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定了罪,说她偷人,倒是证据确凿,可既是濮阳家的女儿,到底看在濮阳家世代为官的份儿上,赐她终生入冷宫,永不得赦。对于一个女子,这罪,还不如赐死了来的干净。
自打从安小产,濮阳醇便再没见过她,此事过了也有数月,濮阳醇日日窝在屋内,时而过去给婉妃请安,便再无他事,公主邀她过去,濮阳醇只告病推了,众人只当濮阳醇前几日风雪大染了风寒,便无异议。和昭媛之事,无人再提,宫中生活依旧平静,甚至让人错觉这小产之事从未有过,甚至于和昭媛此人从未在宫中出现过。
这倒又是了,濮阳醇看来,从安为人处事小心翼翼,从不招惹任何人,也从不攀高结关系,默默生活着以至于如今入了冷宫,竟如繁华败落也不如,落英入池还激起涟漪,从安便如沉石入水,再也杳无音信,无从寻之。
这一日,天朗了好几日,屋外较前两日暖和了些许,濮阳醇望着今儿个天好,便早早起身去给姑母请安。那婉妃殿内温暖得很,西边小几上的铜铸万寿纹镂花的香炉里袅袅燃着西域贡的海底沉香,书案上天青色定窑梅瓶中插着一支红梅,那婉妃正盘坐在案边,笔染丹朱,描摹着那支红梅,。濮阳醇静静上前去,微带她欠身请安,婉妃头也未抬,便道,“来了?”濮阳醇忙行礼问安,那毫笔依旧在纸上停停走走,婉妃道,“过来,到我身边坐着。”
宫女便拿来座塌,摆在婉妃右侧,复又上了一杯温过的梅花酒,濮阳醇便坐下,为婉妃调调墨汁。婉妃声音依旧是懒懒的,“过几日,太子他们兄弟几个冬猎也该回来了,倒时回来那**同公主她们一起去迎迎罢。”濮阳醇依旧低着头渥上酒,化着丹朱,道,“姑姑一向清楚地,怎么今儿个倒是闹了糊涂,醇儿不是宫廷内眷,同皇子们只有君臣之礼,哪有规矩去迎的道理?”
“瞧你这话说的,倒是我糊涂了?你同皇子们打小儿顽在一块,那时候没大没小的,姑姑说你,你倒是不听,如今大了些倒又生分起来了。你入宫这些年,一直跟在本宫身边,宫中上下,哪个不把你当个主子看待,好好儿的,又是闹起脾气来了。”
醇儿笑了笑,心中想想那倒是了,自打进宫来,吃穿用度倒是较宫中的五六品级的命妇还要好的,婉妃平日里有了好吃的好用的,究竟想着濮阳醇,偶然病了,倒也嘘寒问暖的,说是姑母,竟比姑母亲些。可在濮阳醇眼里,这婉妃无论何事,对自己下的那番功夫,终究有一天,是得还的。
婉妃见濮阳醇不说话,又道,“你瞧你,可是又听见什么人说闲话了?倒是闹起脾气来了。”濮阳醇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笑道,“醇儿哪敢呀,不过想到姑姑对醇儿的好,一时走神了。”“恩,这会子又想起我的好了。对了,我倒想起来,莺儿,前几日给醇儿做的衣裳,可做好了?”
莺儿掀开大殿中阁的坠着的纱帐,回道,“回殿下的话,姑娘的衣裳还要两日才做好呢,昨儿个阿婢才差人去问了。本想着待衣裳好了再来回殿下的。”婉妃搁下笔,那一幅瓶中红梅图寥寥数笔竟也画好了,濮阳醇望了一眼,看着仿佛蒙了云雾一般,一瓶红梅,倒是画的仙气皑皑起来。
婉妃道,“恩,做好了,直接送到姑娘房里去罢。”转身拿起手炉,向濮阳醇道,“转眼也要正月了,给你做两件新衣裳,好穿的。”
濮阳醇起身行了礼,道了谢,婉妃复道,“这也没外边人,不必拘礼了。你皇哥哥们估计着腊月二十便能回来,你若不愿去迎倒也罢了,你身子弱,到底冻着了也不好。她的养荣丸可还够?”画意欠身行了个礼,答道,“回殿下,姑娘那还有半打瓶子的丸药。”
“恩,不够了,便过来回莺儿,再去配就是,如今腊月寒得劲,你自己也讲究些。”“知道了,多谢姑姑关心。”“恩,你先回去罢,今儿个她们有事要来回,我不得闲,明日再来,陪姑姑说话。”濮阳醇听之便行了个礼,退下了。
未过几日,太子等一行人果然围猎归了宫,朱雀大街两面皆被五尺宫帷围了起来,一步支一宫旗,半步一士兵的列于大街两旁,宫帏外头竟也站着不少民众,皆听说太子爷同众皇子今日冬猎回来,如此良机能一睹皇室风采,无不早早站在街旁等待。
天倒是阴霾着,估计这一两日又要落雪了。约模未时,天到底飘起了雪,不久远处便传来轰轰的马蹄声,十名骑兵高举军旗飞驰而过,街道两侧鼓兵鸣鼓,铿锵有力抑扬顿挫。接着便远见八位皇子皆身着黑色獭皮长氅,头戴束发紫金冠,脚踏鹿皮长靴,呼啸扬起尘土,身后跟着百余骑兵,浩浩荡荡。
白雪飘飘落长河,铁骑铮铮压红尘,这归朝之景,正如百炼钢遇上绕指柔,阴阳相交,好不风流浪漫。众皇子的坐骑一人多高,柔亮的毛色透着冷光,矫健雄美,踏着扎实的步子,飞驰如风一般,过了朱雀大街,便入了朱雀门,后过建福门而入皇宫,公主皇子等众人皆在承欢殿前迎侯他们归来。
太子,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十皇子,十二皇子八人下了马,太监们忙打着伞迎上去,还未入殿,大公主容瑾领着众人便上前去,拍了拍太子大氅上落的雪,解开胸前的结帮着太子褪了下去,又因太重,大公主竟提不动那一身大氅,身边两位宫女忙接了过去。
太子笑道,“大姐姐到底是女儿家,你若如花木兰一般称得起千斤铠甲,恐怕我这太子早也做不成了,让你这公主做了女王去吧。”众人皆笑,容瑾掐了太子一把,笑道,“你这还有太子的样子么,一回来便拿姐姐取笑,才刚的英气冷峻哪去了?”十二皇子笑道,“姐姐你休理他,他昨儿个猎着只黑熊,今儿个还飘着呢,拿谁都打趣。”
容瑾笑道,“罢了,你们都好好休整休整,晚上在我云湘殿,你们都来,我把濮阳家的,霍家的,阎家的那些外家兄弟外家姐妹都叫来,好一阵子没见,一齐热闹热闹。”众人皆道好。
容瑾同他们又是寒暄了好一阵,才散了,归了云湘殿便打发宫人们上下打点起来,炉子桌塌备起来,不过是年轻孩子们聚一聚,倒也没太多的礼仪,宴仪帷帐之事皆不用铺张,唯有令御膳房做些哥儿几个爱吃的,再开上几坛子好酒,这夜宴便齐了。
冬日里天黑的早,酉时天便将要黑透了,炉子燃起,掌了灯,城门外三千鼓声一落,皇子公主们便陆陆续续过了来。这容瑾的云湘殿四方通透,天梁又是极阔的,四壁皆挂上了棉帛织的锦帐,只有中隔挂着波斯进贡的锦屏,其余的梁隔皆干干净净,前殿更是一眼无余,以至于让人觉得堂堂曌国之大公主的宫殿,过于朴素简单,而有失了风度。可容瑾确实素喜宽阔,打小屋内便整洁简单,不喜那繁复多情的雕做摆设。
宝燕公主到紫金殿给婉妃请了安便将濮阳醇邀了出来,二人并着肩踏着雪,宫女随在身后打着伞,一并慢慢行至云湘殿。一入前殿,扑面的暖气将二人面颊烘得红扑扑的,老七夏侯风正瞧见了这二人,忙迎上去,“醇姐姐,今日回来便没看见你,还要打发人去问你可是又病了呢。”
宝燕弯起眼角,梨涡浅漾,笑道,“这醇姐姐定是天冷,懒起来了,才刚我去邀她,她竟还推说不来呢,我看她气色方好,竟要回了婉妃娘娘,才能请动你这尊菩萨呢。”夏侯风道,“可不是呢,我看姐姐你呀,到底该活动些,日日闷在屋里,无病也要憋出病来的。”濮阳醇笑道,“知道了,七爷这些日子没见,是又高大俊朗了些呢。”
原来自打秋初众皇子便归了学,较皇宫内眷更早归了宫里,平日里在太学上课从晨起直到暮色低垂,入了冬又到西北猎场围猎半月,回想起更是有小半年未见着面,竟也想得上。好不容易待到腊月,要到除岁新年至,总算该归来的都要归来了,此时定是一年中皇宫最为忙碌热闹的时节,各国使臣争相带着奇珍异宝入曌进贡,宫殿上下也在为除岁上下装点,一派和气团团,喜气洋洋。
那濮阳醇正和凤儿宝燕说笑,身后一阵冷风,众人皆回头看,外头风雪正大,门一开,雪都将吹入殿内了,这人冷着面,身着靛蓝鹤纹长袍,上头一件大毛金织锦坎肩罩着,束着发,未曾环佩,竟是富贵之中一声清寡,倒是迎面一股无可言说的傲气。原是五皇子卿辰,濮阳醇莞尔一笑,微微欠身以礼。不想那卿辰面容仍是冷漠,直直望着濮阳醇,好似那眼里有一冰谭,深深要将濮阳醇冻住,那濮阳醇心中一沉,暗暗想到,定是从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