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部族紛爭, 戰事不斷,鐵浮屠是最叫人恐怖的幽靈。
西夏的鐵鷂子遠比遼人精銳,與浮屠引對戰, 卻層層敗退, 丟了從中原搶來的朔州城。
最精銳的鐵浮屠有拐子馬策應,無論局勢如何,一律憑死戰生生鑿穿。中原的萬人大軍, 昔日措手不及,曾被區區百余鐵浮屠一戰擊潰。
……
而眼前,竟又出來了第二支鐵浮屠。
胡先生立在城頭,背後襲上刺骨寒意,裹住肺腑,滲過四肢百骸。
襄王根本就不曾徹底相信過龐家。
此時雲州城門尚且開著, 若立即關閉城門, 這第二支鐵浮屠自然退回應城。
按照計劃, 不費一兵一卒,冷眼等著朔方軍被截斷退路拖死在城外。
若不關城, 兩支鐵浮屠夾擊, 足以鑿穿朔方軍軍陣,直入城門,一舉攻破雲州城。
必死之局。
大開的應州城門前,廝殺聲忽緩, 原本不死不休的交戰雙方竟不約而同漸漸停手, 戰場隱約靜了下來。
朔方軍守在雲州城前, 孤軍殘兵,對著迎面與側翼的兩支以逸待勞的強悍鐵騎。
寒風料峭,淡淡血氣彌散流動, 刺骨森冷。
「沒長眼楮嗎?!」
代太守龐轄聞訊帶人趕來,臉色蒼白,上城頭時幾乎一腳踏空︰「快快,還不快關城門……」
這等要命的消息耽擱不得,早有斥候飛跑入城內報信。一把泛著寒氣的尖刀扎進喜氣洋洋的太守府,扎醒了躺在白日夢上滿心歡喜的龐轄。
「快關城門!關城門……」
龐轄嗓音有些嘶啞,他急著上城頭,又怕叫城下流失射中,幾乎是狼狽地貓著腰滾上來︰「若叫敵軍破了城池,滔天罪過誰來擔承?!快快……」
「來人。」
蕭朔︰「扶龐太守站穩。」
龐轄叫人扶著站定,抬起頭正要怒聲呵斥,卻忽然睜圓了眼楮。
他听見消息,第一反應便是去找正房那兩位貴客,卻不料房門緊閉,一個也沒能見到。
龐轄抱著一絲僥幸,猜兩位貴人大抵是有事要做,剛出了城。卻不料此時在城頭之上,竟見了那位不知是侍衛司還是殿前司的黑衣武官。
京城的禁軍高階武官,縱然只是都虞候、指揮使,到了下面,也絕不是刺史太守能使喚呼喝的。
龐轄臉色變了數變,心驚膽戰,收斂躬身道︰「大人……」
龐轄盡力在人群里瞄了瞄,心里愈生出不安,低聲道︰「少……少公子呢?」
「不在雲州城中。」
蕭朔道︰「去借兵了。」
「好好。」
龐轄听見不在雲州城幾個字,便長舒一口氣,正要說話,忽然叫後面四個字當頭一棒,愕然立在原地。
蕭朔垂眸,慢慢按實腰間冷硬劍柄。
雲瑯遠比眾人敏銳得多,不會到此時才想到這一手布置,直到此時還不現身,無疑是去找破局之法。
戰場在敕勒川下的茫茫草場,天時地利盡在金人一方。沒有亂石嶙峋,沒有九曲關隘,沒有狹窄山道,騎兵一場浩蕩沖殺,輕易收割人命。
只靠打殘了的朔方軍,縱然人人拼命、魚死網破,也不可能贏得過兩支夾擊的鐵浮屠。
到了眼前境地,唯一能破局的辦法……只有去調援兵。
龐轄肝膽俱裂,臉色徹底慘白︰「少公子豈可親自去借兵?!」
他是雲州城代太守,雲州城若丟了,他固然要跟著遭殃,可若那位貴人沒在了雲州城,只怕連掉腦袋也不夠。
龐轄抖得站也站不住,冷汗淌下來,哆哆嗦嗦道︰「少公子天家貴冑,何等金貴,豈可涉險……」
「天家貴冑,鐘鳴鼎食,受生民供養。」
蕭朔平靜道︰「戰火起時,就該護住生靈百姓。」
龐轄怔住,愣愣看著他,囁喏了下,沒能出聲。
城下,金兵已緩緩擺開陣勢。
長途劫掠的重甲騎兵在體力上並不佔優勢,朔方軍迎面阻擊的鐵浮屠只拿著尋常兵器,刀槍劍斧劈殺,步兵結三才陣尚足以應對。
應城內以逸待勞的這一支,人人手中配了沉重的騎槍與狼牙棒,只要一撥沖殺,就能將朔方軍鑿穿,殺到雲州城門前。
「關城!關城!」
龐轄徹底嚇破了膽︰「雲州城若失,你等擔待得起?!胡涂,我知你是嚴離舊部,素來與朔方軍過從甚密。往日本官對你睜一眼閉一眼,今日卻容不得你肆意妄為……」
「龐太守。」
胡先生寒聲道︰「你以為今日關了城門,雲州城便能不失麼?」
龐轄打了個哆嗦,愣在原地。
「朔州在金人手里,如今應城分明也已徹底倒戈,雲州已徹底成了孤城。你以為這兩支鐵浮屠只是為了朔方軍來的?」
「襄王如今行徑,已將雲州城當祭品,送到了金人嘴邊!」
胡先生牢牢盯著他︰「再沒了朔方軍,你用什麼守城?用你搜刮來的綾羅綢緞、金銀財寶嗎?!」
龐轄叫他質問得說不出話,茫然半晌,腿一軟,月兌力跌在地上。
城頭一片死寂,風聲嗚咽,城下奪命的危機步步緊逼,鐵浮屠一步步向前,踏入上一場激戰留下的紅褐色血土。
龐轄身後,跟來的師爺低聲道︰「那位……少公子,去借的哪一家兵?」
蕭朔︰「如今情形,只有寰州能救。」
「寰州不行。」
師爺苦笑︰「寰州節度使韓忠,昔日受黨爭牽連貶謫,明哲保身閉門謝客,發誓此生口不言兵。」
胡先生皺緊眉,牢牢盯著城下箭在弦上的戰局。
「如今情形……斷尾求生尚可。」
師爺道︰「此時尚未交戰,是金人在衡量我軍戰力。一旦開戰,雲州城門最多只能晚關一刻。倘若……倘若朔方軍能分出一部分,誓死阻擊,剩下的便還有機會回城。」
師爺低聲道︰「如此一來,雖然留下拒敵阻擊的必死無疑,卻能保下大半……」
胡先生眼底幾乎逼出分明血色,正要開口,城下忽然擊起隆隆戰鼓。
胡先生臉色驟變,撲到城邊。
原本被密不透風護著的主帥軺車,在迎戰的激烈鼓聲里徐徐向前。
戰戰旁觀的親兵營,以最前面馬上的主帥為錐尖,兩翼雁形回攏,沉默著排開陣勢,將身後傷痕累累的力竭同袍死死護住。
胡先生發著抖,死死扣住冰冷堅硬的青條石城磚,指尖礪出一層淋灕血痕。
「前隊作後,後軍入城!」
城下,岳渠勒馬提韁,並不回頭︰「白源!」
除了有數的幾個人,幾乎沒人知道朔方軍當年那位輕車都尉的下落。此時听見這一個名字,人人錯愕,盯住城上人影。
城門之內,少年白嶺揣著匕首要出城殺敵,被守城軍死死攔下。
他叫無數雙手臂攔著,遙遙听見這一聲喊,忽然狠狠一顫,難以置信抬起頭。
胡先生站在城頭,用力閉了閉眼,低聲︰「岳帥……」
「老子知道你這個書呆子向來優柔寡斷,到了今日,別讓我看不起你!」
岳渠抄起長槊,大笑道︰「關城門!」
金兵主帥的五官隱在重鐵兜鍪的長檐下,朝著天邊白日舉起長刀,向前緩緩劃落。
「先生!」
白嶺失聲痛哭,死命掙扎著嘶聲喊︰「不能關城門!那是朔方軍!求求你——父親……」
朔方軍依然鴉雀無聲,無論是留下的,還是退入城池的,都一言不發,動作沉默而利落。
少年的哭喊聲尖銳︰「放開我,讓我去殺敵!我不怕死!讓我也去,我不要這樣活著……」
城門守軍死死咬著牙關,將他用力扣住。
白嶺咬住面前的手臂,趁著對方吃痛收手,擰身月兌出去,攥了匕首就要沖出城。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白嶺雙目赤紅,啞聲道︰「滾開!膽小鬼——」
蕭朔掃了他一眼,並不說話,翻身上馬,為魚貫入城的朔方軍讓出通路。
刀疤已換回了輕騎兵的裝束,將少年拎起來晃了晃,扔回給城門守軍,咧嘴笑了下,往手心呸了一口攥牢腰刀。
「沒人是膽小鬼。」
景諫模了模他的發頂︰「只是還不該你們死。」
不能所有人都死,還要留下人再打仗,打到徹底收復燕雲、奪回陰山,將關隘重新連成銅牆鐵壁的屏障。
可戰友同袍,不可輕拋。
浩浩蕩蕩的鐵浮屠與朔方軍攪成一團,喊殺聲混著戰鼓聲烈烈震天。
朔方軍隨著主將岳渠,竟悍不畏死,徑直沖進了壓城的鐵浮屠大軍。
應城的鐵浮屠隨之而動,這支駭人的鐵甲騎兵凶悍到不可思議,前陣縱然落馬,後陣一樣轟隆隆壓過,挾著風雷沖勢,碾向死戰的朔方步兵。
岳渠徹底放開前後防備,手中長槊全無顧忌地狠狠劈殺,招招飲血。朔方軍人人死戰,倒下去一個,立刻又有兩三個豁出命填上。
「岳渠。」
金兵主帥勒住馬韁,盯著殺神一樣的將軍,鷹眸里透出寒光︰「他有許多年不曾上陣了。」
「是許多年了。」
他身邊的漢人軍師道︰「不想悍勇更勝往昔……」
「悍勇?」金兵主帥搖了搖頭,「用你們中原的說法,這是一腔悲憤死志,冰心玉壺。」
「你們漢人在內斗,這麼多年了,還在內斗。勇士死在陰謀,懦夫自毀長城。」
軍師沉默。
「是勇士,卻不可叫他活著。」
金兵主帥遠遠望了一陣,對身旁強弩手道︰「殺了他,用最好的虎皮裹著,帶回祁連山天葬。」
強弩手應聲,遠遠瞄中殺神一般的岳渠。
岳渠橫槊擊殺一名鐵浮屠,正要再殺下一個,忽然听見親兵焦灼喊聲。回頭看時目光驟凝,奮力回槊將狼毒箭擊偏,卻仍晚了一分。
穿石破金的狼毒箭扎透了鎧甲,岳渠身形一顫,肩胛蔓開鑽心痛楚,跌在馬下。
發烏的血汩汩淌出來。
「岳帥!」
親兵目眥欲裂,拼死沖殺,想要過去救援,卻被面前金兵牢牢擋住。
金兵主帥眯了眯眼,抬手道︰「再一箭,送他——」
話未說完,再度掀起的激烈喊殺聲叫他眉峰蹙起,轉頭看過去。
輕騎兵。
中原人的輕騎兵。
朔方軍一直寶貝著這些輕騎兵,寧死不肯輕動。在草原的鐵騎眼中,這些裝備破舊戰馬瘦癟的騎兵幾乎不值得一看,可此時出城的輕騎兵,卻不閃不避,徑直攻向了尚未合攏的應城城門。
趁著這個機會,岳渠的親兵已豁出命撲上來,牢牢護著將軍,閃進了刀劍兵戈之後。
「他們要奪應城?」
金兵主帥身旁,一名偏將愕然︰「如何奪得下來,中原人瘋了?!」
金兵主帥眯了下眼,緩聲道︰「不是。」
數百輕騎兵罷了,看人數甚至不足千人,不要說釘不進應州城,縱然真釘進去,也會被回兵來救的鐵浮屠直接淹沒。
……
可只要他們攻城,鐵浮屠就注定要回兵來救。
回兵去救,就不能兩方合兵一處,絞殺朔方軍。
「可這樣又能撐多久?」
偏將皺緊眉︰「勉強拖延而已,最後還不是解不了這邊的圍,那邊也要搭進去……」
金兵主帥顯然也不曾想透此事,一雙眼微微眯起,看著帶兵直沖應城的中原武將。
生面孔。
中原人有援兵?
……
哪里會有援兵。
「飲鴆止渴罷了。」
金兵主帥看著回援的鐵浮屠,緩緩道︰「這一支是護國鐵騎,我們最精銳的核心力量,這一隊輕騎兵撐不了多久,就會被徹底剿滅。」
「只是不能立即取勝而已,我們早佔絕對勝算,不必心急。」
金兵主帥道︰「既然要垂死掙扎,我們便叫他們死得明白一些,來世不要投在中原,與我等為敵。」
喊殺聲愈烈,血光迸飛,日頭已漸西垂。
寒風凜冽嗚咽,與號角聲應和,在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里卷著簪纓,卷起叫戰火燒得殘破的大旗。
時隔多年,北方的鐵騎終于重新見了拼命的朔方軍。
血染得看不出戰袍顏色,仍悍不畏死地向前沖殺。這樣一股血氣不同于游牧部落的凶悍,不同于掠奪鐵蹄的貪婪,是在一步不可退的故國之前,逼出的最鋒利的寒鐵刀鋒。
沒有人願意打仗,可憐無定河邊骨,將軍白發征夫淚……沒有人願意打仗。
三千里故國,八千里山河。
北疆年年募兵,流民從軍,殘兵殉國。
無一人求饒,無一人偷生。
沒有人願意打仗!
岳渠在親兵的懷里醒過來,听著耳邊廝殺聲,眼底仍是滔天戰意,伸手道︰「馬槊。」
「岳帥!」
親兵死死抱著他染透了血的長槊,低聲哀求︰「歇一刻,等一等再……」
岳渠問︰「等什麼?」
親兵打了個激靈,沉默下來。
朔方軍再勇猛,在源源不斷的鐵浮屠面前,也終歸只是抵死頑抗。
他們只能盡力,替進了城的弟兄多殺一些敵人、再多殺一些敵人,等到下一場仗時,能讓弟兄們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活下去,看到有援兵的那一天,或者死在自己守衛的疆界上。
岳渠拿過長槊,撐著地,深吸口氣慢慢站直。
金人已失了耐性,下一次沖鋒,就會徹底收割盡他們的性命。
「隨我沖鋒,隨我赴死。」
岳渠慢慢道︰「傳令——」
他話音未落,那個率領鐵浮屠絞殺朔方軍的偏將忽然一頓,自馬上無聲無息跌落。
一支白羽長箭穿透鑌鐵鎧甲,牢牢釘在偏將頸間。
岳渠眸底狠狠一顫,撐著向前一步。
第二箭,第三箭。
射箭的人是在高速馭馬同時出的手,每一箭都尋不回原本的軌跡,只能看見日光下流星似的燦白尾羽。
一箭奪一將。
三箭過後,鐵浮屠失了將領引導的方向,錯愕在叫鮮血染透的寬闊草場上。
「不好!」
金兵主帥身旁,偏將失聲道︰「對面有射雕手——」
「漢人哪里來的射雕手?」
金兵主帥看向一旁的軍師,沉聲道︰「你不曾說過,中原人還有這種猛將。」
軍師皺了皺眉,也有些困惑︰「本不該有……」
「罷了。」
金兵主帥並不願與他多說︰「將帥再勇猛,這等情形,一人也無用。」
三箭可以奪他三名將領,可他還有三十名,還有三百名。
鐵浮屠人人皆可自由拼殺,只要沒有來馳援的、足夠對等實力的大軍,縱然是再神勇的將領,也要死在這樣無窮無盡的絞殺之中。
只要沒有馳援的大軍。
……
金兵主帥心念電轉,忽然想起方才中原軍隊毫無道理的拖延。
為何要拖延?
拖延時間是在等誰,有誰會來?
內斗的中原,懦弱的中原人,昏聵的中原朝廷……那個野心勃勃又叫人惡心的襄王,同他們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倘若全是真的,是什麼將這些人遠遠趕到了苦寒的北疆?
想起不久前西夏的舊事,金兵主帥眉峰狠狠一挑,忽然翻身上馬,催馬前行數丈。
滾滾煙塵里,地皮微微顫動。
數不清的中原兵!
寰州方向來的,浩浩蕩蕩的鎮戎軍,跟在一騎薄盔輕甲的將軍身後,壓向這一片已疲憊不堪的戰局。
日色白亮,映在那將軍身後,看不清長相,只能看見那一柄颯白流雲紋的桑梓木雪弓。
看不清究竟何等規模的援軍,軍容齊整、大旗獵獵的援軍。
數不到頭的人,數不到頭的箭。一刻不停百里馳援,終于來得及,終于堪堪趕到,又一刻不停地利落列陣,護住雲州城,護住朔方軍的後路。
戰鼓轟鳴,號角響遏行雲,蕩徹在敕勒川下。
軍士手中鐵劍重重敲著盾牌,每走一步,喊聲便沖天穹霄漢。
將軍勒馬,弓成滿月。
雪亮箭尖穿透戰局,穿透彌天血氣,遙遙釘住了金兵主帥的眉心。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