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湊不夠, 雲少將軍與先鋒官頭踫頭坐在營帳里頭,將主意從兔子打到龍鳳胎,又議了整整一刻。
熱騰騰的美酒肥羊前,禮官望穿了夜色, 仍沒等來少將軍與他的人。
……
雲州太守龐轄受邀出城, 頭一次進了軍中的流水宴。他被韓忠敬了一杯酒, 飄飄然得幾乎站也站不住,志得意滿與人踫杯暢飲, 早沒了听說要出城赴宴時的惶恐忐忑。
軍中派系的流水宴!奉他為座上賓!
龐轄與人舉杯,喜滋滋飲下一盞酒, 呼出一口氣。
本朝文武相爭,既是彼此看不順眼,說穿了卻更是互相忌憚。文官忌憚武官, 宮中忌憚武官, 朝堂不惜自斷臂膀,一再閹割軍權, 其中也不無忌憚武將擁兵自重的緣由。
京中一個蘿卜一個坑, 又積怨已久、早修補不得, 難免彼此爭得頭破血流。地方的官員守將, 卻並沒這般不死不休。
要壓制排擠,自然是拉攏不成之後的事。若當真能與軍中勢力交好,誰願平白樹敵添麻煩?
不說別的,若是雲州城當真丟了, 破城之罪, 文官武將哪個能逃得過?
如今硬扛威名赫赫的鐵浮屠,保住了雲州城。他守城有功,難道便不能來分一杯羹?
便不說搭上那油水叫人眼熱的鎮戎軍, 還不知有多少好處可撈。此番千鈞一發轉危為安,余悸後怕都還未散,龐轄端著手里的葡萄釀,連看著只知道打仗的朔方軍也順眼了許多。
「如今看來,那兩位……」
師爺跟在他身後,趁無人來敬酒,對龐轄悄聲道︰「竟當真是來掙功勞的。」
「想來是宮中當真有些艱難,皇上已動了別的心思……年前開後宮選秀女,怕就是奔著這個。」
師爺低聲道︰「要重贏聖心,自然就要做事。帶一個禁軍首領出來,軍功自然沒得說,加上去寰州調兵解危救困,這份功勞絕不小了。」
「我那時說什麼了?」
龐轄得意道︰「等閑人能從韓忠那鐵公雞手里借得動兵?本官一見鎮戎軍來幫忙,心中便盡數有數了。」
師爺原本還有些懷疑,此時親眼看了戰局,卻也不得不信︰「大人說得是。」
「這群殺胚還盼著那兩位來坐主位。」
龐轄方才听見禮官等人議論,嗤了一聲,吞下杯酒︰「那般人物,天家貴冑,什麼樣的宴飲沒見過?豈會自降身價,來赴這等……」
他話還未說完,听見不遠處歡喜喧鬧聲,有些茫然,跟著探了脖子望過去。
師爺也跟著回頭,看清情形,不由一怔。
熊熊燃著的篝火旁,人群極熱鬧地圍著,中央站著的那兩個人,面前已擠了再多出十只手也接不盡的酒杯。
……
岳渠排開眾人,走到雲瑯面前。
他仍吊著半邊傷臂,完好的手攥了酒,掃了一眼雲瑯︰「原來還記得有頓飯吃?」
雲瑯老老實實挨他訓︰「記得。」
「若不是這葡萄釀軟綿綿的沒勁,定然罰你三杯。」
岳渠瞪他一眼,細看了看雲瑯臉色,又皺了眉︰「不是又不舒服了罷?別總是只帶個先鋒官,你那議親的對象呢?」
雲瑯沒繃住,咳嗽了一聲。
「當初鬧著不要同小姑娘議親,也隨你了。」
岳渠︰「我等也並非古板到冥頑不化,只要你願意定定心找個歸處,這一項也不非要卡死……可好歹要找個貼心的。」
岳渠蹙緊眉︰「如今這是怎麼回事?」
「貼心。」雲瑯忙保證,「他待我很好。」
「待你很好?」
岳渠半信半疑︰「你也不看看你那些親兵——」
岳渠話頭一頓,錯開雲瑯視線。
岳渠用力按按眉心,有些心煩︰「你那些親兵……四處搜查,非要揪出是誰薅禿了你的兔子,你有時間便管一管。」
雲瑯啞然︰「是。」
岳渠看了雲瑯半晌,沒再問出那一句話。
他原本想說那些親兵的審訊手段,已不止慘絕人寰,絕非常人能調|教得出來。
刀疤帶了雲騎潛出朔北,回京去救雲瑯,是岳渠暗地里命人放出去的。岳渠執掌朔方軍這些年,只做了這一件忍不住的事,自然極清楚那群夯貨的脾性。
雲騎是雲瑯一手挑出的親兵營,除了回京救主帥性命,剩下的任何事都絕不會擅動,只听雲瑯親自吩咐交代。
以惡制惡、以殺止殺,死士的嘴撬不開,懸著的是全軍人的命。仗打到現在,沒人還會天真仁慈到覺得這些手段不該用。
……
可這些手段,雲瑯又是從哪里學會的?
雲瑯這一身到今日也沒養好的傷,除了當初那一處,又有多少是逃亡這些年落下的,多少是落在了那□□佞的手里?
既然議了親,議親的那人定然是在京城,難道就眼睜睜看著——
「岳伯伯。」雲瑯笑了下,「他燒了大理寺。」
岳渠一愣,視線釘在雲瑯身上。
朔方軍養大的小兔崽子,看著沒心沒肺上房揭瓦,其實心思剔透得瞞不住,岳渠自然也早就清楚。
雲瑯猜得到他在想什麼,倒不稀奇。
「燒了大理寺……」岳渠眉峰擰得死緊,「那些人沒找他算賬?」
「找了。」雲瑯點點頭,「于是我們便一鼓作氣,將禁軍搶回來,樞密院也快了。」
岳渠越听越愕然,慢慢瞪圓了眼楮。
朔方軍雖然遠在北疆,卻也不是閉目塞听,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事他听白源隱隱約約提過,只是覺得京中再風雲變幻,無非奪權傾軋而已,誰得了勢,朝局都一樣叫人心灰意冷,故而半點也不曾往心里去過。
這些事……竟是兩個半大的女圭女圭做出來的?
亦或是這小兔崽子豁了出去,為了朔方軍,不惜委身哪家的糟老頭子——
「他與我年紀相仿,很英俊。」雲瑯及時道,「又從小就認識。」
岳渠松了口氣︰「那便好。」
「既是從小認識,又年紀相仿,該算是兩小無猜了。」
一旁禮官笑道︰「這位議親的大人,少將軍何不叫我們見見?」
雲瑯最愧對的就是禮官,誠懇一拱手,繼續道︰「這位議親的大人……還是我的大佷子。」
禮官︰「?」
「你究竟哪兒來的大佷子?」
岳渠早就覺得奇怪︰「你還跟誰的靈位拜把子了?早跟你說過,縱然我同端王互相看不順眼,可我畢竟也和他同輩論交,這般沒大沒小的事,我也要替他教訓你……」
岳渠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白源的話,心頭陡然劈開道念頭。
……
這念頭其實早就有。
當年端王還在,雲瑯動輒跑到端王府去住,起初是為了進朔方軍,後來進了朔方軍,跑得卻反而更勤。
端王家的孩子,書讀得好,只是不善兵事,一窩子武將里頭生出了個書生女圭女圭。
武人大大咧咧慣了,有時難免拿此事打趣,端王還不及動怒,先惹惱的永遠都是雲瑯。
當初朔方軍回京修整,幾個欠揍的夯貨去戲弄端王家的孩子,說要教他軍中拳術,送了一套捉弄人的所謂「秘籍」送過去,里面寫得卻全是民間小兒嬉鬧游戲、竹馬彈弓之類雲雲。
端王那個孩子脾氣很好,翻看過後發現上了當,便放在一旁不管了。
雲瑯那時還不曾執掌雲騎,手下沒有親兵。知道了這事,赤手空拳一個人殺去軍營,一拳一拳狠狠揍到了這幾個混球肯認錯,鼻青臉腫寫了封告罪書。
……那以後,再沒人敢拿那孩子取笑調侃。
他們幾個將軍還曾打趣,整個朔方軍,只怕只有雲少將軍自己不知道自己對端王家的孩子有意。還有人攛掇,既然兩個孩子這般投契,那小雲將軍又不喜歡同小姑娘議親,倘若世子也有意,不如去請一道旨,就將人徹底領回家,當兩個親兒子養。
誰知後來天意世事弄人。
逃不開的奪嫡之爭,血淋淋撕開家恨死仇。
端王一系折了大半,雲瑯一個人自京城回來,命丟了半條,蒼白安靜得像是條游魂,要將命賠出去一樣,一場接一場地打仗。
打下第三座城,雲瑯昏死在馬下,醒來後叫岳渠劈頭蓋臉痛罵了整整一個時辰。
那一宿雲瑯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再回來時,便又好像與過去那個少將軍沒什麼不同了。
只是那天起,雲瑯開口閉口,就常常要提起個遠在京城的大佷子。
今日說人家溫潤謙和,來日又矢口否認,說分明是死 欠揍。
高興時說人家最明事理,不高興了便一口咬定,就是個講不通的木頭疙瘩。
叫軍醫治傷時疼得不行,自己胡亂模自己的腦袋,還要跟旁人顯擺,說京里的大佷子就是這麼模的,一模就不疼,百試百靈。
……
世事磋磨,世事磋磨。
沒人敢再多想,沒人敢再做夢。
縱然有心將那一團死結解開,可那兩個孩子身邊,卻都已沒有了能將人拎過來肆意教訓的長輩。
岳渠胸口起伏,抬起視線。
白源說,那是「京城來的兩個年輕人」。
那個領著輕甲騎兵,牽制住了數倍的鐵浮屠,將戰局撐到雲瑯力挽狂瀾的先鋒官,「府上已沒有可拜會的父母長輩了」。
兩個年輕人。
來的……是兩個。
守城軍曾報,京中來客,接故人歸家。
岳渠當初幾乎刻意忽略了這幾句話,如今卻再避不開,眼底幾乎透出隱隱血色,牢牢盯著雲瑯身後的黑衣人。
蕭朔退開半步,深深一揖及地。
「……大人?」
禮官尚不及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頻頻回頭,低聲道︰「龐太守與韓大人過來了,少將軍這邊人不夠,我們——」
岳渠搖了搖頭︰「夠……」
禮官一愣︰「還有誰是少將軍這邊的?」
「我。」岳渠深吸口氣,用力搓了搓額頭,「這兩個……都是我的大佷子。」
禮官︰「?」
「讓龐轄等著,攔住了,少過來礙事。」
岳渠團團轉了一圈,想起件要緊事︰「合巹酒喝了嗎?」
「……」
雲瑯一向跟不上這些長輩的接受速度,下意識踢了踢蕭朔,回頭看了一眼︰「我們——」
「沒有。」
蕭朔低聲道︰「雲瑯踢我。」
雲瑯︰「……」
「你踢他做什麼?」
岳渠扯了雲瑯一把,低聲道︰「如今這是你的人,欺負起來留著些情面,別欺負壞了。」
雲瑯眼睜睜看著蕭小王爺飛速學會了同長輩告狀,尚且不曾回神,按著胸口心情復雜︰「哦。」
「快,你們喝過合巹酒,我便是長輩了。」
岳渠催促︰「倒來兩杯女兒紅。」
雲瑯愕然︰「現在——」
「現在!」岳渠瞪眼楮,「不行?!」
「……」雲瑯重溫了端王叔在時的舊夢,訕訕模了下鼻尖,閉上嘴。
朔方軍做事極利落,听了岳帥吩咐,立刻有人飛跑去拿,做合巹的、找紅線的,片刻功夫,醇厚酒香已透出來。
今日之宴,一為慶功洗塵,二為以虛實混雜示敵,人人杯中酒都是不醉人的葡萄釀。那上好的烈酒,都叫人偷偷潑在了應州城門前,化作酒氣,叫風送進了應州城。
雲瑯被人往手中塞了系著紅線的酒杯,壓了壓耳後滾熱,抬頭迎上蕭朔視線。
四周都是朔方軍,龐轄被攔住了進不來,韓忠笑吟吟立在一旁,抱了壇寰州城送的上好女兒紅。
清亮的酒漿映著月影,天上一輪明月,杯里一片冰雪。
「流水宴,天地是賓客,請八方神鬼魂。」
岳渠低聲念︰「甘酒入苦巹,外內和順,悲歡不離,生死同命。」
雲瑯握了酒杯,慢慢攥牢。
夜色涼涼地沁下來,篝火在身旁熊熊燃著,將寒意徹底驅得干干淨淨,映在杯中眼底。
他抬起頭,迎上蕭朔眼中的光。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抽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