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榻上, 雲瑯躺得端端正正,虛心听著兩位老人家的教訓。
「半夜偷跑,到了行針的時候還不回來。」
梁太醫叫來小藥童, 把一盆黃連倒進了藥爐里︰「再有一次, 就把你綁在榻上。」
「您放心。」雲瑯真摯認錯, 「再不偷跑了。」
「好好的身子, 竟叫你糟蹋成這樣。」
蔡太傅滿腔怒火,站在榻邊瞪他︰「如今竟還這般不知心疼自己!」
「知道了。」雲瑯誠懇保證, 「定然心疼自己。」
「這話听你說了千百次。」
梁太醫捏著銀針,一句扎一針穴位︰「不臥床,不靜養,不寧神,不靜心。」
雲瑯點頭︰「是……」
「不像話!」蔡太傅氣得胡子亂飛, 「看看你如今的情形,比肉泥強出多少?!」
「……」梁太醫放下銀針︰「話不可亂說, 如何就不如肉泥了?」
「他當初何等扛揍?那時你說他九死無生, 不也都好利索了!」
蔡太傅仍在氣頭上︰「如今這般纏綿病榻,身子弱成這樣, 如何是亂說了?」
梁太醫最煩有人提當年九死無生的事, 拍案而起︰「說了千百次!他那時原本就是絕命的傷勢, 運氣好命大罷了!你這老豎儒——」
「江湖郎中!」蔡太傅瞪眼楮, 「你若治不好他,老夫自去找人給他治,免得再重蹈當年之事!」
……
小藥童頭一回見眼前陣仗, 抱著黃連罐子,愣愣立在一旁。
雲瑯躺在榻上,眼睜睜看著兩人吵成一團, 伸手把人往榻邊拽了拽︰「來,一會兒就要扔東西了。」
小藥童有些緊張︰「會扔什麼?」
「撿著什麼扔什麼。」雲瑯側頭,上下打量他一圈,「放心,你長大了,你師父扔不動。」
當年在宮中,梁太醫尚是御醫,受他所累,便同蔡太傅結了舊怨。
雲瑯那時被蕭朔從崖底一路背上來,一條命已去了大半,躺在榻上生死不知。老太傅急得暴跳如雷,將太醫院說他活不成的都轟走了,給有舊交的隱世名醫寫了一圈信,日日親自來看。
有了蕭朔從王府里偷拿出來的保命藥,又有四方名醫、杏林聖手相助,硬是將他一條命拉了回來。
太醫院畢竟心虛,來行針用藥也都訕訕的。雲瑯躺在榻上昏昏醒醒,病懨懨的,都隱約記得梁太醫同蔡老太傅吵了不知多少次。
舊夢重現,雲瑯一時有些懷念,側頭看了陣熱鬧。
他那時年紀尚小,稍有些力氣便躺不住,身上又難受,忍不住想折騰,其實很不配合。
先皇後心疼得日日垂淚,半點狠不下心管他,若沒有梁太醫隔日行針、一碗接一碗的藥硬逼著他灌下去,說不定便要損了根本。若不是蔡太傅整日里盯得緊,再難熬絕不準他亂動,斷骨痊愈時難保要長歪幾處。
兩位老人家各有各的脾氣,不打不相識,一來二去,倒也吵出了些交情。
雲瑯本以為這些年過去,情形總該好些,卻不想竟還是見了面便要吵架。
「老友敘舊罷了。」雲瑯扯著小藥童不受波及,悄聲安撫,「吵不出大事。」
小藥童苦著臉,看著被扔出去敘舊的精巧暖玉雕花小藥杵,心疼得直吸氣。
「怪我。」雲瑯大大方方︰「再給你買一個。」
「你有銀子嗎?」小藥童有些擔心,「若是亂花錢,那個不是你家的王爺知道了,會不會動手揍你?」
雲瑯咳了一聲,細想了想︰「不會,他還怕我揍他呢。」
小藥童看著雲瑯瘦削單薄的肩背,有些不信,看了看他,把自己的小藥罐偷出來抱著,蹲在了榻邊。
雲瑯無從證明,一時有些高手孤獨的落寞,輕嘆了口氣,順手模了條薄毯拽過來,平平整整搭在了自己身上。
他如今用的藥有不少安神助眠的,動輒便容易犯困。打了半個時辰的瞌睡,一覺醒過來,剛好听見兩人吵完。
梁太醫本就因為當年的事抱愧,論起口舌之爭,也遠不如飽讀詩書的當朝名士。怒氣沖沖扔下一句「豎儒不足與謀」,扯著小藥童奪門而出,去扎蔡太傅的小人了。
蔡老太傅出了滿腔惡氣,從容斂衣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梁太醫醫術精湛,當年也只是在宮中做事,沒有十分把握,不敢將話說滿而已。」
雲瑯剛被起了針,撐著坐起來了些,無奈笑笑︰「您也不要老是提起此事……」
「我與他的事,你個臭小子少來管。」
蔡太傅喝了兩口茶,潤了潤喉嚨,又細看他臉色︰「你如今覺得如何,平日里可還難受的厲害麼?」
「偶爾乏力,躺一躺罷了,沒那麼難熬。」雲瑯笑笑,「不用您偷著給我買泥人玩兒……」
蔡太傅被他平白戳穿,虎了臉︰「誰說是老夫買的?」
雲瑯咳了兩聲,笑著應了是︰「這等玩物喪志的東西,絕不是您買的。想來定然是我夢中祈願,天上掉下來,藏在了我枕頭底下。」
蔡太傅抬手作勢要打,看他半晌,又重重嘆了口氣︰「你看看你,如今身上哪還有個容得教訓的地方。」
「右手。」雲瑯實話實說,「左手就算了,剛替蕭朔挨了您一戒尺……」
蔡太傅早被他氣慣了,瞪了雲瑯一眼,伸手扶著他的背,向軟枕上小心攬了攬。
雲瑯又有點不爭氣,低頭抬了下嘴角,將眼底熱意按了回去。
「你小時候最是怕疼。」
蔡太傅扶上他脊背,才覺雲瑯背後已叫冷汗濕透了,忍不住皺了眉︰「當年打戒尺,人家蕭朔悶聲不吭,你喊得坤寧殿都能听見。」
「所以您就不敢打我了,怕我是因為開弓練劍磨得手疼,經不住戒尺。」
雲瑯咳了一聲︰「像他那般實心眼,不就被您從小打到大?」
蔡太傅如何不知道他這些小花樣,瞪了雲瑯一眼︰「後來端王來告訴我,開弓練劍手上會有薄繭,打著一點不疼。」
雲瑯微愕︰「您知道?那您還——」
「還不是那個實心眼的小子。」
蔡太傅沒好氣︰「他老子剛走,他就進來求我。說你要上戰場,手疼了拿不穩馬韁,跑不快,便要被人家欺負。」
雲瑯頭一回听這個,一時好奇︰「他還說了什麼?」
「老夫又不是不好商量,不打手板,罰個禁閉半日潛心讀書,總不傷你。」
蔡太傅道︰「他卻又說,你在外行軍風餐露宿、奔波勞頓,身子有所虧空,難得有些歇息的時候,不該被禁閉再佔去半日。」
「老夫氣得不行,只得對他解釋,老夫並非有意罰你,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若縱著不管,你早晚能鬧上天。」
蔡太傅越說越來氣,喝了口茶︰「他卻說若你闖了禍,只管罰他,他再來勸誡管教你。」
雲瑯不知此事,頓了片刻,失笑︰「什麼道理……」
「正是,老夫教了這些年的書,如何有這等道理?」
蔡太傅想起往事,仍覺頭疼︰「當即便問他,能管你一時,莫非能還管得了你一世……」
雲瑯怔了怔,低聲問道︰「那他——」
蔡太傅又好氣又好笑︰「他竟對我說,能。」
雲瑯靠在榻前,心底一時竟不知是何滋味,跟著扯了下嘴角,沒說話。
那兩年他跟著端王打仗,去學宮的機會本就少了許多。偶爾閑下來,又要跟著練兵習武、演練戰陣,其實已不怎麼能見著蕭朔。
有幾次,蕭朔好不容易將他堵在學宮,板著臉立了半晌,又只是訓他荒怠學業、不知進取。
雲瑯不喜歡挨訓,還當蕭小王爺是哪里看他不順眼。自問惹不起躲得起,閑暇時便多去了宮里,不再如幼時一般,整日里有事沒事往端王府的書房跑。
那之後……他和蕭朔再見面的次數,一雙手竟都能數出來了。
「罷了,陳年舊事,提它做什麼。」
蔡太傅不再說這個,擺了下手︰「你如今的情形,在宮里可還瞞的結實?若真到不可為之日——」
「只信得過的人知道。」雲瑯點了點頭,「縱然有一日瞞不住了,我也保得下蕭朔。」
「誰問蕭朔了,老夫問的是你。」蔡太傅皺眉,「你們兩個究竟怎麼回事?」
雲瑯平白又被訓了一頓,干咳一聲︰「我……也有月兌身之法。」
這一次雲瑯在京城現身,自願就縛,是為了保住朔方軍不失。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跑,十個侍衛司也未必捉得住他。
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多得是,真到不可為之時,要找個沒人找得著的地方,倒也算不上什麼難事。
雲瑯定定心神︰「只是如今諸事未定,未進先思退,非取勝之道。」
「倒是比老夫有豪氣。」
蔡太傅看著他眼底未折心氣,隱約放了心,笑著倒了杯茶︰「這話說得對,老夫自罰一杯。」
「您是長輩,憂心的是我們兩個安危,惦著的是我二人性命。」
雲瑯笑了笑,以參湯略一作陪︰「不能比。」
蔡太傅懶得同他多說酸話,眼底浸過溫然,照雲瑯腦袋上一敲︰「除了去教訓那幾個宮中的木頭,可還有什麼要老夫做的?」
「此時沒有。」雲瑯搖了搖頭,稍一停頓,又道,「不過有件事,我一時還不曾相通,想請教太傅。」
蔡太傅有些詫異,挑了眉毛︰「還有你小子想不通的事?」
「您這是教訓我。」
雲瑯失笑︰「等日後諸事穩妥,我定然日日去天章閣受教,讓先生打手板。」
蔡太傅假意瞪他,半晌自己先繃不住了,搖頭失笑︰「你這張嘴……罷了,要問什麼?」
「朝局關系、公室宗親,實在錯綜復雜,我並不熟悉。」
雲瑯道︰「我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施恩于蕭朔,要扶持他,卻想不通皇上是要靠扶持他來對付誰。」
「環王叔衛王叔自不必提了。蕭錯這個景王當得自在逍遙,雖然聰明,可也半分無意于朝政。我前日叫御史台將百官疏送來一份看過,朝臣幾乎鐵板一塊,各家軍侯勛貴,也沒有勢力大到值得皇上忌憚的。」
雲瑯沉吟著,輕捻了下袖口︰「我一時還想不通,是什麼人叫皇上如此忌憚,不惜冒險扶持蕭朔……」
「此事倒並非怪你想不通。」蔡太傅道,「你二人年幼,不知道罷了。」
雲瑯微怔,抬了頭︰「太傅知道?」
「隱約知道些,不很拿得準。」
蔡太傅點了下頭︰「老夫當年很不喜歡這些,故而雖然听見過些風言風語,知道的卻並不詳盡……你方才說朝中鐵板一塊,是誰告訴你的?」
「御史中丞信里所說。」雲瑯有些遲疑,「中丞秉性方正,想來——」
「何止是秉性方正,那就是個榆木疙瘩。」
蔡太傅听他提起,便止不住皺眉︰「他倒沒什麼異心,迂得發憨罷了。」
雲瑯想起御史台獄中那半月,險些沒壓住嘴角,咳了一聲︰「是。」
「你若問他,朝中自然是鐵板一塊。」
蔡太傅喝了口茶,不以為然︰「御史台這幾年都被打壓排擠,不論彈劾哪個,不是被申斥就是擱置不理。在他看來,朝堂當然是塊鐵板,是個官他就撞不過,只能去撞柱子……」
雲瑯沒繃住,一連咳了數聲,盡力壓了壓︰「依您所說,如今朝堂……其實並非盡在皇上掌握之中。也有不同勢力,只是御史台一樣都惹不起罷了?」
「正是。」蔡太傅道,「就不說別家,三司若是叫皇上牢牢把持著,偌大個禁宮,就真能讓人這般堂而皇之修一條行刺的暗道出來?」
雲瑯心頭跟著一動,抬了頭,若有所悟。
「你二人不缺心思謀略,對朝政不熟而已。」
蔡太傅點到即止,看看時辰,起身道︰「老夫既然打算重新教一教宗室子弟,琰王便也在其列。有事沒事,讓蕭朔去我那兒幾趟。」
「是。」雲瑯回神,見老人家要走,忙撐身下榻,「您——」
「躺著!」蔡太傅橫眉立目,「別讓老夫親自動手。」
雲瑯無奈,只得坐回榻上︰「是。」
蔡太傅最氣他不知自惜,瞪著雲瑯︰「若非如今情形緊要,還不如把你轟回去,讓琰王建個屋子,把你藏進去算了。」
「……」雲瑯听過這個典故,清清喉嚨︰「這也是蕭小王爺和您說的嗎?」
「是。」蔡太傅被這兩個小子煩得不行,「你剛跑了那一年,他來找老夫,喝醉後說的。」
雲瑯一時有些想不通︰「他來找您……是怎麼喝醉的?」
「他說他想爛醉一場,想了三個月,一個能安心醉死的地方都沒找著。」
蔡太傅好好在家做學問,大半夜被學生帶著一車酒堵了院子,也憋屈得很︰「老夫說了不喝說了不喝!他還非要讓,第二日可真是頭疼……」
雲瑯一時哭笑不得,竟不知心底是酸是疼,靜靜坐在榻上,垂了視線,輕揉了下衣角。
「躺下歇著吧,老夫回宮里,再去替你們打探別的事。」
蔡太傅不準雲瑯再送,走到門口,又回頭道︰「下次見你,定要要給老夫活蹦亂跳地上房頂,知道嗎?」
雲瑯牽了下嘴角︰「是。」
老太傅向來利落,不再耽擱,拂了衣袖,匆匆出了門。
雲瑯坐正了抬手作禮,目送著老人家走遠,敲了兩下窗子,叫刀疤套車送太傅回去。他又倚在榻邊,歇了一陣,慢慢撐著靠回枕上。
小藥童探頭探腦了半日,進來送了碗藥,墊著腳悄悄關了門。
藥香苦澀,雲瑯闔著眼半躺在榻上,端過來一口氣灌下去,咳了幾聲。
這些年,他其實不曾想過幾次……蕭朔在京城是怎麼過的。
是不是吃得好,是不是睡得著。
書房沒人鬧騰了,是不是就能清心明目、好好念書,夜里睡個囫圇覺。
是不是還生他的氣,萬一哪日運氣好,在孟婆湯的攤子邊上見了面,是不是還要劈頭蓋臉訓他。
……
不能想。
原本身上就夠難受了,一想起來,心里也跟著翻絞折騰,半步再走下去的力氣都沒有。
雲瑯把藥碗擱在一旁,慢慢調息。腦海里一時是少年的蕭朔跪在太傅面前,求太傅允準、替他受罰,一時是兩人分道揚鑣後,蕭朔拉著一車的酒在老太傅的院子里,醉得不省人事。
胸口又有些蟄痛翻扯起來,雲瑯無論如何都躺不踏實,輾轉幾次,撐坐起來︰「小兄弟?」
門應聲開了條縫,小藥童抱著膝蓋坐在門口,一板一眼探進來個腦袋︰「何事。」
「勞你幫我買些東西。」雲瑯模出一錠銀子,朝他笑了笑︰「先給你自己買個小藥杵,剩下的去醉仙樓,五年往上的花雕,幫我買幾壇回來。」
「這麼多銀子?」小藥童皺了眉,「能買好多酒,我抱不動。」
雲瑯幫他出主意︰「說是你師父用來釀藥酒的,今晚前就要,他們家自然會給送了。」
小藥童仍有些猶豫︰「可——」
「兩個藥杵。」雲瑯道,「另一個是我送你的,你自己挑,挑最好看的。」
「當真?」小藥童終歸挨不住意動,「有很多種,我最想要那個刻了字的,看著很有學問。」
雲瑯笑了笑︰「當真,你買回來,我也想看看。」
小藥童站在榻邊,半晌終于下定決心,接過銀子︰「不是你喝罷?師父說了,你此時喝著藥,不宜飲酒。」
「不是。」雲瑯保證,「我連桃花釀都不喝。」
小藥童放了心,點點頭,將銀子揣進懷里,一溜煙跑出了門。
京中酒樓少說也有百十來家,新酒陳酒各有妙處,論最好的終歸還是醉仙樓。
醉仙樓在飽有盛名,屹立多年依然不倒。掌櫃的財大氣粗,听聞是城西醫館的梁太醫要用來釀藥酒的,當即叫人套了車,拿稻草細細墊著,將十來壇酒沒磕沒踫地好生送到了醫館。
雲瑯拿小藥杵賄賂了小藥童,再三同梁太醫保證過絕不沾一滴,把酒盡數搬到了自己的床底下。
小藥童盡心盡力,幫他搬得整齊。只是十來個比腦袋還大一圈的壇子,再怎麼藏,依舊實在太過惹眼。
夜半時分,蕭小王爺應邀赴約,都被眼前的情形引得莫名蹙眉︰「你要煉蠱?」
「……一時大意。」
雲瑯坐在榻上,扼腕嘆息︰「沒想到銀子這麼值錢。」
雲小侯爺自幼不曾親自親手花過銀子,看什麼好就拿了,身後自有人付賬。後來浪跡天涯,經手的都成了銅板,最大的一粒碎銀子,也只有瓜子仁那麼大。
縱不論這個,醉仙樓的酒也是有價的,一錠銀子從來沒道理買來這麼多。
雲瑯已想了一下午,無論如何想不通︰「我買酒的時候,如何便沒有這般物美價廉?」
「京城酒樓都是這個規矩。」
蕭朔看著榻邊整整齊齊的一排酒壇子,一時竟有些無處落腳︰「一樣的酒,賣給富人勛貴,便用上好的壇子裝了,紅泥蠟封,精致好看得很。」
雲瑯細想半晌,愕然拍案︰「確實如此,莫非這些也是要錢的?」
「……」蕭朔站了半晌,只得走過去,親手挪開了幾壇︰「不止要錢,比酒還更貴些。」
雲瑯從不知店家竟能黑心至此,一時有些受挫,匪夷所思按著胸口。
「不說這個。」蕭朔蹙眉,「你買這麼多酒,又要折騰什麼?」
「一會兒再說,先說正事。」
雲瑯看了看蕭小王爺,心道自然是折騰你,信心滿滿按下念頭︰「你今日入宮,情形如何?快同我說說。」
「找了你的那個金吾衛右將軍,已將此事傳到了御前。」
蕭朔被他扯了幾次,坐在榻邊︰「我來找你前,宮里派人出來傳話,讓我明日入宮,皇上有話要同我說。」
情形同兩人所料不差,雲瑯點了點頭,稍一沉吟又道︰「他向來多疑,若是施恩一次,你便受著了,反而又要生疑。」
「我知道。」蕭朔有些心煩,壓了壓脾氣,「虛與委蛇罷了。」
「伺機給工部尚書帶句話,無論誰要見你我,近幾日都要按捺得住,先不要再多有往來。」
雲瑯想了想︰「朝中局勢變化,皇上不可能不細查朝臣,若是貪圖冒進,反而容易露出端倪。」
「此事我知道,已吩咐過了。」
蕭朔看著雲瑯身上單薄衣物,伸手關了窗子,拿了個暖爐給他︰「你同太傅說了些什麼?」
雲瑯接過暖爐,笑了下︰「沒什麼,我只是托太傅重新出山,教導宗室子弟……替你造造勢。」
老人家一路罵進了王府,雲瑯倒是不意外蕭朔會知道此事,稍頓了片刻,才又繼續說下去︰「聊了聊往事,說了幾句閑話。」
蕭朔不很相信,坐在榻邊,不置可否看著他。
「真的。」雲瑯道,「老人家還說,你我對朝中所知不多,叫你有時間便多去請教請教他……」
蕭朔沉了神色,低聲道︰「不去。」
「為什麼?」雲瑯愣了愣,「你和太傅吵架了?」
蕭朔垂了眸,一動不動靜默半晌,又道︰「我性情頑劣,不堪造就,太傅看了我便避之不及,何必上門招他心煩。」
雲瑯看了蕭小王爺半晌,還是覺得老太傅見了他便避之不及,是怕再被堵在院子里,不由分說灌一頓酒。
听太傅所言,兩人應當並沒什麼真正過節。雲瑯略一思忖,踫踫蕭朔,準備說幾句軟話︰「太傅今日還提起你,你——」
「我當年同他承諾的,並沒能做到。」蕭朔道,「原本也無顏見他。」
雲瑯想起太傅說過的話,看著蕭朔平淡神色,心底跟著無聲揪了下,低聲嘟囔︰「哪兒沒做到啊?這不是好好的……」
「太傅最不放心的便是你。」
蕭朔不意外蔡太傅已和他說了這個,側回身,將燈撥得亮了些︰「我說過要管你,卻將你管成這個樣子,他定然極生我的氣。」
雲瑯知他素來易鑽牛角尖,耐心開解︰「太傅是讓你管著我,叫我不上房揭瓦……」
「不然呢?」蕭朔蹙眉,「你看我管住了嗎?」
雲瑯︰「……」
雲瑯一腔關愛生生錯付,咳了咳,訕訕的︰「哦。」
「你何曾少折騰過一日?」
蕭朔是來找他算賬的,被攪和一通,幾乎忘了來意︰「還留的什麼紙條?!都寫了些什麼?什麼不過睡了幾覺……」
蕭朔越想越惱,沉聲斥道︰「我何曾奪了你最要緊的東西!」
蕭小王爺沒受過這個委屈,咬緊牙關,怒意難當︰「不過就是趁你歇下,拿了你的玉佩罷了,也值得你這般——」
「不是我要寫的!」雲瑯簡直撞天屈,「老太傅舉著戒尺……那麼寬一把戒尺!紫檀木的!」
雲瑯左手心現在還腫著︰「他盯著我,說一個字我寫一個字,寫錯了都不行!」
蕭朔蹙緊了眉,將信將疑抬眸。
「真的,不信你去問太傅!我瘋了才沒事寫這個……」
雲瑯正要發誓,忽然回過神,往他腰間看了一眼,伸手去夠︰「我今日沒找著那玉佩,是叫你拿走了?」
蕭朔倏而冷了神色,將玉佩按住︰「你的東西,我不能拿?」
「本就不是我的啊。」
雲瑯莫名︰「是我從你腰上拿的,你忘了?」
當年兩人第一次見面,就因為一塊雙魚玉佩弄得不歡而散,還弄壞了小雲瑯的玉麒麟。
雲瑯後來便長了記性,凡是蕭朔隨身的東西,除非是自己送的,否則無論再如何胡鬧,也一律規規矩矩半點不踫。
也就是這些年兩人始終沒見,那些規矩都淡了不少。雲瑯仗著自己有傷,才開始得寸進尺、蹬著鼻子上蕭小王爺的臉。
蕭朔前幾日戴了塊成色極好的玉佩,極溫潤的羊脂白玉,鏤刻成了精美的流雲形狀,被蟠螭紋細細密密環鎖著,墜了深竹月的絡子,漂亮得很。
雲瑯在蕭小王爺的臉上,一時得意忘形,順手扯過來,就戴在了自己身上。
後來去了醫館,也沒來得及再還回去。
「確實是好東西,我還怕又給弄丟了。」
雲小侯爺自幼錦衣玉食,玉佩從來都是戴著玩兒的,倒也不拘非要哪一個︰「沒丟就好,你戴著也好看,還你——」
雲瑯看他神色不對,伸手晃了下︰「小王爺?」
蕭朔看著他,面沉似水︰「玉佩雖曾在我腰上,卻是你親手拿走的。」
「……」雲瑯有些模不清頭腦︰「我拿了,然後呢?」
「你既拿了。」蕭朔眸色晦暗,牢牢盯著他,「憑什麼不是你的?」
雲瑯︰「……」
大抵……這便是天生的氣勢。
皇子龍孫,天家血脈。
蕭小王爺說這種冤大頭的話,都能說得霸氣四溢鏗鏘有力。
雲瑯由衷敬佩地坐了一陣,壓了壓念頭,又細看了一眼蕭朔。
小王爺坐在燈前,臉色又有些不對,眼看著竟像是又要發脾氣。
雲瑯一陣後悔,心說果然玉佩這東西一塊兒也踫不得,干咽了下,握著他的手模了模。
蕭朔向來抵不住他這個,手臂顫了下,繃緊了,沒挪得開。
「有什麼不一樣啊?」
雲瑯握著他的手,緩和了語氣輕聲問︰「就按你說的,它……曾經短暫地,不著痕跡地,屬于了我一下。」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聲音冷得象冰︰「兩天。」
「屬于了我兩天。」雲瑯改口,「現在讓你拿走了,不就又是你的了嗎?」
蕭朔定定看著雲瑯的茫然神色,凝坐半晌,側開頭。
他握著那塊冰冷的玉佩,眼底漫開些血色,白日在宮里的安心徹底冷透了,只剩下嘲諷的余燼。
他就只是想要一塊雲瑯的玉佩,隨身戴著。
……
竟都不行。
雲瑯不要他的玉佩。
曾經的那一塊,他當時不肯給,雲瑯現在便什麼都不要了。
蕭朔靜靜垂著視線,眼底血色翻涌,閉上眼楮。
他想給雲瑯的。
想著等雲少將軍威風凜凜打完那一仗,一回京,馬上就給雲瑯的。
他特意求了母妃,尋來了京城最好的玉匠,將那塊雙魚玉佩重新改過,一點點在魚身上鏤了極精細的勾雲紋路。
雲卷著玉,雕得極漂亮,雲瑯定然會喜歡。
他那時還想著,當初雲瑯大概不曾仔細看過雙魚玉佩,他便厚著臉皮騙雲瑯,說是上面本來就有勾雲紋,注定該是雲小侯爺的。
……
雲瑯早不想要了。
哪一塊都不要了。
蕭朔闔著眼楮,將胸口翻涌的激烈情緒死死按回去,一絲一縷,盡數收斂干淨。
蕭朔不看雲瑯,睜開眼楮起身,平靜道︰「你說的是。」
「該說的已說完了,若有什麼事,叫人知會我就行了。」
蕭朔拿過披風,他的手有些抖,拿了幾次才攥穩,低聲道︰「我回去了。」
「蕭朔。」雲瑯看著他起身,皺了皺眉,「你別這樣……可是我說錯了什麼話?」
「你不曾說錯。」蕭朔背對著他,啞聲喃喃,「是我不給你,是我先不肯給你的……」
蕭朔自嘲一般,低低笑了一聲︰「我竟還恬不知恥,反倒同你來要。」
雲瑯放不下心,下了榻追過去︰「你先別走。」
「地上涼,你去榻上歇著。」蕭朔仍垂著頭,伸手扶他,「府上有事,我——」
雲瑯橫了橫心,將人猛地往回一扯,順勢借力拔地而起,凌空掉在了他身上。
蕭朔︰「……」
雲瑯︰「……」
「小王爺。」雲瑯拿祖傳的流雲身法干這個,今天的臉已經丟盡了,訥訥,「你最好接一下,我要掉地上了。」
蕭朔被砸得有些懵,站了半晌,抬手將人托住。
「你現在……衡量一下。」
雲瑯深吸口氣︰「要麼回榻上,咱們倆把話說明白,要麼你就這麼走出去。」
雲瑯拽著他的衣服,穩了穩身形︰「只要你不怕丟人……」
「我怕不怕,姑且不論……」
蕭朔實在忍不住,低聲道︰「你不怕麼?外面都是你的親兵。」
雲瑯細想了下,眼前一黑︰「……」
「你若還有話未說完,我便不走。」
蕭朔走回來,將他輕輕放在榻上,拍了下背︰「松手。」
雲瑯還在盤算對策,猝不及防,被他這般曲臂溫溫一攬,從耳根飛快熱進衣領︰「哦。」
雲瑯收了手,盤坐在榻上,為防萬一,仍扯著蕭朔衣袖︰「說罷,那塊玉佩究竟怎麼了?可是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沒怎麼。」蕭朔平靜道,「原是我去年要送你的,你又沒回來,我只好自己戴著。」
雲瑯微愕,低頭細看了看,撈起來︰「照這麼說……這本該是我的?」
「你既不要,便不要了。」蕭朔道,「我只是……」
「蕭朔。」雲瑯及時道,「你若不想再讓我誤會下去,就把話說完。」
蕭朔原本已不想再說,被他訓了一句,靜了片刻︰「我只是想有一樣你的東西。」
雲瑯看著他,胸口不覺跟著輕悸,張了下嘴,沒說出話。
「你走後,我將府里翻了幾次,反復叫人對賬盤點。」
蕭朔道︰「才發覺,你來了我書房那麼多次,竟從來只往外拿、不往里送。」
蕭朔幾乎有些想不通︰「你拿得太過理直氣壯、心安理得,我竟也一時大意,不曾發覺。」
雲瑯︰「……」
「你的弓和佩劍,被大理寺當證物封存了,要不出來。」
蕭朔看著他︰「你的槍在鎮遠侯府,他們不準我進去,怕我一把火把那個府燒了。」
「你還沒燒嗎?」
雲瑯干咳︰「荒敗成那個樣子,我以為你都燒了三輪了……」
「你在宮里住的地方,被侍衛司搜了幾輪,只剩了些你抄的兵法殘篇。」
蕭朔並不理會他,慢慢說著,神色沉了沉,咬牙道︰「太傅全搶去了……竟一張也未曾給我。」
雲瑯想了半天兩人哪兒來的過節,萬萬沒想到這一層,心服口服︰「……哦。」
雲瑯看他半晌,拉著人拽了拽,輕聲︰「那你方才難受的——」
蕭朔斂了眼底沉色,淡聲道︰「就只是這個。」
雲瑯探了下腦袋︰「只是這個?」
「不錯。」蕭朔將玉佩從他手里扯回來,「話說清了,你放我走罷。」
雲瑯皺緊了眉,打量他半晌,仍拽著他衣袖︰「不放。」
蕭朔已盡力同他耐心,竟仍走不月兌,煩躁一時涌上來︰「放手,你——」
「你這衣服。」雲瑯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厚著臉皮道,「是我的,月兌了再走。」
蕭朔︰「……」
「你說的。」雲瑯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我既拿過,便是我的。」
蕭朔的確親口說過這句話,一時竟反駁不出,匪夷所思看著榻上欲壑難填的雲少將軍。
「你這玉佩我也拿過,拿了好幾次了,我的。」
雲瑯搜羅一圈︰「你這披風,我穿過好幾回,我的。」
「……」蕭朔咬牙道,「雲瑯,你不要得寸進尺——」
「你這胳膊,我拽過。」雲瑯胡言亂語,「你這腿,我模過。」
雲瑯頂著張大紅臉,視線飄了飄︰「你這……」
蕭朔盯著他,寒聲︰「雲、瑯!」
雲瑯熟透了,熱騰騰坐在榻上,低聲道︰「你……」
蕭朔厲聲︰「干什麼!」
雲瑯悶著聲嘟囔了一句。
「說話!」蕭朔平白被他從頭調戲到,氣得發抖,幾乎想去和老太傅借戒尺,「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麼是你的——」
雲瑯訥訥︰「你啊。」
蕭朔怒意已沖到頭頂,正要發作,被他一句話砸得晃了晃,立在榻邊。
雲瑯干咽了下,屏息抬頭。
不及反應,蕭小王爺已俯身將他狠狠按在榻上,半分不留情面,照著重重打了三下。
將人翻過來一把抄起,扛在肩上,徑直出了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