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瑯腦子里嗡的一聲, 血氣在喉間翻涌幾次,生生咽下去。
他撐著榻沿,努力想將骨子里的寒冷戰栗壓下去, 又喘不上氣, 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雲少將軍不肯丟人, 最煩這等沒出息的矯情樣子, 咬緊了牙關想要將胸口瘀滯驅散,卻被格外有力的溫熱臂膀牢牢困住。
雲瑯被困在蕭小王爺胸口, 疼得走投無路,一口死死咬住了他的肩膀。
「用力。」
蕭朔攬著人不放,任他下死力氣咬著肩頭皮肉︰「咬下來也是你的。」
雲瑯伏在他肩頭緩了半晌,盡力搜刮著周身氣力,攢了幾次, 終于松開口,狠狠抹了把臉。
蕭朔扶住他, 輕握了雲瑯仍悸顫的冰冷手腕︰「罰得輕了。」
雲瑯冷得厲害, 被他掌心烙得縮了下,垂眸半晌, 笑了一聲︰「我又不是野兔子。」
「我知這等過錯, 叫你咬碎了也出不盡氣。」
蕭朔叫他靠在身上, 拿了溫水沁過的帕子, 細細替雲瑯將臉上淚痕拭淨了︰「既然我已是你的了,你幾時想咬,張嘴便是。」
雲瑯當時不過貪圖嘴上便宜, 一時嘴快罷了,看他竟說得全然鄭重,不由失笑︰「你如何——」
雲瑯靜了一陣, 莫名沒能將後頭的話說出來。
他此時已乏得厲害,打不起精神同蕭朔拌嘴,莫名被蕭小王爺伺候得很舒服,側了側臉︰「這邊,再擦一下。」
蕭朔拿著帕子,看著心安理得蹬鼻子上臉的雲瑯︰「……」
雲瑯舒舒服服靠著他,半闔了眼,扯著袖子蓋在自己身上。
蕭朔看他半晌,伸出手,將人向懷里攬了攬。
雲瑯心力尚不濟,也不逞強,任由他折騰,在蕭朔肩頭衣物里胡亂蹭了兩下。
蕭朔呼吸微頓,攬著他靠穩當︰「還要什麼?」
雲瑯還覺得有些冷,埋在蕭小王爺暖烘烘的衣領里,嘟嘟囔囔的︰「想喝花雕。」
「你如今不能喝。」蕭朔靜了片刻,定定心道,「我叫人同梁太醫說了,那些酒送他入藥,釀成補身子的藥酒。有哪種你能喝的,賞你兩口。」
「怎麼就送他了?!」雲瑯微愕,睜開眼楮,「那是給你喝的!」
「……」蕭朔將帕子投進溫水里,擰干了,沿著雲小侯爺的側臉慢慢拭過︰「那十來壇?」
雲瑯買的時候也沒料到有這麼多,干咳一聲,硬著頭皮︰「對啊。」
蕭朔好端端的,實在弄不清雲瑯為何平白要灌死自己︰「此時朝中正是要緊時候,我進退尚需思慮,喝酒干什麼?」
雲瑯今日已矯情過一次了,不大好意思,悶聲含混︰「還不是老太傅,說你當初想醉一場,找不著人……」
「我不過是找不著你,去同太傅喝了頓酒。」
蕭朔蹙了眉︰「也值得你這般處心積慮報復,要我一口氣把十幾壇酒灌下去?」
雲瑯已是渾身長嘴說不清,憋了半晌,兀自泄氣︰「罷了罷了,便宜梁太醫了!總歸也是從你府上拿的銀子……」
蕭朔︰「……」
雲瑯︰「……」
雲瑯現在本就身無分文,賴在蕭小王爺懷里,理直氣壯︰「……記著賬,來日還你便是!」
「記什麼賬。」蕭朔悠悠道,「雲小侯爺拿了的東西,便是雲小侯爺的。」
蕭朔細看了看雲瑯面色,見他已徹底緩過來了方才那一陣心悸,才將按著雲瑯腕脈的手不著痕跡挪開︰「況且,你當年借先帝之手倒騰給我那些賞賜,原本也還沒花銷完。」
雲瑯愕然︰「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先帝同我說好了的,不告訴你——」
「先帝的確不曾告訴我。」
蕭朔看著他︰「只是你大概從沒發覺,這琰王府里,有一半的殿瓦梁柱、配額用度,其實都是一品軍侯的規制。」
雲瑯的確從沒發覺,身心復雜,按了按胸口。
……
妄議先帝,實屬不妥。
雲瑯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咬牙切齒︰「回頭咱們倆先別急著埋你那塊新墳,回帝陵,去找先帝他老人家聊聊天。」
蕭朔依著他說的情形想了想,將不合情理處按下,點了點頭︰「好。」
「既還沒花完,你再給我支些銀子。」
雲瑯沒好氣︰「我要用。」
蕭朔並不問他要做什麼,點點頭︰「好。」
「我餓了,想吃東西。」雲瑯四下看了一圈,蓄意找茬,「這般寡淡,怎麼連點香味兒都沒有?點支香,摳摳搜搜的,這東西又不能帶下去點……」
蕭朔將幾個軟枕細細摞好,扶著雲瑯靠上去,取了支折梅香回來插上︰「吃什麼?」
「肉咸豉、爆肉、雙下角子、蓮花肉油餅。」
雲瑯磨著牙︰「群仙炙、太平畢羅、假圓魚假沙魚、柰花索粉……」
蕭朔開門,叫了外面遠遠侯著的下人︰「煮一碗筍蕨餛飩,女敕菊苗泡清口茶,小侯爺餓了。」
雲瑯︰「……」
「你縱然把御宴菜單背一遍,先帝也不會回來收拾你。」
蕭朔合上門︰「一會兒便要睡下,不宜吃難克化的東西。」
「誰要睡下了。」雲瑯不情不願的,「我還能聊一兩銀子的天。」
蕭朔看他一陣,唇角輕抬了下,過去坐了︰「你聊。」
雲瑯不料他竟這般配合,愣了半晌,泄氣道︰「算了……不想聊這個。」
蕭朔微怔︰「什麼?」
「朝堂之事。」雲瑯悶聲道,「就今晚,不想聊這個。」
「那便不聊,我自會謀劃。」
蕭朔道︰「你放心,我過幾日便去拜會蔡老太傅。」
雲瑯擺弄著他的袖口,撐著眼皮,胡亂點了下頭。
下人的動作很快,熱騰騰的小餛飩轉眼便被送了上來。蕭朔叫人退下,舀起個餛飩,輕吹了兩下︰「張嘴。」
「不用。」雲瑯不自在,「我自己吃……你不餓嗎?」
蕭朔並不勉強他,搖了下頭,將調羹遞過去︰「我晚間用過飯,你吃就是。」
雲瑯是真有些餓了,接過來自己慢慢吃了兩個,抬頭看看蕭朔,又拿過茶水,磨磨蹭蹭喝了一口。
蕭朔看了他半晌,終于忍不住︰「有話就說,你我如今還要這般遮掩吞吐,有什麼意思?」
「不是。」雲瑯咳了一聲,忙搖了搖頭,「不好意思。」
蕭朔上次剛被雲少將軍不好意思地點了霓裳羽衣舞,他知雲瑯此時心里終歸難受,不願計較,耐著性子︰「說就是了!若是出格的,我未必依你。」
「倒不很出格。」雲瑯耳朵熱了熱,垂著視線,拿勺子來回撥餛飩,「你今晚……能不能也來里間睡啊?」
蕭朔眸光一凜,倏而凝在雲瑯身上。
「里頭那張暖榻那麼大,我試過了,地方夠。」
雲瑯干咳︰「就跟小時候一樣,抵足而眠就行……」
他只是被蕭朔提起舊事,心里實在難受。若自己一個人去里間睡,又要忍不住去王妃靈前跪著,說不定還要不爭氣地哭一鼻子。
雲瑯自小不喜歡一個人,屋子里空些都難捱得發慌。他拽著蕭朔習慣了,此時倒也知道不很妥當,面紅耳赤的︰「不行就算了。」
「雲瑯。」蕭朔凝注他半晌,闔了下眼,低聲,「我有時寧肯希望……你是什麼都懂,有意試探捉弄我。」
雲瑯皺了下眉︰「好好的,我捉弄你干什麼?你——」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側過頭︰「可你我從小一塊兒長大,你一轉眼楮,我偏偏連你要上哪個房頂都知道。」
蕭朔掀開榻上兩層綿褥,拿出底下藏著的《示憲兒》,扔在他面前︰「雲少將軍,敢問拖著別人一塊兒睡,是哪家的教子之道?!」
雲瑯被抓了包,難以置信抬頭︰「你怎麼知道我藏在這兒了?」
「你可知我為何不叫你躺外頭的暖榻?」
蕭朔咬著牙︰「你這本書有兩寸厚……兩寸!」
蕭小王爺照顧著摯友心情,想不著痕跡拿出來再放回去,又怕不能徹底同原樣一般,叫見微知著的雲少將軍察覺。
蕭朔忍了幾日,都假作不查,硌得整宿睡不好,越想越氣︰「你怎麼不把你自己塞褥子底下!?」
雲瑯張了張嘴,一時心虛︰「……」
「你這些年背負的太多,又受父王母妃囑托,待我之心早已成了習慣。故而一時扳不過來……我不怪你。」
蕭朔把書扔在一旁,扯平褥子︰「可你若有時間,便好好想想,來日你我合葬,碑上究竟要怎麼寫。」
雲瑯只是想找個人陪自己睡覺,不及反應,便被劈頭蓋臉訓了一通。他本就神思疲倦,心神一時也跟不上,舀著筍蕨小餛飩愣愣听著,看著蕭小王爺咬牙切齒一肚子火氣,下意識將勺子里的餛飩遞過去。
蕭朔已懶得同他生氣,拿過來咯吱咯吱嚼著吃了,擱下碗筷,起身去內室拿出了樣東西。
「怎麼把這個拿出來了?」
雲瑯記得清楚,一掃便認出來了︰「這不是你那不能踫的寶貝雙魚玉佩……不對,我記得當時沒有勾雲紋啊?」
雲瑯把手背在背後,自覺地一下不踫,探了腦袋仔細打量︰「什麼時候又重雕過了?」
「沒有。」蕭朔一陣來氣,沉聲道,「原本就有勾雲紋,你記差了。」
「不可能,我當時還搶過來看了。」
雲瑯搖搖頭︰「你忘了?你那時說這東西不能輕易給人,叫我還回來……」
「沒有。」蕭朔咬牙,「我那時說的是,上面有勾雲紋,同你的雲字相稱,本就該是你的。」
雲瑯︰「……」
雲瑯看著睜眼說瞎話的蕭小王爺,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哦。」
雲瑯想不通︰「那……是我當時非不要,塞還給你,兩相爭執之下,還不小心摔了——」
蕭朔蹙眉︰「摔了什麼?」
雲瑯從不曾告訴他自己那玉麒麟摔過,把話收回去︰「摔了一個墩嗎?」
蕭朔攥著玉佩,掌心已將涼潤玉質握得微溫,肩膀板了板,橫了心沉聲︰「是。」
雲瑯點了點頭,心說那我可真是太有病了︰「這樣……」
「總歸。」蕭朔不看雲瑯,側過頭一口氣道,「如今再給你一次,你若……若戴了這玉佩,便能與我同榻了。你若實在不願意要,拿去扔了砸了,隨手送人,如何處置隨你。」
蕭朔語氣生硬︰「怎麼,雲少將軍不敢要,怕這玉佩有什麼蹊蹺——」
雲瑯連蕭小王爺都敢要,自然不懼一塊玉佩,順手接過來,端端正正戴在了腰間。
蕭朔垂在身側的手虛攥了下,視線落在他身上,不動了。
「和小王爺同榻抵足而眠。」雲瑯低著頭,仔細理好流蘇,「還有別的流程嗎?」
蕭朔深深看他一眼︰「……沒有。」
「那就快點兒。」
雲瑯已睜不開眼楮,拿過清口茶漱了漱口,自暴自棄,熟能生巧地盤在了蕭小王爺的身上︰「困死了。」
蕭朔靜了半晌,抬手將他抱實,護進懷里。
他抱著雲瑯,竟無論如何再放不開手,將人結結實實護著,草草吹了燈,將香爐移進內室。
雲瑯靜了不知多久,到蕭朔幾乎以為他已睡著了,才終于又出聲︰「小王爺。」
蕭朔低頭︰「怎麼了?」
雲瑯埋頭扎在他肩上,抿了下嘴角︰「你想讓我懂什麼,就教我。」
蕭朔腳步頓了頓,立了一陣,低聲道︰「你懂不懂……都很好。」
「不好。」雲瑯手臂慢慢收緊,低聲,「當初端王叔要奪嫡,試探過我幾次,見我不懂,他就不準我總回府里了。」
雲瑯不服氣,偷著跳了幾次圍牆,竟都被那些幕僚客客氣氣送了出來。
再後來,連出入王府的腰牌也被拿回去了。
蕭朔胸口狠狠疼了下,將他放在室內暖榻上,自己也坐了,收緊手臂將人護實。
「你們要我懂什麼,告訴我,我去學。」
雲瑯平時寧死說不出這話,今日不知怎麼,再忍不住了︰「別再趕我走了。」
「醉仙樓那個雅間,窗戶對著王府。」
雲瑯笑了笑︰「我夜里喝酒,看著王府的燈亮了又熄,知道是你讀好書睡下了,心里難過得很。」
「我不曾睡下。」蕭朔手臂顫了顫,低聲,「你幾時來,我幾時迎你。」
「我剛回京時,知道是你的生辰,很想來看看你,可又覺得你大抵不會想見我。」
雲瑯低了頭,踫了踫那塊雙魚玉佩,扯了下嘴角︰「我在御史台獄,想著你只要能沒病沒災、不生我的氣……該多好。」
他攥著蕭朔的衣帶,擺弄了一陣,同自己的打了個結︰「可後來當真見了你好好的,又不知足,想讓你有話就同我說,別老冷嘲熱諷地說那些刺人的話。」
「你有話便好好同我說了,我又不知足,覺得你能朝我笑笑就好了。」
雲瑯︰「等你笑了,我又貪得無厭,想多跟你待一待,想扯著你跟小時候一樣睡覺……」
蕭朔安靜听著,慢慢撫著雲瑯的背︰「你若知道我心中妄念,便知你這遠算不上貪得無厭。」
「你能有什麼妄念?無非同生共死罷了,我應你。」
雲瑯灑月兌道︰「還有什麼?我都應了。」
蕭朔叫雲瑯靠在身上,替他月兌了外袍,攬著輕緩躺下︰「什麼都應?」
蕭小王爺的動作格外穩妥輕柔,室內安穩,折梅香氣氤開月色,將人溫柔地往黑甜鄉里浸。
雲瑯被睡意擁著,帶了些鼻音,含混應了一聲。
蕭朔模模他的額頂,不再擾他,坐在榻邊,靜看著雲瑯在月色里安穩睡熟。
燭火輕躍, 啪打了個燈花。
蕭朔護著雲瑯,靜望了一陣,俯身將人攏住,在眉心落了個極輕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