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白源走近了, 低聲道︰「城中人手盡數安置妥當了。駐兵處不準人近,模不透,但至多只有幾百鐵浮屠,剩下的都是拐子馬。」
白源掃了一眼城門前的金兵︰「以我們眼下所剩兵力, 配合營內所藏火|藥……只要應城內鐵浮屠不出, 就能有一戰之力。」
蕭朔點了下頭, 將韁繩並在手中,理了理黑馬的馬鬃。
漢人叫「拐子馬」的, 其實是金人的輕騎兵。
這些輕騎鎧止半身,不受重裝甲冑束縛, 倚仗精湛騎射在鐵浮屠兩翼掠陣巡守,側翼突襲、迂回包抄,是柄隱在鐵浮屠鋒芒下的藏刃利劍。
這些年金人勢力漸盛, 屢屢放出來襲擾邊境、肆意燒殺搶掠的, 也是這些拐子馬。
「這龐轄雖然廢物,這種時候竟也派上些用場。」
白源望向城門, 看著頤指氣使呼喝城門守軍的龐轄, 不禁啞然︰「殿下竟能想到帶他來, 當真物盡其用。」
「滿腦子的升官發財。」刀疤不屑, 「告訴他立了功就能回京城當大官,叫他跳城牆他也敢跳。」
白源笑了笑︰「不好麼?越有這樣的人,我們行事越方便……」
要將城內拐子馬逼出來,只靠引朔州城中生亂尚且不夠。蕭朔與雲瑯合計過, 準備再兵行險著一次, 冒充襄王使節傳話,引得拐子馬出城來救應城之圍。
龐轄蒙在鼓里,渾然不知龐家與襄王如今竟攪在一處。他一心積攢功勞升官, 有過前次宴飲誘敵,膽子大了不少,竟又巴望起回京的美夢來。
昨晚他在雲州城中,得了蕭朔「有今日之功便可擢升三級、回京就職」的承諾,輾轉思忖一夜,竟當真按捺不住野心,答應了一同來詐這一遭朔州城。
「早同你說了,我們是襄王派來的使節,要見你們統制的!」
龐轄在京中處處看人眼色,最清楚如何看人下菜。他此時已唬住了城門守軍,將令牌拍過去,沉了臉色呵斥︰「還不快些!」
守軍得過楊顯佑吩咐,看著那塊黃道使才有的令牌,仍有些遲疑︰「如今應城被圍,幾位是如何……」
「自然是冒死潛出來的!若非十萬火急,我等舒舒服服躺在城里熬死朔方軍多好,出來冒這個險?」
龐轄氣急︰「火燒了還不緊不慢,貽誤了要緊軍機,你等能負責?!」
守軍語塞,低了頭閉上嘴。
主軍的鐵浮屠被平白冒出來的鎮戎軍抄了底,如今盡數困在了應城內。那中原來的軍師冷眼旁觀,不準出城相救,朔州金軍這幾天熬下來,心中早已十足不安。
守軍本想再盤查幾句,此時叫他一叱,竟也越發焦灼,不再多問,只匆匆開城引路。
龐轄志得意滿,甩下守軍將令牌捧回來,恭恭敬敬請了蕭朔入城。
朔州城內,听聞襄王使節到,楊顯佑與金人的兵馬統制已趕來了府堂正廳。
「快!襄王如何說?」
金人統制沉聲道︰「我大軍如何了,可有損傷,幾時出城相救?」
「王爺說——」白源話頭一頓,似是才听清了他的話,有些愕然,「怎麼,統制此前沒接到王爺的傳話麼?」
金人統制皺緊了眉︰「什麼傳話?」
白源與蕭朔對視一眼,遲疑了下,看向一旁的楊顯佑。
「有話快說!你們漢人一個兩個都是這麼磨磨蹭蹭的麼?」
金人統制隨著本國皇長子來,卻將完顏紹丟在了應城里,本就憋屈惱火至極,此時越發不耐︰「襄王幾時傳了話,都說了什麼?」
白源上前一步,拱手道︰「貴國兵士勇武非常,卻不擅暗潛出城。王爺再三派心月復冒死替鐵浮屠傳話,說金兵遭人暗害投毒毀了戰馬,又有不少水土不服病倒……統制竟也一次都沒能收到?」
金人統制臉色倏地寒下來,厲聲道︰「大皇子如何了?!」
白源心下一愕,迎上蕭朔視線,定了定神︰「也染了病……只是尚能支持。」
情形緊急,兩邊來不及彼此互通有無。白源才知道城里關了這般要緊的人物,他一時無暇細想,只暗自橫了橫心,繼續按著蕭朔吩咐改了改向下說︰「此番我等暗潛出城,大殿下還托我等詢問。為何再三傳令,拐子馬皆熟視無睹,不見半分反應?」
「幾時無睹了!」金人統制咬牙急道,「我並未收到大皇子傳令,如何反應?」
「未曾收到?」
白源愣了愣︰「可我等被朔方軍圍城那日,便已派人傳信請朔州來救,人分明已到了朔州城門前啊。」
「若那時出兵,兩相夾擊,朔方軍必敗無疑。」
白源扼腕嘆息︰「可惜朔州城毫無反應,白白錯失良機……」
「胡言亂語。」楊顯佑沉聲道︰「豈有此事!」
楊顯佑奉襄王命來朔州,自圍城後便與主城斷了音訊。他原以為是襄王當真派來了黃道使,此時卻越听越不對,心頭不由發寒︰「你等是什麼人,來此顛倒黑白,是何居心?!」
「我到要問。」蕭朔緩聲道,「閣下是什麼人。」
楊顯佑愕然抬頭。
「我等此番來朔州城,見了門前守衛盤查,才知朔州已叫人蒙盲了眼楮,扎聾了耳朵。」
蕭朔道︰「這般派人攔截盤查,究竟是要攔住朔方軍的探子,還是要封鎖應城傳過來的消息?」
金人統制越听他幾人爭執,臉色便越難看,用力攥了桌上金杯。
「是你……!」
楊顯佑背後冰涼,蕭朔易了容,他看不出此人長相,卻認得蕭朔的聲音︰「你哪里來的黃道令?」
楊顯佑忽然回神,一把抓起那塊令牌,飛快模索著上面的暗刻星位。
他于戰事一道本就不擅長,無非眼下可用之人實在不多,奉令來朔州城與金人接洽罷了,心思到底都還在京中風波上。
上兵伐謀,其下攻城。若是襄王肯听他的,不避退到這偏僻北疆,以試霜堂所籠絡挾制的勢力,精心謀劃暗中策反,趁著鷸蚌相爭,未必不能再從中謀得出頭處。
可本該在京城與皇上針鋒相對的蕭朔,竟當真來了北疆,手里還拿著黃道使的令牌!
楊顯佑細細模索,臉色徹底蒼白下來︰「破軍,破軍……」
破軍,天沖位。
商恪。
商恪死在了蕭朔手里,故而被奪了這塊令牌?可令牌內暗藏的毒針卻分明還沒被啟用過,商恪還活著……蕭朔會是從他手里拿到的這塊令牌麼?如何拿到的,除了令牌可還拿到了別的?
如今商恪奉命留在京城,整合試霜堂與朝中勢力,倘若連此人都被蕭朔與雲瑯收服……
「殺了他!」
楊顯佑轉向金人統制,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壓不住恐懼︰「這是中原王朝的皇室血脈,是那個叫你們北疆聞風喪膽的端王的兒子!他如今回來了,還帶了你們最恐懼的人,不只是為我們,更要先同你們清算……」
「殺了他!」楊顯佑嗓音嘶啞,「不殺了他,我們早晚都要死!」
「閣下這話編得離奇。」
蕭朔道︰「我若是端王之子,豈不正該與當今朝廷有不共戴天之血仇,還來替朝廷打仗?」
楊顯佑叫他詰住,一時語塞︰「你——」
「若論身份,在下更有一問。」
蕭朔視線落在他身上,斂去眼底冰寒︰「楊閣老要在朔州城開的試霜堂,在別處也有,我也燒過幾家、拆過兩三處。」
「試霜堂所執學說,分明將北疆諸部族斥為‘蠻夷’、‘未開化之民’,言其不足為懼,縱有亂我者,以縱橫手段引之自相殘殺便是了。」
蕭朔緩緩道︰「楊閣老在朝中尚有官職,享大學士供養。卻不辭辛勞,冒充襄王所部來這朔州城內,是為了所謂‘縱橫手段’麼?」
楊顯佑見了商恪的令牌,心中方寸已亂。眼看那金人統制听了這一句,看向自己的視線里殺意暴漲,更覺喉間泛寒,怔坐在座椅上。
金人統制陰沉沉盯著他︰「你還有何說法,莫非他說得都是真的不成?」
「統制明察……不論他如何巧言偽飾,此時當真不便出城。」
楊顯佑攥了掌心冷汗,低聲道︰「朔方軍以逸待勞,近來又有馬匹補充,拐子馬……拐子馬不是對手,此時出城自尋死路。這幾人是中原奸細……」
「你才像是中原奸細。鐵浮屠在城內根本施展不開,朔方軍早將壕溝填平了!」
刀疤始終在蕭朔身後侍立,此時悶聲粗氣開口︰「再不來救,真要等中原大軍合圍嗎?」
「鐵浮屠在城內施展不開,可中原人卻也滅不了他們。」
楊顯佑低聲︰「中原禁軍戰力羸弱,聲勢浩大,只能充數而已。只要沉住氣,等——等襄王援兵到,勝負未可知……」
蕭朔緩聲道︰「楊閣老心里不是清楚,襄王援兵到不了了麼?」
楊顯佑打了個激靈,終歸語塞,停住話頭。
「王爺說,既然兩家合謀,就該有誠意,免得旁人拿此事來作偽周旋。」
蕭朔同金人統制拱手︰「我們的援兵到不了了,只能拼死助鐵浮屠一搏。襄王再三思慮,決心據實以告。是戰是退,貴軍自行決斷。」
「好,襄王痛快!」那金人統制狠狠將金杯往地上一摔,「這才有些梟雄氣派!」
楊顯佑癱坐在一旁,臉色徹底灰敗下來。
襄王之謀,驅虎吞狼。他本想盡力以所謂援兵拖住金人,讓鐵浮屠與朔方軍拼殺消磨,兩敗俱傷,卻不想蕭朔的膽子竟當真這般大。
朔方軍敢在此時引拐子馬出城,定然還有後手……是什麼後手?
這兩個人究竟還有多少謀劃,藏在如今這場湍流之下,化成嶙峋暗礁,等著將他們撞得粉身碎骨?
斷骨去爪,鐵棘寒冰,能馴服最凶狠的猛獸,為何就馴不出一個真正忠心的手下來?
楊顯佑迎上蕭朔視線,恍惚見了那日的大理寺地牢。
地牢里,雲瑯被鐵索捆縛浸在冰水中,氣息已奄,只剩心口一點熱氣。
那雙眼楮里早已沒有生志,疲累平靜得近乎釋然,可點漆深墨似的瞳底深處,仍有一點光爍爍不滅。
他那時還不清楚這一點光是什麼,如今才隱約明白了,卻已全然來不及。
……
楊顯佑的目光艱難動了動,他看向蕭朔,又看了看他腰間那柄來自殿前司的無鋒重劍。
大戰在即,勝負一念。
他知今日已無生路,也早知手上沾得累累忠良鮮血人命,難求善終。只是謀劃一生,若能叫這柄劍斬殺,倒也死得不像個笑話——
這個念頭才在腦海里盤旋一瞬,他頸間已狠狠一涼。
疼痛後知後覺泛上來,楊顯佑癱在椅子里,喉嚨里咯咯響了兩聲,看著金人腰間彎刀上的淋灕血色。
蕭朔單手按在劍柄上,眸底寒得無波無瀾,全無要出鞘的意思。
力氣飛速消逝,周身徹底冷透,寂靜黑暗迎面侵下來。
楊顯佑身子一歪,栽倒下來,睜著眼楮沒了聲息。
「我不知你來路,也不知你們兩個誰說得是真話,只是實在厭惡這老狗……你好歹算個好樣的,今日替你殺了他,算是見面禮。」
金人統制刀尖滴血,盯著蕭朔︰「若你膽敢騙我,與他也是一個下場,明白麼?」
蕭朔落下視線,平靜拱手。
金人統制擦淨彎刀︰「襄王可說了,幾時出戰?」
「日暮前。」蕭朔道,「城中尚需些時間整兵。」
「好。」金人統制盯著他,「你們身份不明,須得留在此處,派人看守。」
蕭朔點了點頭。
「總算還像些樣子……襄王有你這樣的手下,我才信他能奪中原天下。」
金人統制收回視線,將彎刀回鞘,大步出門,「留下一隊守城,剩下的即刻召齊披甲,日暮前隨我出城襲擊朔方軍,解救主城!」
外面立時有人應聲,快步跑著去傳令。
金人尚武,不消片刻,窗外兵戈甲冑聲四起,馬蹄已踏得地面跟著微微顫動。
今日雲也寧靜,日頭像被這沖天殺氣所激,移得飛快。
眼看未時已過,申時尚未過完,不知何處開始起風。原本放晴的天色猝不及防陰沉下來,窗外竹片磕踫愈急,冰涼透骨的勁風掃過窗欞,竟像是卷來了隱隱的潮氣濕意。
日光尚未落盡,厚重的陰雲已層層疊疊壓上來。
「少將軍當真不曾說錯……雨要來了。」
白源將嚇昏過去的龐轄拎到一旁,走近了低聲道︰「殿下,金人出兵了,我們動手麼?」
蕭朔立在窗前,覆住右腕間雲瑯那一副袖箭護腕。
護腕的玉質微涼,瑩潤通透,貼在掌心。
蕭朔將那一塊玉按得溫了,收回手,扣合腕甲︰「等。」
「是。」白源應了一句,又忍不住低聲問,「等什麼?」
窗外勁風愈涼,蕭朔按上劍柄,靜了一刻︰「人心。」
白源微怔。
應城城牆之上,已然一片慌亂。
連斟看著出城的拐子馬,心頭焦灼︰「誰叫他們出城的?為何沒攔住他們,文曲在干什麼?!」
「不清楚。」他身旁,暗探瑟瑟跪在地上,「我們本想入城探查,卻被朔州城守門的兵士攔了……」
「他們攔你們做什麼!」
連斟寒聲︰「你不曾亮出王爺信物?」
暗探苦著臉︰「亮了,只是不準進……」
「文曲瘋了?」連斟愕然,「只是政見不同,熬過這一段,又不是不準他回京施展他的本事——」
話說到一半,連斟臉色忽然徹底慘白下來。
文曲老成持重,是襄王多年心月復,縱然再不滿退守北疆的安置,也不會這般不知輕重。
楊顯佑不會不知輕重……可如今的朔州城,卻不準有襄王信物的人進了。
朔州城內早已無平民百姓,金兵的拐子馬幾乎傾巢出了城。
如今在朔州城里的,倘若不是金兵,也不是文曲……
不是金兵!不是文曲!
「快!」連斟目眥欲裂,轉身撲回去,「將城中青壯聚集起來守城,將他們的妻兒父母綁了,壓上城頭!」
他急得火燎房頂,抓了人去稟報襄王,正要去安排兵馬,忽然听見城外隱約傳來的聲響︰「什麼聲音?!」
「塤聲。」
暗探臉色也蒼白︰「陰山里來的,怕是有幾十只、幾百只,風朝我們這里刮……」
塤幾乎是北疆最易得的樂器,用陶土燒也行,石頭、骨頭也一樣能做,一只手就能拿過來,幼童玩耍間也能輕易學得會吹奏。
陶塤清越,石塤蕭瑟,骨塤嗚咽淒涼,散入卷地勁風。
「《秦風》。」
暗探顫聲道︰「《無衣》……」
坎坷傳了千年的古曲,塤聲散在風里,春雷在壓城雲層間轟隆滾動。
塤聲,接著又匯進人聲。沙啞低沉的人聲,像是泣血,卻又蒼勁得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壓得住。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
與子同仇。
應城內,被倉促捆縛驅趕的百姓踉蹌著,跌在地上,跌進由霖雨前這場風送進來的厚重古謠里。
退讓,退讓,退讓。
退無可退,還在忍,還在忍。
忍到流離失所,忍到國破家亡,忍到連反抗也不會,將命交到人家手里!
一樣要死。
一樣要死!
筋骨單薄的少年人低聲嘶吼,在塤聲里紅了眼楮,死命撞開凶神惡煞的官兵︰「刀來!」
官兵臉色驟變,正要厲聲呵斥,已被破舊的鐮刀狠狠沒入胸口。
有人沖上來,用拳頭去砸,用牙齒去咬,狠狠撕去他身上佩刀,拋給方才高喊的少年。
其余衛兵尚不及反應,要拔刀壓制時,已被赤手空拳撲上來的人群徹底淹沒。
塤聲高昂淒厲,竟仿佛響遏行雲的號角,繚開沖天戰意。
雁門關下,白磷火石刺破陰沉天色,承雷令炸開胸中淤滯的悲憤積郁,人人倏然抬頭,牢牢盯住那一片熟悉的亮芒。
明光駐霜刃,流雲動風雷。
拐子馬已盡數出城列陣,金人統制遙遙看見那一道火光,心頭驟寒,下意識便要傳令回撤。
撥馬回頭時,朔州城頭之上,已不見了金軍大旗。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