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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還未黑透, 應城下已擺開了慶功彰勝、接風洗塵的流水席。

朔方軍寒酸慣了,幾時也不曾有過這般陣仗。火堆上架著烤到焦酥金黃的野羊,熱騰騰的白面餅, 酸甜涼潤的葡萄釀, 野藿菜混著鮮美的肉糜粥,滾沸的蔓菁炖羊肉溢開濃濃香氣。

雲州府吝嗇久了,此次出手難得大方, 上好烈酒的醇香從泥封里沖出來,沖進涼曠的淡白月色。

濃郁的肉香與酒香混進夜風,在寬闊的曠野里蕩開,也悄無聲息地飄進了應州城。

城頭上,應城太守連斟的臉色已黑得如同鍋底。

「朔方軍搞得什麼名堂?」

他身旁的襄王幕僚皺緊了眉︰「這是當真狂妄到了這個地步,還是兵力馬匹不足, 示敵以弱弄出來的空城計?」

幕僚看著城下仿佛全無防備的朔方軍, 低聲道︰「不論是哪個, 我軍若趁此機會,一鼓作氣沖出去, 說不定——」

「我們是被圍的城, 外面的圍兵用空城計。」

金人將領掃他一眼,寒聲諷道︰「你們漢人讀書讀傻了?沒看見林子里的人影刀尖?」

幕僚一滯,忽然回過神來,忙閉上嘴。

「朔方軍打了這些年埋伏, 風吹草動不見人, 從不會出這種錯。」

又一個幕僚道︰「只怕……這才是本意。」

那幕僚揣測著低聲道︰「故作疏忽、藏實示虛。假若我軍當了真, 一舉齊出,只怕要被狠狠打個措手不及。」

「難說。」又有人道,「打了這些年仗, 早打殘打疲了,他們哪里來的這般軍心戰力?縱然軍心有,戰力還是能一下子補上來的?」

方才那幕僚愣了愣,有些遲疑︰「不是來了鎮戎軍?那般浩浩蕩蕩……」

「鎮戎軍,空架子。」

守城將領冷嘲︰「整日里只管護送商旅、剿除匪患,北疆陷落前,打過最大的仗是跟山大王,有幾分軍力可言?」

那將領才因為搶糧之事被狠狠罰過,憋了一肚子氣,掃了一眼身旁,涼聲道︰「竟還真有叫人唬住、乖乖退進了這朔州城的,如今還在這里大言不慚,譏諷旁人——」

腰刀與鐵鞘擦出極刺耳的一聲響。

那金人殺意吞吐不定,刀刃抵在方才說風涼話的將領頸間,再進一步就能割破皮肉。

「夠了!」

連斟沉聲呵斥︰「什麼時候了,竟還在這里內訌?!」

城上將領幕僚人人變色,齊齊閉牢了嘴。

金人入了應州城,本就牽扯出無數麻煩。偏偏鐵浮屠又是受襄王所請才來的,竟連指責也不能,不止金人,應城守軍也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

漢人與金人涇渭分明,水火不能容。先前打過一次,尚能克制,動得只是拳頭。

這一次……竟已直接動起了刀子了。

金人凶悍,又素來不講道理,說不定如何遷怒。應城守軍幕僚圍在四周,眼睜睜看著那金將對同僚以刀相挾,竟無一人敢上前攔阻,個個心驚肉跳深埋了頭,生怕招惹到自己頭上。

「既為同盟,本就該守望相助,卻還在這里攻訐挑刺!」

連斟看向那被挾持的守城將領,壓了壓眼底怒氣,厲聲道︰「挑撥軍心,回去領五十脊杖!」

金人神色冰冷,鋒銳腰刀仍紋絲不動,貼著守城將領頸間的皮肉,雪亮鋒刃已割出一絲蜿蜒血色。

「……降三階,所部兵馬將糧草撥出一半,交予鐵浮屠處置。」

連斟咬緊牙關,掃了那金將一眼,沉聲道︰「是本官……治軍無方。替他賠罪,還請將軍海涵……」

那金將神色倨傲,掃了眾人一眼,回刀入鞘。

守城將領一言不發,跪下磕了個頭,下城領罰去了。

連斟死死壓著胸口怒意,閉上眼站了半晌,重新看向城下熱熱鬧鬧的天地宴流水席。

兵無常勢,虛虛實實。可再奉行詭道,也總有表里之分,或是虛而示虛,或是示虛以實,總能讓人尋出個章法,從中周旋破解。

……

偏偏如今這朔方軍的主心骨,無疑已徹底換成了京中那兩個災星。不講章法、不按兵書,虛實亂成一套,半分也模不出其中真正端倪。

出城,倘若中了誘敵之計,勢必死無葬身之地,多年苦心謀劃一朝傾覆。

不出城,就讓這些金人金兵在城中盤踞。互相看不順眼不說,只看城中所余不多的糧草,難保何時便會激變——

連斟心頭一震,緊走幾步,盯住城下肉香四溢的流水席。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中原人其實吃不慣這般粗獷的純肉烈酒、野菜湯羹。故而城下的慶功宴再熱鬧,城頭上的漢人將領也無非只是揣摩用意,並沒如何受到牽動。

可城中……還有金人。

朔方軍常年駐扎北疆,飲食起居已同北疆部落近似,最清楚草原部落的喜好。

「快!」連斟緊走幾步,扯住幕僚急聲道,「快,去城中——」

幕僚叫他嚇了一跳,忙拱手受命︰「去城中做什麼?」

連斟立在階前,看著城中情形,冷汗涔涔滲透衣物。

城高池深攔得住刀兵箭|矢,攔得住攻城大軍,卻攔不住風。

無孔不入的風,挾著鮮女敕肥美的肉香,裹著醇厚凜冽的酒氣,鑽進牢牢封住的應州城里。

朔方軍痛快暢飲,撕扯著肥美羊肉,蘸了鮮韭芥辣同米醋蒜泥,香嗆濃郁得能將舌頭一並吞下去。

已不必特意派人探查,只從這里往下看,就連守城的金兵也早已沒了旁的心思,狼似的盯著城外。主將幾次厲聲呵斥,竟都收效甚微。

糧草之亂,亂及軍心。

金人的主帥並非莽夫,一樣清楚此時貿然出城危險重重。可軍心若渙散,又拿不出應對辦法,最好的辦法便是以戰止亂。

這一仗不能出城打……便要打在城內。

他們蟄伏在襄陽府,為了奪江山,才會引來金人做外援助力……可那時縱然思慮的再周全,也無非各取所需、割地而治,任誰也想不到,這一把刀有一天竟會變成雙刃的。

若握不住,甚至能割破他們自己的喉嚨!

「去……城中。」

連斟深吸口氣,低聲道︰「將牛羊攏在一處……殺幾頭,給金軍送去。」

「被圍的時候太倉促,羊群都在城外草場,收不回來。」

幕僚有些為難,遲疑了下︰「我朝有法令,嚴禁屠宰耕牛——」

「到幾時了,還管什麼法令!」

連斟厲聲︰「難道要等到城中軍心浮動嘩變,一刀將你我砍了,腦袋滾在地上,同金人解釋我們不能殺牛嗎?!」

幕僚打了個激靈,嚇得臉色慘白,緊閉上嘴。

「府庫出資,按市價三倍征收。」

連斟壓住火氣︰「去城中宣太守令,如今艱危,事急從權……解圍之後,定然還有犒賞。」

幕僚再不敢多說半句,扭頭飛跑去宣令了。

「大人。」

連斟身旁謀士有些憂慮,低聲道︰「尋常人家,耕牛是命。縱然三倍征收,只怕也……」

「拆東牆補西牆。」連斟合眼,「不然呢,還能如何?」

那謀士一怔,低了頭,不再開口。

今日征的是牛,來日還要征收柴火稻草。若糧食不夠了,還要再征糧,若敵軍攻城,城內青壯都要被召集起來,負責御敵。

這些年來,應城百姓都被官府死死壓著,壓得沒了反抗的念頭,只埋頭一味設法活下去。

可再不知反抗……也總歸是有個極限的。

若過了那一條線,城中內亂的,只怕不只是金兵。

此事人人心里都清楚,可縱然清楚,卻仍沒有半點辦法,只能被城外那兩人一步步牽著走上這一條路。

「不過是兩個年輕人。」

那謀士皺緊了眉︰「如何能這般步步為營,搶佔先機……」

「尋常辦法罷了。」連斟嘆息,「只是我們先行不義,才會被處處尋著缺處。」

謀士嚇了一跳,忙道︰「大人——」

「有什麼可避諱的,誰心中不是明鏡一樣?看看自己做的事,難道當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連斟道︰「無非告訴自己,有舍有得,縱然一時舍了這些,來日也能討回來罷了。」

舍了疆土,來日打回來。

舍了道義,來日補回來。

舍了忠臣良將,舍了熱血鐵骨,江山代有才人出,來日還會有。

死死攥著眼前的事,攥著眼前的野心。只要有朝一日能登極聖之位、有從龍之功,來日能補成什麼樣,那是來日的事。

「名不正則言不順,無非時至今日,已不能回頭。」

連斟輕聲道︰「成王敗寇,走到頭,看個結果而已。」

謀士不再多說,低頭退在一旁。

「只不過……能將我們逼到這一步,那兩個只怕也殫精竭慮了罷。」

連斟立了半晌,嘆了口氣,終歸苦笑︰「過慧易夭,他二人這般耗竭心力,誰知來日如何呢?」

城外,中軍帳內。

雲州太守龐轄親自出城勞軍,一片熱鬧喧嘩、喜氣洋洋,軍帳里卻仍冷清安靜。

該被接風洗塵的兩位貴客尚未出席,仍坐在安安靜靜的帳子里。桌案上散落著幾張紙,潦草著寫了數行字跡,又被重重劃去。

雲瑯心力徹底耗竭,坐在案上︰「不行……沒辦法了。」

「少將軍。」蕭朔抬手,覆在他發頂,「尚不到最絕望處。」

少將軍沒了力氣,順著頭頂掌心溫度,有氣無力化成一小團︰「當真不行……」

蕭朔覆著他的發頂,慢慢揉了兩下。

「這招也沒用。」雲瑯咬著牙根犯愁,「事已至此,再無解法。」

蕭朔問︰「當真沒有?」

雲瑯怏怏︰「當真沒有。」

他咳了兩聲,模過藥碗喝了幾口,按了按胸前舊傷。

「嘔心瀝血,費盡心機,千方百計,殫精竭慮。」

雲少將軍自作孽,按著胸口,重重長嘆了口氣︰「我和我的先鋒官、議親對象、大佷子一起,也是當真湊不夠四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少•殫精竭慮•耗竭心力•將軍︰愁。

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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