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瑯一時沒能忍住, 嘴快了些,佔了一句蕭小王爺的口頭便宜,再要後悔已全然來不及。
蕭朔力氣比少時大得多, 雲瑯一時不察, 上已火辣辣地疼了好幾下。
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 蕭朔真同他動手的次數屈指可數。雲瑯挨了揍, 愕然在榻上,尚未回神, 竟叫蕭朔一把扛了起來。
「干什麼——」雲瑯轟一聲紅了臉,咬牙切齒,「放我下來!」
蕭朔一聲也不吭,將他扛在肩上,拿披風草草裹了, 徑自穿過杏林向外走。
雲瑯走投無路,死死扒著醫館大門的門框︰「蕭朔!」
「喊。」蕭朔面無表情道, 「喊得再大聲些。」
門外就是親兵, 雲少將軍丟不起這個人,僵了下, 將聲音死命壓下來︰「你這又是……哪兒學來的?!」
「簡直胡鬧!」
雲瑯早懷疑他去過青樓, 如今見了這般蠻橫強搶的架勢, 更無端一肚子火氣, 壓低了嗓子︰「長本事了啊蕭小王爺?如此熟練,這些年搶了幾家姑娘?!你——」
「不曾搶過。」蕭朔格外平淡,「今日第一次。」
雲瑯愣了下, 靜了片刻,別過頭低聲道︰「那也不行……像什麼樣子。」
「士可殺,不可辱。」
雲少將軍鐵骨錚錚, 埋著頭悶聲︰「你要揍,就在這醫館里動手,不準出去……」
「你整日都惦記些什麼?」蕭朔蹙眉,「我不會對你動手。」
「這可怪了,我竟覺得疼。」
雲瑯又好氣又好笑︰「敢問可是蕭小王爺拿腳打的嗎?」
「那是替太傅管教你!」蕭朔冷聲駁了一句,咬著牙,盡力緩了緩語氣,「長些教訓,免得你日後再胡亂說話。」
雲瑯被他扛著,懸空使不上力,充耳不聞,苦大仇深地往下掙。
「你現在自可衡量。」蕭朔垂了眸,慢慢道,「要麼老老實實不動,我趁夜色將你扛到車上。要麼我便這麼直走出去。」
風水輪流轉,雲瑯趴在他肩上,硬生生氣樂了︰「小王爺飽讀詩書文采飛揚,連強搶個人,都只會套用我說的來威脅不成?」
蕭朔舉一反三︰「我又不曾強搶過人,哪里知道該如何威脅?」
雲瑯被他堵的無話可說,一時氣結︰「……」
「夜色濃深,門口便是馬車,他們看不清。」
蕭朔低聲︰「別鬧,帶你回去。」
雲瑯心說去你個玉佩穗穗的別鬧,正要氣勢洶洶咬蕭小王爺一口,猝不及防,叫後一句戳的胸口輕滯,竟沒能立時說得出話。
蕭朔也不再多說,拿披風將人嚴嚴實實裹緊了,一路扛上了馬車。
琰王府。
年尾將至,各府難免有所走動,老主簿正帶著人拾掇門庭。
「白日弄太喧鬧,趁晚上多干些。」
府內事太多,老主簿處處操心,邊收拾邊囑咐︰「小侯爺在醫館,王爺這些日子,夜里大抵也不會回來。」
「小侯爺要治傷,不回來也就算了。」
玄鐵衛不解︰「王爺為何竟也不回來?」
「問這個干什麼!」老主簿橫眉立目,「這個月不想要銀子了?」
玄鐵衛愣愣的,不清楚問一句同本月的月例銀子有什麼關系,遲疑著閉嚴了嘴。
「王爺這些日子,大抵比以往不同。」
老主簿嚴格教訓︰「若是不想招事,便少看少說話。」
老主簿︰「不論進哪個門,都要先敲三下,等里頭應聲了再進去。」
玄鐵衛︰「……是。」
「這幾日府上應當有只野兔子。」
老主簿又想起來件事︰「帶人找一找,看是不是鑽去了哪個偏殿,別把東西咬壞了。」
「京城又非遠郊荒野。」玄鐵衛茫然,「哪來的野兔子?」
「管它做什麼?王爺說有就有。」
老主簿怕這些玄鐵衛太憨,四下掃了一眼,壓低聲音︰「不要問。王爺想干什麼便干什麼,想去哪便去哪,想——」
老主簿話未說完,眼睜睜看著送王爺出去的大宛馬不用人趕,自己拉著車,慢悠悠回了府︰「……」
「王爺沒帶著護衛,把雲小侯爺從醫館帶回來了。」
玄鐵衛眼力出眾,隱約瞥見一眼車內情形︰「也不能問嗎?」
「……」老主簿扶著門框,橫了橫心︰「不能。」
「今夜……你等什麼都沒見著,也不知道王爺回府。」
老主簿道︰「不用伺候。」
玄鐵衛也知近來府上情形,一陣緊張︰「王爺可是要同小侯爺做些不可叫人知道的事?」
老主簿心說何止不可叫人知道,只怕還不可叫人听見,壓了壓念頭︰「府上總比醫館可靠些……都下去吧。離書房遠些,明日再收拾。」
玄鐵衛齊齊點頭,噤聲去了。
老主簿親自合了王府大門,嚴嚴實實上了門閂。又去囑咐了一遍府內下人只在外頭候著、絕不可去書房打攪,也悄悄回了屋子。
書房里,被王爺帶回來的雲小侯爺躺在榻上,裹著王爺的披風,面紅耳赤但求一死。
蕭朔坐在榻前,寸步不離地牢牢盯著他,眼底神色仍變換不明。
「你還盯著我干什麼。」
雲瑯被他扛了一路,顛得幾乎散架,無可奈何︰「我連鞋都沒穿,難道還能光著腳從你府上一路跑回醫館去?」
「你若要跑。」蕭朔慢慢開口,听不出語氣,「縱然什麼都沒穿,也是能跑的。」
雲瑯︰「……」
雲小侯爺好歹要臉,耳後熱了熱,干咳︰「那……恐怕不能。」
幸而這些年負責抓捕他的,無論府兵還是侍衛司,都只知道對他鐵銬重鐐,最喪心病狂的也不過是吊著手腕拴在房梁上。
但凡有一個像蕭小王爺這般敢想敢做,什麼都不給他穿,雲瑯說不定當即就听天由命了。
蕭朔若有所思,看了雲瑯一眼,起身將窗子合緊了,拿過摞書嚴嚴實實抵在了窗沿。
「小王爺好手段。」雲瑯看著他堵窗戶,心服口服,「你怎麼不再在窗戶外頭放個捕兔子的獸夾,一有人踩就自己合上呢?」
「你沒穿鞋。」蕭朔蹙眉,「若是傷了,如何讓梁太醫給你治?怎麼說傷情?」
雲瑯沒想到他考慮得這般長遠,張了張嘴,一時甚至被說服了︰「……」
蕭朔並非不曾想過這個辦法,他一路將雲瑯扛回來,被這人幾乎嶙峋的骨頭硌得心煩︰「你若實在想要,等養好了,換回你那光明鎧牛皮靴,我自給你放一排獸夾就是了。」
「我想要這個干什麼。」雲瑯訥聲道,「先別折騰了,過來坐……你是要把屋子里的書都壘在窗戶前頭嗎?」
雲瑯撐著坐起來,看著蕭朔已摞了整整兩排的書,實在忍不住,抬手用力拽住了蕭小王爺的衣擺。
蕭朔被強行扯著立住,看著雲瑯與自己衣擺糾結的手指,沒動彈。
他立在榻前,並不去看雲瑯。側臉被燈燭映著,看不清神色。
「怎麼了?」
雲瑯向來看不得蕭小王爺這個架勢,皺了皺眉︰「想什麼呢,不能同我說?」
「也沒什麼。」蕭朔平靜道,「只是不曾想到,將你搶回來,竟是這般容易。」
「……」雲瑯默念著不能動手,拽著他坐下,忍著沒一拳砸在蕭小王爺臉上︰「是我太配合了,不夠刺激,不夠叫小王爺過癮?」
雲瑯摩拳擦掌︰「我當時是不是就該咬你一口?還是你再走一步,就立刻咬舌頭抹脖子,寧可玉碎,不能瓦全?」
蕭朔被雲瑯拉著坐下,他方才心神激切,此時眼底仍隱隱帶著血絲,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低聲︰「我本以為……」
雲瑯探過來︰「以為什麼?」
「本以為。」蕭朔道,「會如你說的這般。」
雲瑯看著他,心情有些復雜︰「那你還敢硬搶我走?膽子不小啊蕭小王爺,我若是當時便咬了舌頭——」
「自然是想好了應對之策。」
蕭朔靜靜抬眸,視線落在他身上︰「你若自找……倒不妨一試,看看咬著的會是什麼。」
雲瑯怔坐著,被他清冷視線在嘴唇處一掃,沒來由一陣心慌,匆忙搖頭︰「不了。」
「你平日里……究竟都想些什麼,怎麼連這個應對之策都想過?還想了多少種如何折騰我的辦法?」
雲瑯忍了半晌,到底忍不住︰「擇日不如撞日,左右今日的臉也丟盡了,你都用了罷……」
蕭朔眸色隱約晦暗,立了半晌,看他一眼︰「今日不行。」
雲瑯想不通︰「怎麼,還要擇良辰吉日?」
「你都在我府上了,何日不是良辰。」蕭朔淡淡道,「你如今身子未好,一踫就散,禁不住折騰。」
雲瑯才叫他前半句引得怔神,冷不防听見後頭半句,跟著打了個激靈,干咳一聲︰「哦。」
蕭朔今夜簡直莫名其妙,兩人氣氛從在醫館時便不對勁。雲瑯不很舒服,皺了下眉,自己模了個軟枕墊著,悶悶不樂扯過條薄裘。
「我既搶你回來,便知你會不高興。」
蕭朔起身,去替他倒了盞茶︰「你若實在生氣,罵我兩句,打我兩拳也無妨——」
雲瑯抱著薄裘,不高興地坐了一會兒,將他扯過來,一口咬在了肩膀上。
蕭朔肩背微繃了下,斂了眸,抬手護在雲瑯背後。
雲瑯皺了皺眉︰「干什麼?」
「你不肯同我動手,是因為你知道,如今你的拳風根本綿軟全無力道,不想叫我難受。」
蕭朔道︰「讓你罵我,你又擔心我如今性情偏執、易鑽牛角尖,怕哪句話說不好,戳了我的心。」
雲瑯一時被他戳穿念頭,臉上熱了熱,松了口忿忿坐回去︰「胡扯,我分明是嫌打不過癮、罵不痛快。」
「雲瑯。」蕭朔仍扶著雲瑯背脊,低聲道,「方才我將你帶回來,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身量要比雲瑯稍高,這樣不收回手,便像是將人整個攬進了懷里。
雲瑯不很習慣這個姿勢,听著蕭朔微促的心跳,沒立刻挪開︰「什麼事?」
「搶你回來,竟然這般容易。」
蕭朔垂了眸︰「我這些年……一直都在干什麼。」
雲瑯忽然響起老太傅的話,胸口跟著輕滯,抬起頭。
「不知何時起,你在學宮里總躲著我。」
蕭朔空著的手垂在身側,慢慢攥緊了︰「那時我不明所以,既惶恐,又不知是何緣故,不知要怎麼辦。」
「……」雲瑯才弄明白︰「所以你就惶恐地來訓我了嗎?」
「我並非訓你,只是想勸誡你一二,叫你多去幾次學宮。」
蕭朔低聲解釋了一句,靜了一陣,又道︰「可你……反倒去得越來越少了。」
「扯淡。」雲瑯磨牙,「你那也叫勸誡?將我堵在牆角,拽著我的衣服領子——」
「我堵了你三日,好不容易見你一面。」蕭朔蹙了蹙眉,「不拽著你,你上房怎麼辦?」
雲瑯張了張嘴,一時竟想不出反駁的話,氣得給蕭小王爺的袖子打了個結。
「我想了數日,不知是否哪里惹惱了你,叫你看我厭煩。」
蕭朔道︰「還是你覺得我無用,不能陪你出征,不能在戰場上,與你並肩殺敵。」
「你都胡亂想些什麼?」雲瑯一陣頭疼,按著額角,「我那時候還想呢,蕭小王爺犯的什麼毛病,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看我不順眼了……」
「我思來想去,又想到參軍也是文人,一樣能隨軍的。」
蕭朔像是不曾听見他的話,繼續慢慢說下去︰「我既學了醫術,想來也能跟著去。只是我若跟著你,又無半點武藝傍身,豈不叫你無端受旁人指點議論。」
雲瑯听得愕然︰「想得這般周全嗎……」
「此等事,如何能不想得周全。」蕭朔道,「我練了大半年的袖箭,終于有了準頭,很高興,想等你回來便給你看。」
接下來的事兩人都清楚,雲瑯扯著蕭朔手臂,低聲打斷︰「射得很準,我見識過了。」
「那之後……一樁事接著一樁事,你我身不由己。」
蕭朔忽然停了話頭,抬眸︰「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教你難過。」
「我沒難過啊。」雲瑯愣了下,「我——」
蕭朔抬起手,微暖指月復在他眼尾輕輕一按,拭去了一片水汽。
雲瑯胸口跟著翻天覆地絞著一疼,悶哼一聲,急喘了口氣,怔怔地抬頭。
「我不知道。」蕭朔看著他,「對不起。」
雲瑯胸口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一時又不知自己究竟哪兒難受,張了幾次嘴,低頭勉強扯了扯嘴角︰「對不起什麼……」
「我不知道……原來這麼容易。」
蕭朔聲音愈輕︰「你其實很想回王府。」
「這兒才是你的家。鎮遠侯府與你無關,宮里先帝先後再溫和慈愛,也終歸隔了一層。你想回王府,我那時分明已扯著你的衣領了……」
蕭朔看著他︰「明明只要將你扛在肩上,硬帶出學宮,你就會跟著我回來。」
「不情不願,不高不興的。」蕭朔垂著視線,嗓子有些啞,「躺在榻上,支使我干這干那,看見我什麼東西好就模走。給我搗亂,扯著我出去玩,讓我訓一頓,再磨磨蹭蹭起來陪我念書。」
雲瑯有些听不下去,咬緊下唇,倉促閉了眼楮。
「你不常回來王府了,是因為那時父王要謀朝奪嫡,不能與你牽涉過多,怕將來出事會將你牽扯進來。所以不準你整日地往王府跑,不準你再與府中眾人交從過密。」
「你不知是怎麼回事,只知道父王不讓你常來了,又因為父王吩咐,不能明著同我說。偏偏我又訓你,你以為我見了你生氣,故而連我的書房……也只能避著了。」
蕭朔低聲︰「跟著伺候你的人說,有時候夜深了,你在外面晃到沒處可逛,會去醉仙樓要個雅間、叫上一屋子的絲竹歌舞,自斟自飲一宿。」
「我那時……竟還以為你是荒怠學業,不思進取,學了那些紈褲子弟的荒唐習氣。」
蕭朔閉了眼楮︰「你分明是想回來的,可父王不準你說,我竟然就真蠢到半點也看不出。」
雲瑯張了張嘴,自己都從不曾察覺留意的疼忽然死命攪起來。
「我後來明白過來這些,反復想過,那究竟該是種什麼滋味。」
蕭朔嗓子啞透了︰「你寧可打仗,寧可去北疆的帳子里爬冰臥雪。汴梁夜色繁華,到處都是人,哪兒都能盤旋流連,哪兒又都不是你的家……」
「別說了。」雲瑯死死咬著牙,「小王爺,我不曾這般揭你的短。」
「天大地大,無處可去。」
蕭朔的手也有些抖,看著他,眼底漸漸紅了︰「連我這里,竟也不再是你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