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目送著獵鷹消失在暗淡的天色。
天氣轉暖, 庭院里的玫瑰花開了許多,夜晚微涼的風里沁著濃郁的香氣。據說是神死于十字架時流下的血化成的花一簇接著一簇,花和葉的影子在夜晚重疊成起伏破碎的黑色剪紙。海因里希對著它們站了很久, 直到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大人。」
安巴洛•海因里希生疏地喊了一聲。
他是海因里希家族並不引人注目的一員,面見家族的領導人不免感到局促。安巴洛在家族中地位不高不低,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別人也覺得他不怎麼像海因里希家族的人——性格說好听點是謹慎, 說直白點就是怯弱。
唯一不一般的,是寥寥幾人才知道的秘密︰他與奧托•海因里希——世人最熟悉的這位海因里希,是異母兄弟。
換句話說,安巴洛的存在就是雙頭蛇家族種種混亂與扭曲的符號。
上一任家主毫無顧忌地與自己的堂妹私通, 生下的私生子被記于家族他人名下。他的母親在他六歲的時候, 被父親拋棄, 母親名義上的丈夫很快地就將她送進修道院里——一如所有被大人拋棄的情人最後的下場。他性格怯弱, 才能平庸, 不受真正的父親喜愛,很快地就長成了一個「無功無過」的人, 成了家族的隱形人。
安巴洛不知道海因里希——雖然大家都姓「海因里希」, 但一提起這個姓, 所有人都默認是他那出色非凡的哥哥——是怎麼看待他這個不光彩的弟弟, 不過安巴洛並不算討厭自己這個哥哥。
甚至,他一直隱約地抱著一種被人知道絕對要發笑的同情。
一個怯弱的,無能的私生子, 一直微妙地同情著自己生活在陽光下, 引人注目,無比尊貴的繼承人兄長。
他第一次見到海因里希是在十一歲的時候,由僕從引著穿過長長的走廊。他習慣了接受各種人隱藏輕蔑的目光, 習慣了他們提及他時像提及什麼無用但又不好丟棄的東西,習慣了他們居高臨下的傲慢。
傲慢的僕從們在一名抱著書的沉靜少年沿著長廊走來的時候,瞬間收聲,謙恭地行禮。
少年看樣子比他大五六歲,與縮著肩膀,永遠低著頭躲避他人目光形如鼴鼠的他相比,那名少年簡直像鑽石一樣奪目。衣袖和領口都有用銀線繡的雙頭蛇紋,陽光里的面龐輪廓已經退去了孩童時期的嬰兒肥。
在擦肩而過的那瞬間,他們好像是受到了某種感應,不約而同地側首看了對方一眼。
他們的面容其實有很多地方隱約相似,但海因里希的鼻梁更高挺,嘴唇更薄顏色更淺,眉骨投下的陰影更深,便顯得更加冷肅——亦或者用他們父親的話︰更像掌權者。
但與父親的說法不相符,安巴洛並沒有從那張與自己相似的臉上看到多少掌權者的影子。
沒有傲慢,沒有高高在上,也沒有鄙視。說不上厭惡,也不見得高興。
只是很平淡地瞥了一眼。
光斜落進回廊的地板,因廊頂的阻隔,像一面鏡子,將世界分成明暗兩側。
海因里希走在走廊欄桿的那一側,走在亮得雪白的太陽光里,而他、他所熟悉的人都走在黑暗的一邊。
他被僕從帶著,見了真正的父親一面,盡管他只能生疏地喊一聲「叔父」,但也得到了城堡里的一個不起眼房間。六七年里,他一直都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以他的愚鈍,襯得他的兄長越發優秀。
一開始很難說不嫉妒,不憤恨,他滿懷復雜的情緒在宅邸里當了好幾年的透明人,然後听到了兄長與父親的一次爭吵。
很罕見,簡直比雙頭蛇家族忽然放棄利益一樣罕見。
幾年下來,安巴洛也算了解他的兄長是個怎樣的人——做什麼都一絲不苟、無論何時都能夠讓父親滿意。
「我們這一代最大的幸運便是有一位足夠杰出的繼承人。」父親那麼嚴厲陰冷的人,也會將手放到兄長肩上,以慷慨激昂的語氣自豪地說。
「你竟然告訴我你不想娶菲索亞小姐?」
父親的怒火隔著門都讓人顫栗。
安巴洛站在外面,緊緊地貼著門縫,幾乎把自己繃成一張薄薄的紙片,帶著緊張和強烈好奇附耳听。
「只為了一個阿黛爾,你竟然會愚蠢到這種地步?不要對我扯那些借口,我知道你拒絕菲索亞的真正原因是什麼。」父親震怒地呵斥,「在今天之前,我一直縱容你,只要你能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但你怎麼能真的把自己當成守護公主的騎士?——阿黛爾?一個阿黛爾公主能有什麼?她能給你帶來多少領地?能讓你繼承什麼爵位?——哦,我忘了,她已經被剝奪了王室身份,她現在連公主都不是。」
安巴洛感到一陣驚愕。
他從來沒有發現兄長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更無法想象「愛情」這種東西會出現在海因里希身上。
短暫的驚愕過後,安巴洛猛然記起一些以前沒有留意的事。
有幾次,他看到海因里希在看書的時候走神,書中夾著干枯的玫瑰花瓣。他返回來參與家族事務,總是來去匆匆,事情結束就以最快的速度回礁石城了。他從不對任何人提起阿黛爾,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對自己被迫教導的學生十分冷淡……
「就憑她竟然讓我最優秀的繼承人喪失了理智,當初派你去就是我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她真該和她的巫女母親一起被送上火刑架。」
「父親!」
兄長的聲音帶著罕見的尖銳和無法壓制的憤怒。
「如果她對你影響那麼大,」父親的聲音反而冷靜了下來,但這種冷靜讓門外的安巴洛差點打了個哆嗦,「那麼,海因里希家族不需要一個為女人發瘋的家主。」
「那就讓安巴洛來當這個家主吧,他也是你兒子。」
門外的安巴洛在那一瞬間感到喉嚨干渴,心髒狂跳。
「他?」
父親輕蔑的嗤笑猶如冰水兜頭澆落,他甚至不屑于評價,只是帶著讓人不寒而栗的語調緩緩道。
「你能成為公主的導師,是因為你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繼承人。既然你放棄繼承人身份,我會讓你叔父為她找更合適的新導師——一位,兩位,或者更多。我親愛的兒子。」
侍從的腳步聲傳來,安巴洛倉皇逃走,沒有听到後面的對話。
他不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只是海因里希最後沒娶索亞菲小姐,也沒有娶其他任何人。雙頭蛇家族依舊有一位優秀的繼承人,並且這位繼承人開始逐漸接手身為家主的責任。
從那一天起,他再也沒有看到過同父異母的兄長走在回廊陽光的那一側。
後來父親死了。
葬禮舉辦的那天,安巴洛與海因里希再一次在當初的走廊上相遇。
這時候的海因里希已經是沉穩的家族領袖,而他也不再是矮小的男孩。除了臉色蒼白些,安巴洛沒有在海因里希臉上看到對父親去世的悲痛,同樣的也沒有什麼喜悅。
他謙恭地退到一側。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安巴洛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們第一次見面。
隔了那麼久的時間,安巴洛記得最清晰的竟然不是他們對視的那一眼,而是他看到海因里希從長廊盡頭走過來。回憶變得清晰的同時,他也醒悟為什麼自己會對這一幕印象深刻……大抵是因為第一次看到,有生來就該活在黑暗里的蛇,竟然會喜歡走在陽光下吧。
安巴洛覺得,如果海因里希有選擇的話,他也許更願意做一名大學教授,而非人人皆知的「海因里希」。
可惜他們一個沒有資格,一個沒有選擇。
抱著一種的竊喜快意和更多的連自己也說不出的同情,安巴洛就這樣看著原本走在陽光里的少年平靜無言地走進他自己不喜歡的黑暗里。就像他們是血脈兄弟,血管里流著同樣可悲的雙頭蛇之血一樣,最初分立在敏感兩個世界的人,最後站在光明里的那個總是要回到黑暗里。
只是安巴洛不知道海因里希讓他過來是要做什麼。
他們雖然對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可這麼多年了,誰也懶得去撕開那層薄紗,然後偽裝出兄弟間的溫情。
雙頭蛇家族里沒有「溫暖」這種東西。
安巴洛只能猜測和森格萊島與海戰有關。
他隱約听聞,家族中的一些人希望能夠從這場海戰里獲得最大的利益。這種呼聲從女王頒布兩部新法典以來,便久居不下。作為一個借助壟斷貿易而崛起的港口貴族,《航海條例》和《港口條例》對海因里希家族的打擊最重。
作為盛產野心家和陰謀家的雙頭蛇家族,女王「玫瑰之夜」的大清洗,並不能震懾他們。
亦或者說……
雙頭蛇家族是最為無路可退的那個。
安巴洛將這些念頭在腦海中轉了幾轉,聯想到最近家族中的激烈派和保守派這些天似乎輪番與家主見面。
但這又和他有什麼關系?
安巴洛這麼想著,飛快地瞥了海因里希一眼,剛好看到他沉默地對著玫瑰花叢。
幾年前那場爭吵好像又在他耳邊響起,安巴洛現在已經完全猜不透他這位從小就將情緒藏得很深的兄長了。
就好像,那一次,就已經用盡了海因里希所有不顧一切的少年叛逆,余下的只有一個模模糊糊似有似無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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