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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歸樓的白掌櫃唏噓一夜, 叫人悄悄撤去新婚紅綢,仔細改成了歸寧省親的芙蓉暖帳。

雲瑯人在郊外,隱約受人平白念叨, 低低打了個噴嚏。

蕭朔蹙眉, 勒住黑馬︰「可是涼了?」

「涼什麼。」雲瑯不以為意, 「這般暖和, 跑起來還要嫌熱。」

蕭朔終歸不放心,撥過馬頭想要查看,不及開口,忽然被風滿灌襟袖。

蹄聲清越,馬鈴聲叮當作響, 雲瑯那一匹馬已掠出了一箭之地。

蕭朔再不耽擱,揚鞭催馬, 隨著白影追上去。

白馬生性好疾奔飛馳, 此時察覺韁轡放松,只管撒開四蹄一味飛跑。蕭朔的黑馬緊隨其後, 踏過早春新草,轉眼已飆出去了數里路程。

陰山草原廣闊, 最好打馬。雲瑯放開韁繩,听著身後不遠不近隨著的定穩蹄聲,心中一片暢快, 策馬躍過碎石河灘, 才終于稍稍收了韁。

星辰高上, 月朗風涼,連綿高山腳下,已能看得見黃河的滔滔流水。

「那日踏勘戰場,到這里時見你出神。」

雲瑯回馬, 轉向隨後趕上的蕭朔︰「這是什麼地方?」

蕭朔不想雲瑯竟連這個也留意下來,微怔了下,心底暖熱,走馬與雲瑯並轡,抬手撫了撫白馬的頸子。

雲瑯忽然反應過來︰「那匹老馬?」

蕭朔點點頭︰「離這里不遠。」

當年朝局艱難,先帝拖著病體應對襄王陰謀布置,已覺力不從心。京中暗流洶涌,先帝不想讓雲瑯回京攪進這一灘渾水,差人買了雲瑯的馬,暗中放了雲瑯出走。

蕭朔解了御米之毒,在宮中跪求先帝,自請來北疆養馬,正是在此處留了九個月。

老馬壽盡而終,蕭朔葬馬還京,帶回了匹矯健漂亮的小白馬。

雲瑯撥過白馬,隨蕭朔一道沿了河水向上︰「在哪兒?」

蕭朔回身︰「什麼?」

雲瑯心說這還用問,自然是琰王殿下昔日養馬的舊地。他迎上蕭朔視線,好勝心起,偏不好好問,清清喉嚨︰「自然是我那忠良烈馬埋骨的碑墓……」

「沿河水向上三里,山陰背風河岸。」

蕭朔道︰「有一處雲麾將軍忠良烈馬入葬埋骨墓。」

雲瑯︰「……」

「雲麾將軍忠良烈馬埋骨墓上。」

蕭朔緩緩道︰「有一座雲麾將軍忠良烈馬埋骨碑……」

「……」

雲瑯︰「小王爺。」

少將軍若是不順著捋,最多能撐上三句。

蕭朔壓了隱約笑意,將摩拳擦掌準備將自己從馬上撲下來的雲麾將軍按住,耐心道︰「我在那里養馬,有一處小院,只是大抵已住不得人了。」

雲瑯目光一亮,心里已發癢︰「有什麼住不得的?」

「本就只是隨手搭建,這些年無人修繕,難免荒涼破敗。」

蕭朔道︰「你若要住,先著人收拾一番。」

「不用。」

雲瑯不以為意︰「來日領著你四海為家,小樹杈也睡得。」

「……」蕭朔有心稍勸他一勸︰「酒樓客棧、飯館茶肆——」

「一處一處睡。」

雲瑯爽快答應,當先催馬︰「走。」

蕭朔靜望他一陣,提韁追上去,走在了雲瑯馬前。

沿河水向上游走出近一里路程,已能看見通明燈火,有人來回忙碌,隱約能看見香燭祭品。

黃河水文九曲,灌出水草豐茂的河套平原,終歸入關中。北疆歷代有中原駐兵墾荒,按自古有的招魂禮,只要沿著眼前的滔滔河水,一路東行南歸,定然能引飄蕩亡魂隨水流迢迢歸鄉。

兩人近了祭台便勒馬緩行,沿河畔走過些許路程,正要轉道山陰,忽然听見一道極不尋常的策馬狂奔蹄聲。

蕭朔蹙眉,將出門不帶槍不配刀的少將軍往後攔了攔,尋聲望過去。

「不是游騎。」

雲瑯听得比他準,按住護在身前的手臂︰「驛站的馬,京中鴻翎急報。」

這個時候,京里來的急報。

兩人對視一眼,心頭都已隱約有些預感,調轉馬頭,循聲跟了過去。

主祭台前,信使被人扶去歇息飲水,急報已被人拆開,取出內封展在了風燈下。

「雲將軍——」

商恪穿了件披風,正與人同看那一封急報,聞聲抬頭,怔了下︰「琰王殿下?」

蕭朔作禮︰「大理寺卿,開封尹。」

衛準被他道出身份,身形一頓,苦笑︰「殿下……」

「衛大人,幾時到的?」

雲瑯將馬韁拋給忽然冒出來的親兵,利落下馬︰「京中如何?」

衛準久不見這兩人,此時堪堪尋回了昔日在京城被拐著胡來的心情,按按額頭,抬手與他二人回了禮。

「京中形勢穩妥,局面旦夕瞬變。」

衛準道︰「下官奉參知政事之命,來同各位商議。」

他來了北疆,本該最先來找雲瑯蕭朔,只是這一路趕得太急,曉行夜宿快馬加鞭,到底太耗體力心神。

衛準是文人,在京中這些時日已然不眠不休,強撐著一路趕到雲州城,見了迎來的商恪,心神一時激蕩,一不留神便昏了過去。

衛準一頭栽在商恪面前,再醒來,昏昏沉沉被喂了一盞米酒、一碗熱羹。本想去見雲瑯說正事,不知怎麼,便迷迷糊糊被商恪拐來了黃河邊吹風。

「此前在常勝堡會面時,商兄已說過些。」

雲瑯看得出這兩人關竅,壓了壓笑意並不戳破,只談正事︰「京中黃道使已伏誅,如今試霜堂下,寒門弟子也已甄選清篩干淨,正在整頓朝中勢力門庭……如今可有變動?」

「這一層並無變動。」

衛準搖了搖頭︰「雲將軍與琰王鋪排穩妥,宮中勢力早已被架空,一層層盤剝拔除,做事而已。」

昔日西夏鐵騎混入叛軍,叩破汴梁城,殺到宮城牆下。雲瑯領禁軍殊死相抗,蕭朔劍挾禁宮出兵開城,他們那位皇上的浩蕩天威就已去了大半。

若非那時北疆虎狼環伺、京中朝局不穩,一旦國中生變後患無窮,必須先攘外再安內,如今宮中那把龍椅早已換了人來坐。

「禁軍不奉召不听宣,樞密院自身難保,太師府陽奉陰違,朝中已成一團散沙。」

衛準道︰「皇上手中只剩寥寥金吾衛與暗衛,對朝中動蕩有心無力,再伸不出手制衡……如今所謂宮中敕令,有名無實罷了。」

蕭朔頷首,接過溫熱茶水,遞給雲瑯︰「可曾召令宗室王族私兵勤王?」

衛準點點頭︰「衣帶傳詔,秘出宮門。可惜環王染了風寒,衛王忽然發了頭風臥床不起。去找景王,景王府竟然府門緊閉,闔府不知所蹤了。」

幾人心中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各自對視,不由啞然。

「困獸猶斗……」

商恪召來隨從,替幾人落了座︰「他若坦然認敗赴死,也算他是個梟雄。」

「梟雄?」刀疤在一旁倒茶,不屑道,「狗熊,比襄王還不如呢。」

親兵已將附近清場,不怕失言。商恪聞言稍怔了下,點頭失笑︰「話雖粗,卻大體不差……二位請看。」

快馬鴻翎,傳得是宮中詔書,剝開外封,內里已露出隱約一層明黃。

蕭朔將詔書鋪開,同雲瑯看過一遍,隨手遞回去。

商恪接過來︰「如何?」

「封我鎮國公。」蕭朔道,「雲麾將軍晉雲麾侯。」

「不止。」

商恪清了下喉嚨,正經道︰「雲氏一族舉族平反,為端王述功立碑,永載史冊。君王下罪己詔,親臨祭壇憑吊朔方死難將士,憑你二人執掌變法,裁撤冗政,清肅朝堂……」

雲瑯實在听不下去,咳了一聲︰「商兄。」

商恪適可而止,將詔書斂在一處,隨手擱到一旁。

衛準鎮著開封府,死死忍了這些年,無非只為這一封詔書。他靜坐良久,終歸輕嘆︰「倘若他能早想清楚,也不至今日……」

「倘若他早想清楚。」

商恪倒了杯茶,擱在衛準手旁︰「又豈有今日?」

衛準一怔,苦笑了下,將那杯茶握在手里,長嘆了一聲。

篝火熊熊燒著,明亮火光映得人手臉發燙,胸口無數念頭盤踞雜陳,竟不知是冷是熱。

為了一兩人的私心、一兩人的野望,多少人填進看不見底的深寒溝壑里去。冠冕堂皇粉飾野心,累累白骨遍地殷血,率獸食人,將護國的千里之堤蝕出不知多少罅隙,尚不知蟻穴成結,作繭自縛。

遍地是血,冷透的血,枯成干澀的黑。

然後有人從死地傷痕累累地回來,故人血肉森森白骨鋪成路,尚且活著的人,身無長物,只能從胸腔里剖出尚存著一絲熱氣的心。

事已至今日,如何再容得下轉圜。

何必轉圜。

「外事已定,殿下,該有個決斷了。」

商恪緩聲︰「這一封詔書,如何處置?」

蕭朔迎上雲瑯視線,他仍握著雲瑯的手,在那雙朗淨的眼楮里尋到了如出一轍的念頭。

蕭朔微微一頷首,拿過詔書,拋進篝火中。

明黃織錦叫明亮熾燙的烈火一卷,轉眼被火舌吞噬,飄散開幾點火星,落在草葉尖。

月色清寒,薄雲流轉,火星閃了幾閃,熄成隨風即逝的灰燼。

各方輾轉徹夜,夜盡天明,黃河邊上搭起了望不盡的祭台。

晨色尚熹微,低沉的牛角號聲里,金戈齊鳴,戰鼓隆隆響起。

蕭朔靠在古樹枝杈間,在觸面不寒的微風里醒來。

他听見交鳴卻無殺氣的金鼓聲,稍怔了一刻,才從過分安寧的夢境里回神,回攬住懷間仍睡得安穩的雲瑯。

雲瑯裹著披風,叫他攬住,自發伸出手擁住琰王殿下叫夜風吹得泛涼的胸肩,貼上來替他暖熱。

蕭朔輕晃了下手臂︰「少將軍。」

雲瑯仍陷在夢里,叫這一聲牽得微微掙了下,卻仍不曾醒透。

「來日再同父王母妃、先帝先後告狀。」

蕭朔模模少將軍的發頂,輕聲道︰「今日大祭,你我當引故人歸……」

他話音未落,雲瑯已忽然睜了眼楮。

雲瑯始終惦著今日,昨夜先同大理寺卿和開封尹徹談半夜,又去看了雲麾將軍忠良烈馬埋骨墓,回了蕭朔那一處小院時已過寅時。

眼看著那處處灰塵的破敗床榻,左右睡不下去,雲瑯一時興起,便舉著蕭小王爺上了樹。

雲少將軍向來利落,行雲流水,睜眼時便已將披風掣開,看架勢還要撐著手臂坐起身,卻撐了個空。

蕭朔眼疾手快,將險些掉下樹的少將軍撈住︰「醒神。」

「好險。」雲瑯一時余悸,按著胸口,「險些帶著故人飄回去……」

「……」蕭朔將他扶穩,攬著雲瑯在另一處枝杈間靠牢,替他理好了發帶衣襟︰「不急,軍中鼓樂尚要奏上一陣,歇一刻再下去。」

「下去不急。」

雲瑯笑了笑,從懷里模出來了個陶塤︰「當初約好,听了這個,他們才會回來的。」

蕭朔靜了一刻,迎上雲瑯視線。

雲瑯閑閑倚在枝杈間,朝他一笑,將陶塤湊在唇邊。激越清亮的古調破空直上,與低沉嗚咽的牛角號聲遙遙應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

「《九歌》。」

蕭朔低聲道︰「《國殤》?」

雲瑯斂去眼底濕氣,朝他彎了彎眼楮,靜靜闔了眼。

古塤的調子越來越清越錚鳴,竟引得鼓角一並洗去嗚咽淒厲,只剩沖天明利戰意,直上雲天。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魂魄毅兮為鬼雄。

厚重的青石刻碑銘被豎起來,字字如血殷紅,佇立在陰山腳下的黃河畔。

雁鳴聲里旭日始旦,薄雲流轉,朗風拂露,熹微的淡金日光灑在祭碑之上,鋪遍茫茫陰山、滔滔黃河。

雲瑯斂息,收起陶塤,單手一撐掠上馬背。

蕭朔與黑馬如影隨形,牢牢守在他身後三丈。

駿馬人立踏空嘶鳴,曜目磷火沖天而上。

獵獵風起,颯白流雲旗劈開最後一片朦朧薄霧,卷盡了黃河畔的慷慨悲歌。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完結,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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