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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金兵主帥在馬上, 慢慢握住手中韁繩,瞳仁縮了縮。

馭馬中的三箭連珠,箭箭力貫千鈞, 的確是草原射雕手才有的絕技。

即使是最強悍、最健壯的射雕手, 在連發出這樣近于絕技的三箭之後,體力心力也會一並耗盡,不可能立刻有力氣再發第四箭。

可遠處身映天光的中原將軍, 長弓之上,冰冷的箭尖卻仍恆定一般將他穩穩釘牢。

遠隔兩軍,依然精純凜冽的殺氣。

朔方軍是峻拔峰仞,一片浩蕩悲涼、傷痕累累的孤山,眼前陌生的將軍卻是凜寒冰川。

冰冷的箭,冰冷的人。

雪窖冰天下, 是灼人的滾燙烈焰。

「中原當年有將, 銀槍雪弓, 指流雲為旗。」

金兵主帥抬起手,阻住大驚失色的副將︰「與此人比如何?」

「我們不曾遇上過……契丹與黨項人說, 那是天賜給中原的白虎神, 勝不過的天兵。」

副將依稀能看見遠處箭尖,冷汗自額頭淌下來,低聲喚︰「大將軍。」

金兵主帥抬手,扣上狼頭金刀, 盯住遠處拈弓搭箭的人影。

不會有人射得出第四箭。

離這里最近的是寰州, 駐扎在那里的鎮戎軍離這里近百里路程。從雲州去請救兵, 再領軍來援,一來一回只用半日,幾乎能活活跑死一匹尋常良馬。

長途奔襲, 奪命馳援,不及喘一口氣,三箭連珠取去三將性命。

……不會有人射得出第四箭。

金兵主將額間滲出隱隱冷汗,握緊金刀,盯住兩軍陣前動也不曾動過一下的箭尖。

他若能賭得贏,這一箭根本就是虛張聲勢。中原的將軍殺不死他,有主將居中調度,沖鋒夾擊,縱然中原有援兵,鐵浮屠也未必沒有取勝之機。

若賭不贏。

賭不贏,今日死戰。

戰到一方徹底耗干淨,一方的血徹底流干,盡數倒在這片草場上。

金兵主將眨了下眼,冷汗順額角滑落,墜在刀柄之上。

風動馬嘶,兩軍沉默對峙,白亮日光凝在箭尖。

金兵主將凝神提防,不敢分毫錯開視線,沉聲道︰「戰局如何?」

「正面……朔方軍的死傷,與我們相差不多。」

偏將低聲︰「應城那一邊……」

金兵主將心頭倏然沉下來︰「應城如何了?!」

「領兵的主將我們不曾見過,像是中原新來的。」

偏將道︰「他帶的親兵也勇猛,交戰時不像是這些年的打法,倒像是……當年。」

金兵主將眸光狠狠一跳。

當年。

中原王朝的那位端王爺親領朔方軍,橫征朔北,將契丹人打得半殘零落,叫他們這一支女真部落有了喘息之機。

「主將年紀很輕,對不上……但實在太像。」

偏將低聲︰「我軍撤走,只憑應城那邊留下的鐵浮屠,怕是抵擋不住朔方軍與鎮戎軍合圍……」

金兵主將寒聲道︰「退入城中也不行?!」

「退入城中也不行。」

偏將道︰「他們的輕騎兵盯著,我們的人一旦退入城中,便可緊隨追擊破門。」

金兵主將松開刀柄,余光掃過浩浩蕩蕩的鎮戎軍,心胸徹底冷透。

萬無一失的良策,在劫難逃的死局。

……不過拖延半日、一支援兵。

不知不覺,攻守之勢竟已徹徹底底倒轉了過來。

他們不在乎應城。漢人自己同自己內斗,襄王與他們合作,卻也一樣心狠手辣,應州城暫時被誰拿去都沒有太大區別。

可那一支鐵浮屠,卻是王帳最精銳的尖兵。

「前隊作後,後隊作前,兩伍匯成一伍,退入朔州城。」

金兵主將低聲吩咐了一句,提韁向前,高聲道︰「鎮戎軍主將何在?」

為首的銀甲將軍緩緩收箭,卻不上前,不疾不徐收好雪弓,將白羽箭矢斂入箭筒。

他身後,一名中年將領策馬上前,在兩軍陣中站定︰「完顏烈。」

「韓忠?」

金兵主將被他叫出名字,一雙鷹目銳光一閃︰「你當初曾發誓,此生再不言兵。」

韓忠一笑︰「我當初說,世間已無韓某抒懷之時、立身之地,何必再談兵事。」

金兵主將問︰「你如今有抒懷之時、立身之地了?」

韓忠頷首︰「有。」

金兵主將︰「何時?」

韓忠︰「來日。」

這個回答未免太離奇,金兵主將皺了皺眉,又問︰「何地?」

「浩蕩寰宇。」

韓忠︰「朗朗乾坤。」

金兵主將微愕,看著眼前相爭多年的敵將。

對方昔日心灰意冷,親手將長劍入鞘封存,此時不知為何,眼里竟已重新復蘇起戰意,甚至比此前更熾烈浩蕩。

金兵主將蹙緊了眉,心頭莫名隱隱發沉,又看向那個不知身份的銀甲將軍。

「完顏烈,你若要鑽進應城避風頭,痛快說話!」

韓忠長劍橫欄,劍光寒泉似的一閃,朗聲笑道︰「我中原將士向來正大光明,做不出偷襲的事。你要進城,我不追擊!」

金兵主將終于動怒︰「韓忠!」

兩軍激戰至此,都已疲憊不堪。鎮戎一系的戰力本不及朔方鐵騎,此時追擊,縱然會叫金軍的鐵浮屠狠狠吃一個苦頭,自己卻也勢必損失慘重。

雙方心中都無比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僵持下來,一直對峙到現在。

金兵主帥出陣,原本是想來定下各退一步,來日再戰。此時被他這樣一說,竟像是被中原人高抬貴手放過了一馬。

「若是你鎮戎軍不來橫插一杠,我今日已滅了朔方軍!」

金兵主帥寒聲︰「你以為你帶了鎮戎軍來,我便心生畏懼?鎮戎軍騎兵戰力,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你身旁那個人的箭,我已命鐵浮屠沖了你的鎮戎軍!」

金兵主帥盯著他,死死勒住馬韁︰「今日縱然你以逸待勞,鐵浮屠拉開陣勢公平一戰,未必沒有半分勝算——」

韓忠竟半分也不否認,大笑道︰「誰要與你公平一戰?」

金兵主帥怔住。

「鎮戎騎兵。」

韓忠高聲︰「下馬!」

一片沉默的鎧甲磕踫交鳴,數千騎兵齊齊下馬,將腰側佩刀一並系在馬鞍上。

數千騎兵,數千匹駿馬。

數千柄雪亮的長刀。

金兵主帥瞳孔驟然收縮。

朔方軍三人一匹馬,兩人一柄刀,早成了草原上的笑話。沒有戰馬,沒有兵器,再精銳的猛虎也沒了獠牙與利爪。

韓忠持鞭抱拳︰「寰州鎮戎,奉令來送戰馬兵器,朔方輕騎兵何在!」

傷痕累累的步戰甲兵里,三三兩兩有人站起來,向前一步。

韓忠︰「金槍班可在!」

蕭蕭朔風里,有人沙啞應聲︰「在!」

「好!」韓忠笑道,「神騎營可在!」

有更多的人抹去鮮血,用布條死死系住傷口,站起來︰「在!」

「神射軍,鞭箭軍。」

韓忠︰「龍騎直可在!」

「龍騎直死戰陰山,打空了!」

有人上前︰「御龍弩直在!御龍弩直還在!」

朔風烈烈,卷折白草,嗚咽的雄渾號角聲里,越來越多的人站起來︰「廣捷軍在!茶酒新班在!」

「歸明神武打空了,歸明渤海還在!」

「清澗騎射還余一人,尚有半條胳膊、兩條好腿,能綁長矛,策應馬步戰!」

……

昔日端王歿後,朔方軍勉強攏成一團,這些曾經在草原上威風赫赫的名字已太久不曾有人提起過。

還剩下的身份,就只有一個搖搖欲墜的朔方軍。

韓忠眼底一顫,深深吸了口氣︰「交兵。」

鎮戎軍的動作利落無聲,戰馬、佩刀、□□鐵槍,交進沾滿烽煙的手里,沁著血,被死死攥牢。

韓忠牽韁攔在朔方軍前,頂替了岳渠的位置︰「若退去,放下兵器,允你們活著入應城。」

金兵主帥愕然︰「你瘋了?!」

「早該瘋了。」

韓忠笑了笑︰「若死戰,便死戰。」

「岳將軍有傷。」韓忠平靜道,「韓某替他戰,韓某替他死。」

金兵主帥握緊腰刀,看著眼前連成一片的鎮戎軍與朔方軍,第一次真正察覺到了無邊的寒意。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激起了這些人的戰心戰意……可眼前的中原人,從將帥到士兵,卻分明都徹底不同了。

他們固然能殺一群中原人,可殺光了這群中原人,還會有更多的中原人源源不斷地撲上來。

殺了一個寰州城的守將,還會有蔚州,還會有新城,還會有汾水關。

燕雲十三城殺完,還有中原的二十四路。

這些人的血在燒,燒起凜冽戰意,燒成一片燎原之火。

究竟是什麼……能讓這些冷透了的死灰燒起來?!

金兵主帥咬緊牙關,瞳仁里的殺意一點點叫眼前這場火燒盡,視線向回一掃︰「應城所部,不歸我轄制,能應允的,只有我這一支鐵浮屠。」

「不歸你轄制?」

韓忠挑了下眉,笑了笑,並不追究︰「好。」

金兵主帥道︰「我部退入城中,貴軍不可追擊,不可襲擾。」

韓忠像是不經意回了下頭,頷首︰「好。」

金兵主帥極其敏銳,視線緊追著牢牢釘過去,越過數人,扎在那個銀甲雪弓的將軍身上。

「完顏烈。」

韓忠催了幾步馬︰「我軍不是時時有耐性。」

金兵主帥盯著那銀甲將軍,緩緩道︰「是你?」

「完顏烈!」韓忠沉聲,「兩軍陣前,你若再不退——」

「百里奔襲,三箭連珠……我被你唬住了。」

金兵主帥道︰「方才那一箭,你已是強弩之末,發不出來。」

雲瑯垂著頭,隨手撥了撥弓弦,朝他一笑︰「完顏將軍可以試試。」

金兵主帥牢牢盯著他,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一絲虛弱的痕跡,卻終歸一無所獲,眉峰越蹙越緊。

隔了一刻,金兵主帥持韁回馬,示意本部交兵,又看向雲瑯。

他已猜出了真正的主帥是誰,根本不再看韓忠,盯住雲瑯︰「不追擊,不突襲。」

雲瑯點了點頭︰「可。」

「直至入城,不調強弩。」

金兵主帥︰「各自修整,互不相擾。」

雲瑯頷首︰「可。」

金兵主帥拿不準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擰眉思慮一圈,終歸不再多說,回韁引所部加緊入城。

天色徹底黑透,日頭落盡,城邊已換成一輪極淡的彎月。

鐵浮屠魚貫入了應州城,城門牢牢閉緊,朔方軍與鎮戎軍卻仍留在城外,仍不曾回雲州城。

金兵主帥登上城頭,見城下情形正要詢問,忽然察覺,心底徹徹底底攔不住地沉下去。

草原部族最善破堅攻城,卻罕少真在城內停留過。鐵浮屠縱然勇猛,一旦入了城池,擠在城高牆深的應州城內,竟像是裝入甕中,忽然一籌莫展起來。

朔方軍仍在城下,按照約定,沒有追擊、沒有突襲,直至入城不曾調過強弩。

不擾修整,各安其事。

在將軍的陣旗指引下,將稻草扔進丈許寬的護城壕溝填實。

將應州城截斷糧道、截斷援路,反過來牢牢圍了個水泄不通。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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