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爾頓, 」女王注視著燭火,「我想你應該知道,游戲之所以為游戲, 便是它不需要付出太多,包括喜怒哀樂。」
除非不再將它視為游戲。
「我不知道。」
道爾頓說,他屈起的手指關節泛著陰郁的白意, 他固執地握著女王的手, 哪怕女王只將目光落在別處。
「您以為我是沒有理智的人嗎?不,我的理智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著我,提醒著我。但有些東西會如種子般生長。最初,它像株不受注意的野草, 隨意瞥過滿不在乎。其實它正在向下, 正在血肉里深深扎根。等到回過神時, 它已經纏繞在骨架上, 長出苦刺也開出鮮花。等到這個時候, 誰還分得清這到底是不是場游戲?」
分不清了。
權力、欲/望與純粹的愛意在血肉里交融,連他自己都分不清。
也不是沒有想過將它們拔掉, 但根系融入血肉, 藤蔓纏繞骨架, 這個時候了還能怎麼拔掉呢?除非要把自己的所有血肉和骸骨統統摒棄。
那剩下的, 也不再是「道爾頓」了。
女王沉默了很久。
「阿黛爾•羅蘭注定永遠地要與羅蘭女王劃上等號。除去這頂王冠外,我其實不能給誰帶去什麼。你現在已經是帝國的元帥,只要你保持對帝國的忠誠一日, 你便不會是我的敵人。」
燭光將女王的臉龐映得越發清瘦。
「你有更多值得去真心戀慕的對象, 那些更年輕的,更可愛的小姐。你年輕,英俊且才華橫溢, 會有許多女士摒棄血統之見去愛你。而我呢?激情也好浪漫也好,這些所有明媚美好的東西,都早早地從我身上離開了。除了這空存的年輕容貌,我就如一湖死去的水,即倒影不出自己也倒影不出別人。」
「我不是什麼好選擇。」
她笑了笑。
道爾頓看著她。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麼疲憊。
換一個人,早就被那如潮水般的疲憊淹沒,而她只是靜默地立著,忍受著,背負著。
「沒有比您糟的戀慕對象了。」
道爾頓瞳孔印著她的影子……她還那麼年輕,那麼美麗,內心卻早早地像布滿裂紋的玻璃,一踫即碎。她就那樣,安靜地看著那些碎片落下,折射出所有不可訴之于口的悲傷。
「我知道。」
「你確定?」女王將視線移到他臉上,輕聲問,「看,像現在,你又怎麼知道,我說這些不是在有意為之?」
「沒關系,就像我曾經說的一樣……」
道爾頓一手按在書案上,俯,輕輕將額頭貼上她的額頭,像狼將狹長的吻部交到人的手中。
「利用我吧。」
……………………
對于君主來說,很多東西,注定是要被舍棄的。
比如親情,也比如愛情。
收到阿瑟親王出現在西烏勒軍隊中的迷信時,奧爾西斯正站在阿瑟親王原本宅邸的畫室中。
阿瑟親王離開魯特的時候帶走了那些幫他制造罪惡的瘋子們,還一把火燒了白塔,至于宅邸中的財物一樣都沒帶——他真正的財富來自黑暗,可觀得連奧爾西斯這個當皇帝的兄長都羨慕。
唯獨帶走了一幅畫。
奧爾西斯漫步在阿瑟的畫室中。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王弟是個瘋子也是個天才,但凡人真正親眼目睹天才的才華時還是未免覺得驚駭。大大小小的畫像呈螺旋狀擺放著,身著不同服裝戴著王冠的銀發女子在從花窗投入的光線里或笑或怒。
沿著畫走過去,仿佛與芳華絕代的佳人一起走盡一生。
每一幅畫都像藏著一個故事,繪畫的人知道那個故事是什麼,而後來觀畫者只能隱約察覺。
或許也不是只能隱約察覺,而是觀畫者根本沒有想過要去探尋那個故事到底是什麼。
了解越多越危險。
就像從泛舟時俯瞰湖水,越想看清楚湖水下到底有什麼,就會離湖面越近,最後就會溺入寒潭,再也無法掙月兌。
奧爾西斯站在螺旋的中心,這里空了一幅畫,也是阿瑟唯一帶走的畫。
「這些怎麼處理?」
隨行的書記官低聲請示。
「收起來吧。」
奧爾西斯說。
他有些羨慕阿瑟。
羨慕阿瑟能夠無所顧忌,能有極致的愛恨。不喜歡白塔那些混蛋,就一把火燒得干干淨淨,傾慕上羅蘭的女王,就舍棄家國不遠千里地追尋。反觀他呢,就算明知自己對阿黛爾不是沒有任何好感,卻連爭取點什麼的想法都沒有。
喜歡是一回事,職責是一回事。
而且她也不缺乏追求者。
奧爾西斯想起那時遇到的黑發軍官,想起那位總是站在暗處投來冰冷目光的羅蘭官員,雖然後者已經被處死了。
年輕的君主注視著畫像空缺的地方,銀灰色的虹膜在陽光下有種冷兵器般的感覺,雖然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但確實是不怎麼高興的樣子。
熟悉他的書記官低下頭去,只當做什麼都沒發現。
沉默片刻,有人匯報銀行家兼海外間諜的克勞利請求覲見。
克勞利帶回了來自埃爾米亞帝國的密信。
「……一切準備就緒。如您所料,古里安在埃爾米亞推行的政策激怒了傳統的神廟祭祀們。雖然不敢明面上反對新王,但是祭祀們認為古里安借助外人奪取王位是不合法的,並且他讓薩蘭海盜等人踏足太陽神廟是種背叛。多麼可笑啊,一群人無視了火/槍大炮的可怕,只盯著古老的舊律。
古里安為鎮壓地方上的反抗,十分倚賴羅蘭的海盜們。根據我的試探,不少埃爾米亞的軍事貴族——他們稱之為勇士氏族,對此十分反感。這些勇士氏族無疑不滿于外來著侵佔了他們的權力和地位。
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舊王的遺存,他們希望推翻古里安,令立庫曼。
……
祭祀們決定在下個月初,古里安巡邏的時候行動,希望得到我們的配合。
而有兩個勇士氏族希望繞開古里安與魯特交易,希望您能給更進一步的指示。
……
根據您的命令,我有萬分謹慎地約束士兵和水手,沒有人膽敢觸犯這里的太陽神信仰禁忌。不過,以我看來,這些野蠻的信仰,與地獄無異。
……巴爾巴羅敬上。」
看完整封信,奧爾西斯沒有直接作出回復,而是問了一個乍看似乎不相關的問題︰「西烏勒的軍隊現在到哪里了?」
「快抵達聖城了。」
「那就都答應下來,」奧爾西斯轉頭面向魯特的間諜克勞利,「告訴巴爾巴羅,埃爾米亞人要什麼就答應給他們什麼。以及,觀察羅蘭海軍的動靜,玫瑰海峽一有行動,立刻派人阻攔。」
「是。」
「陛下,那我們需要派人到羅蘭催促婚姻協商嗎?」有人問。
「不需要了。」
奧爾西斯平靜地回答。
「婚約很快就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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