侯面无表情,连原先的微笑也没有了。“你继续说,有什么话明明白白说出来,这样比较好。”
宁有文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接着说道:“苏阁老希望曾大人能够尽快上任,组织力量阻止黎江成匪军的继续流窜,把他们阻止在苌江以南,再集中力量歼灭他们。另外阁老知道曾大人就任荆楚总督,需要人手鼎力相助以完成剿匪大业,所以阁老有些人才想推荐给曾大人您,您看…………?”
后面的推荐人才一说不是苏子散的主意,而是宁有文自己的创意,他在苏子散那领了这么个艰巨任务,苦思冥想了很久,总不能直接跟曾总督说:加入我们苏党吧,否则你会倒霉的。于是宁有文只得以另外的角度来证明曾邦侯的态度,例如是否允许苏阁老的人进入总督衙门。如果曾邦侯同意,自然能说明他和苏党的亲近态度,此后可以进一步发展;如果拒绝,就意味着曾邦侯不愿意和苏党有任何瓜葛,不愿意受到苏党的制约,那么事情就很明显了。
宁有文在等待曾邦侯的回答,他很紧张。
他希望曾邦侯能够同意,因为只要曾邦侯同意,他此行的任务可谓是圆满的完成——只在京城和楚省之间跑了一趟,没有任何风险和代价,虽然来的路上天气恶劣了点;如果不同意,他就不得不做一些事情,而后面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谁也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