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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 25、蒙尘的明珠--司马翎的武侠小说2

司马翎的武功设计与道德关怀

武侠小说以‘武侠’为名,自然必须展现出侠客的武功。中国的武术,自有其渊远流长的传统,而从侠义小说到武侠小说,武功的设计,自始也是重要的一环。古典侠义小说中,唐代以神秘性浓厚的道术取胜;宋元以来,则棍棒拳脚,步步踏实;明清之间,此二系相互援引,分别有所开展,既有平稳扎实如《绿牡丹》、《儿女英雄传》的,也有光怪陆离如《七剑十三侠》、《仙侠五花剑》的,基本上,初步奠定了民国武侠小说的两大武功设计系统。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和《近代侠义英雄传》则分别标识了两大系的开展。不过,神怪一系,自还珠楼主《蜀山系列》以降,甚少创发;而平实一系,则自白羽的《十二金钱镖》后,逐步摆月兑以纯粹中国武术描述武学的窠臼,走上‘武艺文学化’的‘虚拟武学’。所谓‘武艺文学化’,是指作者设计的武功,只能藉文字领略其妙境,而未必能于现实施展,而且,通常以优美的文字引首,为其武学命名。就武侠小说而言,这是一个极大的跃进,不仅作者可以超越个人体能限制,依其深厚的学养,凭借文学想像,设计各种冠冕堂皇、名目俨然的武功,读者也可在这些变化莫测,而又似乎言之成理的武功中,沉浸于想像的武林世界中。这些武功的摹写,道教养生术中月兑胎而出的‘内功’(通常以武当派为代表,但运用之广,则可遍及所有武侠人物),是为主流;但变化之妙,存乎一心。在武侠名家中,金庸著名的‘降龙十八掌’、‘黯然销魂掌’、‘独孤九剑’,首先在‘虚拟武学’上广获佳评,大抵皆利用词语串连,‘顾名思义’,如‘降龙十八掌’第一招‘亢龙有悔’,据金庸所描述:

这一招叫作‘亢龙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

倘若只求刚猛狠辣,亢奋凌厉,只要有几百斤蛮力,谁都会使了。……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发必须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那一天你领会到了这‘悔’的味道,这一招就算是学会了三成。好比陈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劲却是醇厚无比,那便在于这个‘悔’字。

很明显地,这段文字以‘亢’字所代表的‘充盈’义和‘悔’字的‘潜藏’义对举中,创发出来,颇符合道家‘持盈保泰’的理论,可谓别开生面。60年代后的古龙,则创发出‘无招胜有招’之说,完全屏除了招式名目,简截了当,开创了新一代的武功描写典范。不过,在武功本身着墨不多,算是异峰突起的‘别派’。司马翎的开创性虽不如金、古二人,但介于两家之间,却自有其特色。司马翎论武功以‘气势’取胜,所谓的‘气势’,实际上是一种心灵的力量,根源于道德与理性,不仅仅是人天生的性格与禀赋而已,在《血羽檄》中,司马翎藉‘白日刺客’高青云面对‘凤阳神钩门’的裴夫人时的一段解说,和盘托出他设计此一武功的底蕴:

古往今来,舍生取义的忠臣烈士,为数甚多,并非个个都有楚霸王的刚猛气概的,而且说到威武不能屈的圣贤明哲之士,反而绝大多数是谦谦君子,性情温厚。由此可以见得这‘气势’之为物,是一种修养工夫,与天性的刚柔,没有关系。

在此,司马翎所援用的观念,来自于传统儒家,故其下又引孟子‘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以为佐证。盖高青云虽为受赂杀人的刺客,却与一般刺客不同,正义凛然,善恶分明,而裴夫人一则有愧于丈夫,二则被怀疑为杀死查母的凶手,于道德有所亏欠,因此,高青云仗此道德的正义力量,足将其‘气势’发挥到淋漓尽致,使得原来尚可力拼的裴夫人,一时无法抵御。当然,此一‘气势’也并非决定格斗胜负的唯一标准,同时,也不是完全无可抵御的。司马翎将‘气势’归之于道德理性,则另一种非关理性,纯粹出之于强烈情感冲动的爱情力量,亦足以与之抗衡。因此,当裴夫人思忖及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查思云复仇,无愧于心时,又足以在斗志崩溃的情势下,陡生力量,使高青云恍悟到‘原来真理与理性,唯有一个“情”字,可以与之抗衡,并非是全无敌手的’。在此,司马翎显示了他对人类心灵力量的洞识。

此一对人类心灵的洞识,使司马翎在武功设计上常有令人激赏的表现,以‘情’字而论,金庸在《神雕侠侣》中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的文艺化方式,设计出脍炙人口的‘黯然销魂掌’,意欲强调‘相思’的伟大力量,唯有‘哀痛欲绝’之时,才能发挥其莫大的效力,可谓是神来之笔,将武学文艺化的精微发露极致。读者心领神会之余,也许不免忽略了,当杨过在‘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袖卷出’时,何处激生情感的澎湃动力?相对之下,司马翎在《白刃红妆》书中,设计了断肠府的‘情功’——据书中所述,断肠府‘情功’修炼之要诀在于藉情感的力量以增强武功,府中弟子必须以各种方式激起对方的‘真情’,对方情感投注愈深,自己获利也愈大;反之,一旦自己陷溺不返,动了‘真情’,亦将因之而削弱武功,甚至情丝牵缠,气息奄奄——无论是对情感的力量与人面对情感时的不由自主,都有相当深刻的描绘,蹊径别出,却又合情合理。

司马翎武功的设计,不仅在别出新裁地呈显书中人物五花八门,令人目眴神移的武功而已,事实上,就在武学设计中,也显示了其道德的关怀。前面所述的‘情功’,原是邪派断肠府的绝技,必要使对手心碎肠断而后已,可是,当书中邪派的角色(曹菁菁、王妙君、程云松)一旦面对自己的‘真情’时,却是宁可受‘情功’反噬之苦,九死不悔,其中逼出了作者对人类至情至性的肯定。

在武学方面,司马翎心目中时时有一‘武道’的观念,并用此名,创作了《武道-胭脂劫》一书,正可代表司马翎对人类生命道德的关怀。

从江湖世界凭借着武功裁断是非的角度而言,武功的极境,事实上就是权力的极境,这点,多数的武侠小说都已展示了相当一致的共识。因此,武侠小说的结局,通常免不了出现一场武功/权力的对决,以决定江湖势力的消长。不过,这种对决的形式却又相当吊诡,作为权力象征的武功,最终的目的却是在‘颠覆’权力。‘以权力反权力’,未免有‘以暴易暴’的矛盾,却和武侠小说‘止戈为武’的性质是相合的,这是武侠小说最具辨证性的地方。‘以权力反权力’之所以能成立,在于前者的外在形式(武功)被赋予了道德的内涵(善),而后者则是违反道德的(恶);同时,后者的权力性质,是一种集权性的强横统治,而前者则出于一种权力平衡的概念——权力一旦是平衡的,即无权力可言,是故武侠小说中如果有最后的‘武林盟主’诞生,也必然是‘无为而治’型的,甚至,更多的武侠小说以‘退隐山林’的方式,回避了权力集中的可能。以此而论,武侠小说的基本精神是反权力的。

权力是现实社会中无法否认的存在,虚构的江湖世界既以人世为蓝本,自也无法不涉及权力的征逐。人在现实社会中,可以自外于权力角逐,默默无闻;然而,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既以‘武功’(权力的外在形式)为主体,就无法自外于此,是则,个人生命意义与价值的安顿,该与权力如何应对?这是武侠小说必须处理的问题。可惜,多数的武侠小说都轻易放过了这原可以极力发挥的主题。相对之下,司马翎的《武道-胭脂劫》正在这一方面提供了若干深刻的观点,足以发人省思。

《武道-胭脂劫》以‘武道’的探索为主线,先从霜刀无情厉斜追寻魔刀的最后一招为始点,深刻切中了‘武功’与‘权力’的关窍。厉斜毕生以‘武道’的探索为终极,不惜以杀生历练的方式,揣摹魔刀至高无上的终极心法;然而,此一‘武道’的最终意义,不过是能使他成为天下武功最高的人,拥有旁人不敢冒犯的权力而已——武功就是权力的事实,在厉斜身上表露无遗。假如我们将厉斜一连串磨练探索的过程,视为他个人生命意义的发掘过程的话,毫无疑问地,厉斜企图将生命安顿于权力的竞逐上。

沈宇的出现,是厉斜生命史上重要的一个转折。沈宇身负沉冤,以自苦为极,对人生原已无望,然而在目睹厉斜以人命为试练的惨酷手段下,雄心顿生,意欲凭借个人的智慧才干,防阻厉斜为祸。沈宇并未视厉斜为恶人,相反地,他认为厉斜不过是欲探索‘武道’的奥秘。问题在于,沈宇以悲天悯人的胸怀思索‘武道’的极致,径路与厉斜完全异辙。‘武道’的究竟何在?权力能否安顿生命?司马翎在此书中,利用了许多精采的情节,舒徐沉稳地铺叙而出。最后,厉斜终于发现了魔刀最后一招的奥秘,原来,那是一把刀,当厉斜最后手执这把不属于他追寻的意义内的‘身外之物’时,顿时觉得大失所望,对他而言,这是多大的反讽呀!武功的奥秘,或者说权力的奥秘,竟然就是一把刀,厉斜可能将生命安顿在这把刀上吗?厉斜终究不能不以退隐的方式,弃绝此一权力。

在此书中,作者刻意安排了一个‘假厉斜’,藉对比凸显武功与权力的关系。假厉斜是谢夫人的‘身外化身’,而谢夫人虽然出场次数不多,地位却非常重要。她原来是以‘性’为人生极乐的婬娃荡妇,在偶然的机缘中,尝到了血腥的快感,从此将对‘性’的追求,转化成对暴力、血腥、杀戮的畸型欲求,因此以‘身外化身’制造了假厉斜,在江湖中展开无情而狠毒的杀戮。性与暴力血腥,和权力一样,都是潜藏于人内心的原始冲动,就权力的本质而言,事实上正操控着性与暴力,因此,谢夫人实际上是厉斜的一个‘身外化身’。这种疯狂的原始yu望,最后导致了谢夫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独子谢辰和儿媳胡玉真,实际上也暗示了权力征逐的最终结果,必然是泯灭人性的。谢夫人最后被厉斜一刀斩绝,厉斜于此时才算真的体认到权力的可怕,从而能真正的摆月兑受权力yu望操控的生命。

谢夫人的角色,是武侠小说中相当特殊的设计,然而,司马翎并无意去批判这位既而又惨酷的女性,相反地,我们透过他对谢夫人深入的心理摹写,可以发现,谢夫人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集性与暴力的权利追逐者的象征,这是‘胭脂劫’书名的意义。司马翎与所有的武侠作家一样,秉持着武侠小说‘反权’的基本精神,同时,更在‘反权’中,展示了他的道德关怀。

沈宇含冤莫白的际遇,一度使他灰心丧志,尽管后来他赫然发现沉冤可雪,也因此获得了爱人艾琳(艾琳是他青梅竹马的情人,误以为沈宇之父为其毁家凶手,因此千里追踪,内心纠缠于亲仇与情爱的矛盾中,写来也非常出色)的谅解,但是,真正激发他雄心壮志的,却是一股正义的道德力量。也正因他自道德重新燃起生命的意志,才能昭雪沉冤!从沈宇身上,司马翎的道德关怀,已经是非常明显了,不过更值得一提的是陈春喜这角色的设计。

陈春喜原来是渔村中的小姑娘,单纯而直朴,却向往着江湖中叱吒风云的生命形态,在胡玉真引介下,她投入了谢家这个谢夫人的权力核心,透过谢辰,修习‘兰心玉简’的武功。‘兰心玉简’是谢辰为他的母亲谢夫人千方百计寻求,欲使谢夫人变化气质的武学,可是权力象征的谢夫人不愿修习,因为这武功与权力yu望冲突,‘这种心法以纯洁无邪为根,以慈悲仁爱为表’,修习过后,‘这颗心真是空透玲珑,纤尘不染,已经少有心情波动的情形了’。权力等同于yu望,而‘空透玲珑,纤尘不染’,自然与权力绝缘,陈春喜以纯真之心地,投身于权力中心,事实上是司马翎所安排的见证——透过自始至终未变化的纯真,见证权力之可怖与道德情操之高尚。

魔刀的最后一招,关键居然是把刀;权力征逐的下场为何?谢夫人身首异处,厉邪恍然了悟。‘武道’的奥秘何在?司马翎意欲告诉我们,‘道在人,不在物’,在人高贵的道德情怀,在人的慈悲与仁爱,这是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人与武功合一的终极境界,平实简捷,意义却深刻警策,事实上,这才是真正的‘武侠’!

自足生命的开展——司马翎笔下的女性

在武侠小说‘侠骨’与‘柔情’兼备的风格中,女性侠客无疑已成为武侠小说描绘的重心之一。小说中的‘江湖’尽管可以月兑离现实,任情‘虚构’,简化了现实中林林总总的复杂面相(如正义与邪恶的道德规律、杀人流血的法律规范等),但是,‘人物’却是‘模拟’现实情境的;社会上有形形色色的女性,小说中自也应有各具丰采的女侠,我们可以看到,武侠小说中的女性,从空门中的尼姑、道姑,到千金闺阁、江湖名家之女、神秘帮会的首脑,乃至于三姑六婆、妓女贫妇,应有尽有;至于在形貌、性格上,俊丑兼具,内涵复杂,更是不在话下,其实也与现实社会(小说中古代的现实社会)可能出现的女性范畴相当了。从这点来说,女性是‘江湖’中不可或缺的角色,这正如其他类型的小说一样。

从武侠小说发展的历史而言,女性侠客的出现,整个影响到江湖结构上的体质改变,主要的是注入了‘柔情’的因素,这不但使得江湖的阳刚气息得以藉‘柔情’调剂,更连带影响及英雄侠客的形貌与性格的描绘,关于这点,陈平原曾分析:

首先,大侠们的最高理想不再是建功立业或争得天下武功第一,而是人格的自我完善或生命价值的自我实现;其次,男女侠客都不把对方仅仅看成打斗的帮手,而是情感的依托……,也就是说,不是在刚猛的打斗场面中插入缠mian的情感片段来‘调节文气’,而是正视侠客作为常人必然具备的七情六欲,借表现其儿女情来透视其内心世界,使得小说中的侠客形象更为丰满。

大抵自王度卢的《鹤惊昆仑》五部曲后,武侠小说中的‘柔情’,已经成为此一文学类型中不可或缺的成素了,而主要承担起这个任务的,无疑是女性——尤其是女主角。在此,武侠小说颇有几分‘才子佳人’的味道,不但兀傲英雄与巾帼红粉,总是刻意安排得相得益彰,而且情感描摹也往往可以细腻入微,令人荡气回肠。

不过,在芸芸江湖世界中,究竟女性可以作如何的设计?基本上,一般武侠小说中所刻划的女性,可以分成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柔弱可怜型的,性格温柔、情感细腻,一副‘亟待拯救’的楚楚情状,是英雄侠客展现生命华彩的凭借,仗义行侠的英雄,最乐于藉援救的过程凸显出过人的英风豪气,如金庸《神雕侠侣》中的程英、陆无双。第二种是‘魔女婬娃’型的,通常被描摹成因感情失利,由爱深恨,转而向全天下的男人进行‘肉欲式的报复’;或者甚至天生就是‘性饥渴’,眼底下见不得男人,最擅长的就是‘以色迷人’。她们是英雄磨练人格和品性的对佳对象,对这种美人,英雄不但往往可以轻骑过关,而且还可以藉斩除铲灭的行为,建立英雄的声誉或品牌,如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林仙儿。第三种是‘侠女柔情’型的,可以温婉体贴,可以机伶多智,可以武艺高强,可以天真无邪,不过都必须对英雄一往情深,无怨无悔。她们是英雄仗剑江湖并辔而行的佳侣,是英雄心心系恋的红粉知己,只有她扪才能在英雄铁血的心湖中激荡出阵阵波涛。她们最主要的作用,可能是当一面镜子,在英雄意气风发之余,回首观照,会发现自己和凡人一般,也是需要爱情滋润,可以谈恋爱的!如金庸《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这三类彼此间交揉重叠,大体上是可以涵盖一般武侠小说形形色色的主要女性的,很少有作家可以超月兑于此。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而言,如此的设计,显然是以‘男人心目中的女性’为蓝图的,女性侠客尽管在武侠小说中已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但是,基本上仍然是以‘附庸’的形态出现,女侠自身生命的开展,向来缺乏应有的关注。大体上,能赋予女侠生命姿采,跳月兑开男性沙文圈子的武侠小说作家,只有司马翎!在他笔下的女侠,开展出迥异于一般武侠小说的另一种生命世界!

在司马翎的小说中,女性往往呈显出各种不同的风貌,尽管在造型上难免也与其他武侠小说中的人物雷同,可是无论是对女性内在情感与生命的刻划,或所赋予女性的尊重与肯定上,都远较他人来得深刻与细腻。尤其难得的是,司马翎的笔触,更拓展及于许多武侠小说从未开展过的女性。

司马翎笔下的女侠,类型相当复杂,涵盖层面亦广,其中不乏若干刻划深入、绽现出动人姿采、难得一见的特殊女侠,如《剑海鹰扬》中一心向‘剑道’探索究竟的秦霜波、智慧高绝,隐然可与男性分庭抗礼的端木芙;《武道-胭脂劫》中摆荡于与权力中的谢夫人;《纤手御龙》中精练聪颖的薛飞光、《挂剑悬情记》中妩媚多智的花玉眉、《金浮图》中机智温柔的纪香琼;《丹凤针》中开放而自主性极高的云散花;均能别出蹊径,刻划出别具姿采的江湖女侠。

司马翎总是不吝于让他书中的女性展现出各种不同的风格,而且,对她们的内心世界均作深刻而细腻的描摹,绝非一般的‘扁平人物’可比,而且面貌个性,均各如其分。如《圣剑飞霜》中日月星三公的女儿,绛衣仙子舒倩爽朗亮丽,如阳光耀眼;银衣仙子佟秀深沉阴柔,如月光朦胧;玄衣仙子冷清影清雅冷漠,语若流星:无不宛肖其人。即使是同样写智慧过人的女侠,而薛飞光之精练、花玉眉妩媚、纪香琼之温柔,也莫不各有千秋;其他如《剑神传》中刁钻慧黠的朱玲、《纤手驭龙》中温婉柔弱的云秋心、《铁柱云旗》中伶俐天真的单云仙、《玉钩斜》中冰冷无情的冷于秋、《饮马黄河》中精明剔透的chun梦小姐、《武道-胭脂劫》中高洁纯真的陈若岚……,随书翻阅,无不处处令人惊艳。难得的是,司马翎笔下的女性,固然各具姿态,而作者所赋予的关注,更是远远超过其他的武侠作家,如《武道-胭脂劫》中,‘祸水’类型的谢夫人,尽管让读者毛骨耸然,但是,司马翎也未尝纯粹以反面摹写,反而对她整个从世家夫人转变成武林祸乱的心路历程,有详尽的刻划。

女侠的自主情感

武侠小说尽管以‘侠骨柔情’为主体,不过,江湖毕竟还是权力斗争的场合,女性的柔情固然可以系挽住英雄的情思,却阻止不了英雄开创事业的雄心与壮志。武侠小说中的男侠或许也会款款深情,梦魂牵萦,可是在他们的生命天秤上,感情毕竟仍只是一种点缀,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李寻欢,的确是‘多情’的,可是‘多情’的对象是死生义气的朋友,而不是一心系念、痛苦煎熬的林诗音,所以宁可‘牺牲’自己的情感,成全龙啸云;金庸《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固然心心恋恋于小师妹岳灵珊,可江湖责任在身,他也只有抛开情愁,勉力投入拯救武林的大业中。儿女情长,原不见得会使英雄气短,其间妥为安排,更可以使英雄美人平添佳话;然而一旦有所冲突,则无论情感若何,恐皆在割舍之列——毕竟,英雄除了情感之外,仍别有安身立命的所在。女性则不同,固然我们可以看见小说中令人激赏的许多女侠,如金庸《射雕英雄传》中机智敏慧的黄蓉、《神雕侠侣》中温柔多情的小龙女、《倚天屠龙记》中慧黠精明的赵敏,但是这些机智、温柔、慧黠的作用,却多半是为了她们心目中的英雄而发。女侠一旦情感倾注,则一往无悔,一切的考量,皆以英雄为重心;而一旦情天生变,恨海兴波,则为情为爱,可以怨讟可以疯狂,完全失去理智,《神雕侠侣》中反覆感叹‘情为何物’的李莫愁、《天龙八部》中挟恨报复的甘宝宝、秦红绵、刀白凤,都是很好的例子。大体而论,武侠小说中的女性,‘有爱则生,无爱则死’,藉爱情滋润以绽现其生命华彩,也因爱情失落而人生褪色——这是武侠世界中的女性宿命,很少有作者可以超月兑。很显然地,如此以爱情为女性生命中唯一重心(意义)的人物刻划,是相当具有大男人沙文色调的,在此,女性自身的生命未能获得开展,充其量不过是点缀英雄的瓶花而已。司马翎笔下的女侠依旧拥有细腻的情感,也同样会心仪侠客的风采,但是在整个情感面的铺叙中,却能摆月兑一往情深、无怨无悔的惯常模式,其中饶有冲突与挣扎,而此一激烈的天人交战,决定因素则不仅仅是情感深浅的问题而已,司马翎通常会安排几个各具丰姿、特色的正反派英雄,介入女侠的情感生命中,导致女侠面临彷徨与抉择的窘境,引发其‘自主’的机能,她们必须深思熟虑,权衡情感与其他问题(如善恶、利弊、志趣、个人与社会等)间的比重。如《挂剑悬情记》中的花玉眉,同时有桓宇、方麟、萨哥王子、廉冲四人,足以引起她情感的荡漾,她必须在这四人当中,细细剖分其优劣,以定归宿。于是,各男侠的独特风采,获得了尽情表现的机会。桓宇的正直忧郁、方麟的孤傲月兑俗、萨哥的机智多情、廉冲的阴险诡诈,无不淋漓尽致。桓宇最后的月兑颖而出,虽是早就可以看出,但是其间各种情境的变化,却随时可能导致逆转,读者犹不免提心吊胆。在此,花玉眉的生命层次随着故事情节的延续,屡有成长与拓展,决非仅仅陷溺于情感的漩涡中而已。《剑神传》中的朱玲,夹杂在正直仁厚的男主角石轩中、貌丑而心细的大师兄西门渐、俊美狂傲的宫天抚、无情而深情的张咸之间,几度波澜,几翻跌宕,如风卷柳絮,难以遽断归宿,作者藉一波三折的情节发展,将朱玲的内心情感与心事,描摹得尽致淋漓,而最终的选择,虽然还是情归侠客,可是却因多了这番波澜,其‘自主性’也更凸显了出来。正缘于此,司马翎笔下的女侠,以‘情感的自主性’获得了在其他小说中难以企及的丰富深刻的生命层次。

《丹凤针》中的云散花是个相当成功的例子,书中以‘彩霞多变’为其性格的写照,在故事中,云散花一开始就不是处子之身,但却非婬娃荡妇之流,只是较任情任性而已(这已和多数武侠小说牢牢系念于女主角的贞操不同),因此,既先与性格倔傲、自私自利的凌九重有一吻之情,复又对英挺潇洒的孙玉麟心生好感;及至她遇到儒雅正直的杜希言后,不但深心仰慕,而且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依照武侠小说的惯常写法,云散花应该死心塌地,心心系念于杜希言了;可是,云散花非但因自己已非完璧,‘自觉’不配,同时在后来既因察觉到凌九重对她实际上亦真情相待,而与他发生关系;又对外貌温文的‘白骨教’妖人年训,考虑及婚姻问题;最后则与半路上杀出来的黄秋枫持续发展。每一段情感的波动变化,作者皆细腻委婉地将其心理变化和盘托出,而也不时地给云散花自省的机会,‘我几乎已变成人人可以梦见的巫山神女,只要我还喜欢的人,就可以投入他的怀中。唉!我现在算什么呢?’究竟云散花将情归何处,连她自身也不晓得,正呼应了‘彩霞变化’的主线,使得云散花成为书中相当特殊的角色。

司马翎江湖中的‘女智’与‘女权’

一般武侠小说惯于将江湖写成是男性角逐权力的场合,吝于让女性于江湖中承担起更大的责任,女性一旦妄图涉足角逐,通常也是以‘祸水’的姿态出现。如《多情剑客无情剑》中以色相牢笼英雄的林仙儿,几乎集阴险、、善变、狠毒于一身,古龙的反笔批判意味甚是明显。司马翎则经常以正面的笔法写女侠,甚至将江湖中扶颠定倾的重责大任,托付于女性身上。花玉眉率领群雄对抗野心勃勃的铁血大帝竺公锡,渊渟岳峙,隐然就是中流砥柱,作者将她刻划成智慧超群、思虑周密的女侠,担负起挽救武林甚至国家安危的唯一角色,颇能渲染出另一种风格迥异的女侠。这种‘智慧型’的女侠,是司马翎最钟爱、最乐于刻划的,因此出现的比率也最频繁。花玉眉、纪香琼固然如此,尤其是端木芙,以一个不识武功的女子,凭借着谋略与阵法之学,不但能在正邪两大势力(翠华城主罗廷玉与七杀杖严无畏)间纵横捭阖,巧妙周旋,更结合著矛盾的民族情结,不失立场、尊严地联结疏勒国师的势力,于江湖中鼎足而三,充分展现了高层次的女性智慧。相较于金庸《天龙八部》中的王语嫣,是更杰出的。

同时,我们更当注意,司马翎于此还更有拓展,如花玉眉之所以肯如此苦心孤诣,抗衡竺公锡,并不是为了‘辅助’桓宇,而是她‘关心大局,以天下为己任’、‘要建百世之功’,是个人的志趣!类似的女侠,所在皆有,《金浮图》中的纪香琼,以绝顶智慧‘选择’了可正可邪的金明池为其终身伴侣,所展现的除了情感之外,更是自我价值的完成,‘她却感到金明池诡邪险诈的性格,好像有一种强烈无比的魅力。使她觉得如若能够把他征服,收为裙下之臣,乃是世间最大的乐事’;值得重视的是,此一自我完成并不是纯粹的好胜争强之心,而是隐含着浓厚的道德悲悯情怀的。纪香琼欲透过金明池习练‘无敌佛刀’以化解其邪气,事实上是藉智慧展现出其对人类善性的关怀与认同,‘老天爷当知我渡化了此人,该是何等巨大的功德’。在此,司马翎赋予了女性其他作家所吝于开展的深广的生命层次。在他笔下的女侠,情感的比重固然深重,但是被安排成以智慧的、理性的态度去思索她们生命中‘应有’(和男性一样)的意义与价值,这就远远超月兑了其他武侠小说的牢笼,而展现出不同的江湖世界。《剑海鹰扬》中的秦霜波,是司马翎特殊设计的一位女侠,她以探索‘剑道’的奥秘自期,全书极力铺扬她在完成此一‘自我实现’过程中的种种困顿与波折,尤其是在面对情感与求道间的冲突与挣扎时,最后居然逼出了她以‘婚姻’为安顿身心的前提,而朝向‘剑道’的境界迈进,不但足以颠覆武侠小说一往情深的‘柔情’格局,更提升、见证了司马翎笔下女性的独特的地位——‘道’与女性的结合,于此恐怕是‘破天荒’的尝试!在武侠小说女性惯常‘被命名’的模式中,司马翎所赋予女性的‘自主性’,实际上无异暗示了‘女权’的未来的合理发展。

当然,在此所谓的‘女权’,是就女性生命的自主性上说的(这也应该是所有‘女权’的一个基点),对女性的竞逐权力,司马翎亦未尝赞同,但是这不仅是针对女性而已,而是他自身对权力征逐的反感,男女同例相看。《剑海鹰扬》中,司马翎将同样以智慧取胜的辛无痕、辛黑姑母女及端木芙相互对照,正可凸显出这一点。我们不妨说,司马翎是武侠小说中难得一见的赋江湖予‘女权’的作家,这不仅仅可以从他往往刻意设计隐隐操控着江湖命脉的女性(武功‘天下第一’如鬼母冷婀、广寒仙子邵玉华、魔影子辛无痕;智慧第一如花玉眉、端木芙、纪香琼)中窥见,更在他对女性生命意义开展的认同中,可以深刻感受到。

司马翎的重新定位

武侠小说发展的辉煌历史,是由所有的武侠小说作共同缔建的,尽管在小说的文学艺术成就上,个别的差异极大,但是,不可否认的,每一位作家都为此贡献过一分心力;尤其是台湾,在金庸、梁羽生的作品尚未能堂堂皇皇引入之前,实际上正是这些向来受到忽视的作家在广大的读者群中掀起武侠热潮。因此,以司马翎在台湾的影响而言,其地位的重要,是研治武侠文学者不能够低估的。晚近的研究者由于受到金庸盛名的影响,以金庸经十年修订后的作品与这些作家未经雕琢的璞玉对比,以致抑扬之际,颇失其实;事实上,金庸在武侠小说上的成就固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金庸尽管优秀,却无法涵盖所有武侠作品的风格。金庸于武侠小说诚如五岳名山,令人高山仰止,但世间的景色,除名山大川外,依然有若干如桂林山水般秀丽的绝境,足以令人耳目一新。司马翎正如桂林山水,尽管实际文学艺术的成就略逊金庸一筹,但置于梁羽生、古龙之间,则一点都不会逊色,这是笔者个人对司马翎的评价。

在走过了将近四十年辉煌的岁月后,近十几年来,武侠小说已经逐渐消褪了它过去无远弗届的影响力,究竟武侠小说是否真的将如一些论者所预估的,终将成为明日黄花,事实上是所有关注武侠小说的读者与作者应该深思的问题。武侠小说是否还有未来?或者,武侠小说应当如何才能有未来?关于这点,真善美的宋今人首先提出了‘人性’的问题,其后古龙、金庸亦分别重申此语。的确,武侠小说再如何虚构,所刻划的江湖再如何虚拟,可是,生活在江湖世界中的形形色色人物,基上还是拥有各种纷然复杂的人性的‘人’,人性的优点与弱点,永远是小说此一体裁可以发挥的无限空间!不过,一般的武侠小说,在‘人’的范畴中,很明显是以‘男人’为主的,写英雄、写侠客,总不自觉地以男性为写照,而忽略了另一性——女人,因此,女性通常只能在武侠小说中充当点缀瓶花的角色,是则尽管写‘人性’,也将是偏颇而不全的。

我们不妨思索,当整个江湖世界都是属于男性父权意识的投射之际,如果能撷取司马翎的创作本旨,赋予分量事实上占得极重的女性以其应有的地位,又将会如何?笔者深信,这将是一种本质上的‘新’与‘变’,足以重塑一个不一样的江湖世界,开发出新的武侠小说历史进程!在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司马翎武侠小说的深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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