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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風過曠野, 卷起點點火星。

滾燙的火星散進漆黑天穹里,將月色也烤熱了,混著醇厚的酒香,一並順著喉嚨滾下去, 淌過心口, 熱透肺腑。

蕭朔飲盡那一巹酒, 抬起頭要開口,忽然被雲瑯用力握住手臂。

將軍灼人的燦白銀甲迎上來。

戰甲冰涼, 硬硬硌在胸口,滾熱的摯色全在清俊眉目里。

雲瑯喝了酒, 伸出手臂,牢牢擁住蕭朔。

……

人群外,龐轄與師爺被牢牢攔住, 叫忽然震開的歡呼聲嚇了一跳︰「怎麼回事?里面究竟在做什麼?」

透出來的酒香他聞見了, 紹興府甘露堂的女兒紅,窖藏二十年才開一次壇, 在京城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

莫說雲州城沒有, 整個北疆翻過來犁一遍, 也只能點出有數的幾壇。

「貴客愛喝女兒紅?」

龐轄看不見里面情形, 急得團團轉︰「那韓忠豈不是搶了先?若早知道,當初就該舍得將那壇酒買下來!」

「邊疆沒有好酒,不是太烈便是太苦,剩下的全是甜湯。」

師爺盡力揣測︰「或許……是難得遇到能入口的, 便高興些。」

「是是。」龐轄忙點頭, 「回去便設法搜羅,看能不能買來好酒,有京城的最好。」

師爺低聲︰「是。」

「絕不可買醉仙樓的。」

龐轄忽然想起來︰「他們家奸商透頂, 一樣的酒,換了個酒壇子,就能翻著番往死里坑錢……」

他正交代著,听見人聲,忙跟著抬頭,正看見岳渠與那兩位一並走了過來。

禮官方才還滿面憂慮,此時竟也笑盈盈俯身,客客氣氣道︰「請太守大人入客席。」

「好說,好說。」

龐轄不無羨慕地瞄了韓忠一眼,朝雲瑯愧疚見禮︰「是下官疏忽了,招待不及韓大人周全……」

「什麼招待?」韓忠送雲瑯入席,有些莫名,「兩位將軍是來打仗的,又不是來北疆游賞散心。有用得著你我處,少問多做,為家國一心做事就是了。」

龐轄被他一噎,說不出話,只暗恨這韓忠竟既有眼力又會說話,連連賠著笑稱是,跟著一並入了席。

師爺跟在龐轄身後,眼看岳渠竟也坐到了主位一側,有些錯愕︰「岳將軍既非那兩位的親友,又非長輩師從,如何竟也坐過去了?」

「少問,多做。」

龐轄沉了語氣︰「人家是來打仗的,和朔方軍的主帥套套近乎怎麼了?若是當真得了朔方軍,就算是上面那位,不也要高看一眼?」

師爺不曾想到這層,聞言一愣,忙低聲稱是。

龐轄訓過了扈從,抬起頭,臉上就又換了一副熱絡的笑,舉起手中酒杯。

主客相敬,這一場宴席才算真正開席,敞開了盡情吃喝。

加了老醋與胡椒的羊肉湯在鼎里滾沸,酸嗆香辣,肉香濃郁撲鼻。無論朔方軍與鎮戎軍,就連雲州城里眼巴巴探頭的守城兵士,也拿陶罐特意擔過去。人人都能分得一碗,熱騰騰喝下肚,抖擻了多少天鏖戰的疲憊精神。

朔方軍常年緊繃,一根弓弦繃了整整五年,已太久不曾這般放松過。縱然杯子里的酒只是不醉人的葡萄釀,竟也像是終于能痛痛快快大醉了一場。

「岳帥。」

韓忠始終留心查看,看著眼前宴飲,悄悄來到岳渠身旁︰「朔方軍疲憊已久,能這樣松快一場自然是好事,只是……」

岳渠手中拿了酒杯,倚著虎皮座椅,一雙眼楮仍精明雪亮︰「只是什麼?」

韓忠一愣,細看岳渠神色,不由失笑︰「看來是末將多慮了。」

他原本擔心朔方軍長久不得放松,忽然松緩下來,若是有敵軍今夜試圖突圍破城,是否能及時應對。

……可看岳渠反應,朔方軍無疑早已想到了此事。

「少將軍有安排了?」

韓忠懸著的心放下來,也不由笑了,尋了塊石頭席地而坐︰「怪不得你們朔方軍都說,有雲字旗在,凡事都用不著擔憂。」

「也該擔一擔憂,當初若不是端王按著,這小子能一路放風箏放到昆侖山。」

岳渠笑道︰「你只看見眼前宴飲,卻看不見朔方軍還分了十幾撥輪換,各處都有人盯著。巡邏警哨、強弓硬弩,那些死士扛過來燒咱們的猛火油都在城門前面,只等不歸樓的火光令。」

「戍邊久了,人人都知道怎麼讓自己緩一股勁。」

岳渠將杯中冰水飲盡,打了個激靈,長呼口氣︰「這股勁緩過來,也人人都知道……仗還得打,還不到倒頭睡透的時候。」

韓忠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下跟著澀了澀︰「這些宴飲的,過會兒也要去輪換?」

「輪換過七次了!」岳渠大笑,「這些人里,朔方軍已換過七撥,看不出來麼?」

韓忠愕然,回頭又仔細看了看。

「你再細看。」

岳渠饒有興致,撐坐起來︰「還能不能找見那兩個小兔崽子?」

「少將軍與——也去輪換了?!」

韓忠瞪圓了眼楮︰「這怎麼行?他們好不容易才有空歇一歇,我帶鎮戎所部人馬過去,將他們換下來,叫他們回帳子……」

岳渠抬手,將他按住。

韓忠愣了下。

「他們去的地方,別說馬不行,人也難上得去。」

岳渠道︰「你縱然帶人去找,也找不到。」

「在陰山里?」

韓忠隱約猜到了方向,卻仍不解︰「上山做什麼?」

岳渠沉默不語,拿過案上羊腿咬了一口,以水代酒灌了大半杯。

「山上有一處懸崖,風景極好,向下看時有林木蔥郁,有明月山泉。」

他身後,白源低聲道︰「崖後有條隱蔽小路,最方便布兵,一旦沖下,可直搗應州城。」

韓忠皺了皺眉,來回看了看這兩人神色,將原本要問的話盡數吞了回去。

「應城關竅,絕不可失,失則雲州再無掎角之勢,成孤軍孤城……故而須得有條妥善退路,可奪應城月復心,以除後患,除非奪朔州城日,退路可毀。」

白源靜了一刻才道︰「少將軍那封信里,當初是這麼說的。」

韓忠忍不住問︰「什麼信?」

白源搖搖頭。

那封信不止題頭,連署名落款也沒有,只是放在了朔方軍的帥案上。

信上半句閑話也不曾說,寫的除了戰事時局,就只有那之後五年的安排。

五年後,朝局不可測,時局不可推,故而要靠後人再來定奪。

再後十年,便托後人之後人。

岳渠看見了那封信,連夜砸開不歸樓,將白源扯起來,才發覺躺在不歸樓密室里養傷的雲瑯竟不見了。

岳渠問他要了最擅爬山趟路的藥農與戎狄的行腳商人,瘋了一樣找了一宿,照著描述的地方走遍,終于找到了信上所說的那處懸崖。

懸崖高聳,飛虎爪也望塵莫及,最膽大的藥農也不敢上。

除了花幾天時間開鑿小路,搭石階土坡,能上去的只有江湖里盛名已久的流雲身法。

那時候,京中有人往琰王府送御米的事剛傳出來。琰王叫人陷害中了罌粟毒,頭風發作重病垂危的消息出了京城,隨著北上的商人,當酒後閑話傳進了不歸樓。

岳渠拿刀逼著他手下那些跑堂的茶博士,遙遙對著懸崖,一遍接一遍地喊,嗓子喊破了就再換一個。

喊了整整一夜,坐在崖邊的少年將軍重重嘆了口氣,拍拍手上的土,掉頭回了郁郁蔥蔥的林子。

韓忠心頭緊得喘不上氣︰「那天晚上……雲將軍是去做什麼的?」

「不知道。」白源道,「那之後,也沒有人問過。」

雲瑯從崖邊下來,賣了馬,同幾個南疆來的商人說過幾句話,只身去了嶺南。

京城里來了個古怪的馬商,只重金買下了這一匹馬,暗中護送著雲瑯出了北疆。後來又來了個更古怪的養馬人,在雲州城里住了九個月,將那馬好生將養著送終埋骨,竟還立了一方小小的墓。

那匹馬老當益壯,好草好水舒舒服服養著,生了匹小白馬,俊得很,一看便是能神行千里的料子。

白源看著眼熱,一度想買下來送去朔方軍,那人卻不肯買,將馬帶回了京城。

沒人再問過,雲瑯那一夜去懸崖邊上,究竟是去做什麼的。

韓忠听得默然良久,長嘆一聲,將帶來的一壇酒慢慢灑在地上,對著陰山深深一揖,回了鎮戎軍營。

星子閃爍,探望著莽莽陰山。

雲瑯只喝了那一巹女兒紅,攤開了手臂放松仰著,抬手遙遙虛攥了顆星星,像模像樣拍進蕭小王爺手里︰「給。」

蕭朔連他的手一並握住,掌心貼合,慢慢交攏握牢。

雲瑯很是得意︰「如何,風景是不是很好?」

蕭朔握著他的手,將雲瑯攬在自己膝上,垂眸望著山下。

景色的確很好。

月色細緞一樣撫過山林草木,映在溪水里,叫流水踫碎了,銀光流瀉叮咚,碎成星點又重新拼合,一路向下,匯進主干流遠。

這些水脈都是這樣發源的,就連那兩條養活了無數人的江河,听那些遍查山川的游俠說,倘若一路沿著河道追溯回最源頭的地方,就只隔了一座山。

天大地大,山高水遠。

「今後再來此處。」蕭朔道,「需得帶上我。」

雲瑯枕在蕭朔膝頭,眯了下眼楮。

他已犯了些困,尤其有蕭小王爺放哨,便更用不著支稜著耳朵八面不漏,那些不知藏了多久的倦意從至深處悄然冒上來。

雲瑯打了個呵欠,揉揉眼楮,半開玩笑︰「這也是先鋒官的軍法?」

蕭朔搖了搖頭︰「不是。」

雲瑯好奇︰「那是小王爺的家規?」

蕭朔︰「不是。」

「不是軍法,不是家規。」

雲瑯來了興致,翻了個身︰「我憑什麼要听?」

「只是同你商量。」

蕭朔撫了撫他的發頂︰「你若不同意,便親親你,哄你答應。」

雖說兩人都飽讀話本,該看的不該看的一應看了不少,蕭小王爺這般學著話本溫柔小意起來,也實在太過難得。

雲瑯實在難得見這種機會,尤其听蕭朔這樣一本正經說出來,幾乎忍不住唇邊笑意,故意咳了一聲︰「那自然不答應……」

蕭朔攬著他,深深一望,在雲少將軍唇畔落了個吻。

點水的吻,透著酒香,沁過肺腑心脾。

雲瑯耳根一熱,兀自強撐︰「不答應。」

蕭朔吻上他的眼楮,將濃深睫根蘊著的隱約潮氣吻淨了,唇畔蹭了下輕顫的睫尖。

雲瑯打了個激靈,嘴硬︰「不——」

蕭朔將人攬起來,一臂護住肩背後心,吻淨了少將軍負隅頑抗的所有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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