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小王爺身上暖暖和和, 雲瑯被他攏著,身心安穩,做了個夢。
夢里, 他竟又來了醉仙樓。
醉仙樓的清淨雅間, 琴曲悠揚絲竹柔美, 燈火朦朧著隔在紗簾後。
翠屏金屈曲, 醉入花叢宿。
原本是合該一醉的美景良辰。
本朝律例,朝中官員凡成年有官職爵位, 一律不準夜宿酒樓。雲麾將軍還差幾年及冠,難得例外,不受朝規約束,已在醉仙樓逍遙了整整三日。
雲少將軍倚在窗邊,眼前擺著花雕酒, 手里慢慢剝著熱氣騰騰的栗子。
「只听曲子,到底太冷清了, 是酒樓照應不周。」
酒樓老板恭敬得很, 親自來賠罪︰「小侯爺可要換間雅室?另一頭熱鬧些……」
雲瑯已半困不困,打了個呵欠︰「不必。」
「小侯爺有所不知, 此處在西北角, 位置不好, 賞不著半點夜景月色。」
酒樓老板有些遲疑, 委婉勸道︰「平日里沒人來的。」
雲瑯拋了個栗子在嘴里︰「月色礙眼,我倒覺得這景致很好。」
酒樓老板看著黑漆漆的窗外,實在看不出半分能賞的景致︰「可——」
「怎麼。」雲瑯蹙了下眉, 撐坐起來,「連這里也不能讓人睡一覺,也要轟我走?」
「自然能睡!」酒樓老板是生意人, 被雲麾將軍掃了一眼,已嚇出了一身冷汗,「您只管待,夜夜在此都無妨,豈敢轟您走呢?」
雲瑯心里煩悶,側過頭,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酒樓老板擦了把冷汗,悄悄叫了人來,把冷透了的菜肴撤下去,換上了幾碟精致的糕點夜宵。
雲小侯爺以往難得一來,酒樓老板親自來請人移駕,自然不是為了趕客。
京城這些酒樓,醉仙樓的地段最好。每每天才擦黑,出入的人就開始絡繹不絕。夜越深,客人越盈門,把酒憑欄,賞月摘星,通宵都有人熱鬧。
唯獨這一間靜室,因為位置太差,從來無人問津。一直閑置著,竟連個風雅名字也不曾取。
酒樓老板生怕照應不周,惹來雲少將軍動怒。本想將人請到那些美人歌舞齊全的雅間,好生伺候,卻不想反倒觸了霉頭。
見雲瑯儼然沒什麼好興致,酒樓老板不敢再打攪,輕手輕腳退到門口。正要出門,卻忽然被人匆匆攔住。
酒樓老板剛要斥責,听那人低聲說了幾句,神色微變。
來人還有些慌張,也堪堪停在門口,抬頭看了看雲瑯,欲言又止。
雲瑯被動靜招得心煩,扔了酒杯︰「怎麼了?」
「端王府的世子……蕭小王爺來了,說要見您。」
酒樓老板咽了下,有些忐忑︰「您要見嗎?」
「他來干什麼,學宮里訓不夠,還追到酒樓來訓我?」
雲瑯皺了皺眉︰「不見。」
「只怕不見……也不行了。」酒樓老板訥訥,「世子已一間一間找過來了。」
蕭朔是堂堂皇孫,又是當今禁軍統領端王爺的兒子,酒樓老板哪個也招惹不起,苦著臉守在門口︰「我們攔不住,世子說我們不告訴他,他便自己問,一定要將您帶走。」
雲瑯目光一亮,反倒來了興致︰「他要把我帶去哪兒?」
「這個著實不知道。」酒樓老板忙搖頭,「您既不願見他,可要我們將人唬走?」
「唬走干什麼?去個人,告訴他我就在這兒。」
雲瑯抬頭望了一眼︰「這雅間叫什麼?听荷軒?問月閣……」
這間雅室就不曾啟用過,酒樓老板也不知道叫什麼,干咽了下,心虛道︰「少侯爺難得喜歡,不如您起一個,我們——」
話音未落,身後已傳來些嘈雜動靜。
酒樓老板回頭看過去,不及反應,蕭朔已叫人候在外面,自己進了雅間。
雲瑯眼楮發著亮,嘴角壓不住地往上挑,偏偏還努力繃著個臉,坐直了道︰「你來干什麼,不是說向來看不上這聲色犬馬的地方麼?」
「自然是來尋你。」蕭朔面沉似水,看著他,「你這幾日究竟在折騰什麼?」
「我折騰……」
雲瑯被他氣得一樂,揚了下手,一個栗子砸過去︰「是我要折騰嗎?你自回府去,問問端王叔那幾個幕僚——」
蕭朔蹙緊了眉︰「他們怎麼了?」
雲瑯話說到一半,停了半晌,泄了氣靠回去︰「沒事,我看他們來氣。」
蕭朔見他打定了注意不肯說,只將此事牢牢記下了,過去一把將人扯起來︰「不說就算了,走。」
「去哪兒……」雲瑯一時不察,被他扯了個趔趄,「干什麼?」
蕭朔沉聲︰「跟我走,莫非你就喜歡這種地方?」
雲瑯站穩了,很不樂意︰「我又不看小姑娘跳舞,無非喝幾杯酒,听听曲子,你氣得什麼。」
蕭朔早听人說酒樓里歌舞升平一片靡靡之音,一路走來所見也盡是這般,半信半疑盯著他。
「確實如此。」酒樓老板忙出言幫腔,「小侯爺在這兒待了三日了,只喝酒吃點心,並未點過別的。」
蕭朔听了,眉頭反而擰得愈緊︰「他在此處三日,就只喝酒吃點心?」
酒樓老板低頭︰「是是……」
「整日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連正經飯菜也不吃。」
蕭朔臉色已難看的很,寒聲道︰「你們便由著他這般胡鬧?!」
酒樓老板開了幾十年酒樓,看慣了形形色色胡攪蠻纏、酒後失態的客人,頭一次知道不好好吃飯已算是胡鬧,愣愣道︰「是……」
「這種地方,如何待得!」蕭朔拉著雲瑯,「跟我回府。」
「我不。」雲瑯悶聲道,「跟你回去,端王叔定然也不讓我進門。」
蕭朔從不知府內有這等事,蹙眉看了一眼雲瑯,並沒放在心上︰「你又闖了什麼禍,惹了父親生氣?」
雲瑯自己也不知道,想起此事便一陣心煩,又被端王告誡過了不準說,悶悶不樂坐回窗邊。
「你既然不去府上,總該回宮里。」
蕭朔耐著性子,過去低聲道︰「你如今已是雲麾將軍,朝中這幾日還在議,等你功勛再多些,便要加封你一品軍侯。你此時更該注意行止,免得平白遭人閑話議論,如何還能這般荒廢放縱——」
「蕭朔。」雲瑯終于忍不住,「你如今見了我,就只會訓我嗎?」
蕭朔被他看了一眼,心底倏地沉了下,一時沒能說出話。
雲瑯笑了笑,扔了手里的一把栗子,抬手推開窗子。
……
夢到這兒,雲瑯就有些不願意再夢下去了,蹙蹙眉翻了個身。
他那時賭氣從窗戶翻了出去,蕭朔輕功遠不及他,倉促從酒樓追出去,卻也沒能找得著人。
雲瑯坐在酒樓房頂上,看著蕭小王爺帶著人找了一圈又一圈,把順手抄出來的一杯冷酒喝淨了,就這麼在房頂上睡了一宿。
少年時總覺得時日長的很,偏要好強賭氣,從來不知道有話好好地說。
雲瑯輕呼口氣,準備同夢里的自己商量商量,換個好點的夢做。
還不及挑好,腰帶忽然被人拽住了,狠狠向後一扯。
……
夢里,蹬在窗子上的雲少將軍沒反應過來,被蕭朔扯著狠拽回來,愣愣的摔在榻上。
蕭小王爺不知從哪練出來的身手,解了自己的衣帶,將他雙手利落反捆在背後,死死打了個結。
雲瑯不知為何,竟隱約覺得這段有些熟︰「蕭朔,你敢——」
「我有何不敢?」
蕭朔沉著臉色︰「你敢來酒樓,這便是教訓。」
「我來酒樓吃栗子!」雲瑯委屈死了,「又沒听歌又沒看舞,一個小姑娘都沒找!我惹著誰了!」
蕭朔低聲道︰「惹著我了。」
雲瑯還以為蕭朔會說他惹著了不容褻瀆的聖賢先哲,一時沒回神,怔了下。
「你寧可來酒樓,也不去找我。」蕭朔按著他,「我心里煩悶得很,幾日都沒睡。」
「終于忍不住了,來酒樓找你。」
蕭朔將繩結又系了一圈︰「你竟不跟我回去。」
少時的蕭小王爺絕沒這麼坦白,雲瑯已覺出來不對,不太放心,干咽了下︰「你……要干什麼?」
蕭朔神色陰鷙,將他翻過來,在上狠狠揍了三巴掌
雲瑯︰「……」
蕭朔絲毫不理會他,將人硬扛到肩上,拿不知從哪變出的鴉色披風牢牢裹了,出了酒樓。
……
雲瑯趴在蕭小王爺肩膀上,捫心自問,自省己身。
覺得自己實在有些不知好歹。
蕭小王爺扛著他氣勢洶洶往回走,他一路走一路顛,頭暈眼花的,竟還有點高興。
是蕭朔把他強搶回去的,王叔總不能訓他了。
雲瑯壓不住嘴角,怕蕭朔扛不動,走一段便要松手,索性手腳並用牢牢扒著他︰「小王爺。」
蕭朔肩背繃了下,低聲︰「干什麼?」
「我有個玉麒麟,你還記不記得?」
雲瑯趴在他背上︰「給你吧,你戴著玩兒。」
「尾巴上瓖了金子那個?」蕭朔蹙眉,「不要,皇後說那東西是你的命。」
「對啊。」雲瑯嘟嘟囔囔的,「給你了。」
蕭朔腳步微頓,扯著他的手緊了緊,沒出說話。
「我平日里又沒個老實氣,說不準什麼時候,就給丟在哪兒找不著了。」
雲瑯耳根紅了紅,小聲道︰「給你吧,你素來比我穩重,幫我看著。」
蕭朔靜了良久,低聲︰「好。」
雲瑯心滿意足,又忍不住好奇︰「對了……你為什麼不願我看小姑娘跳舞啊?」
「亂人神思,惑人心志。」蕭朔冷然道,「有什麼好看的?」
「可別人都有得看啊。」
雲瑯想不通看個跳舞又怎麼了,有些惋惜,小聲嘀咕︰「不然……你穿上小姑娘衣服,給我跳——」
「雲瑯!」蕭朔忍無可忍,「你怎麼整日惦記著這個?!」
雲瑯想不起自己還什麼時候惦記過,趴在他肩上,愣了下。
「你……把身子養好。」蕭朔咬緊牙關,「養到能活蹦亂跳,長命百歲的時候,你要我穿什麼、跳什麼都行。」
「我身子幾時不好了?」雲瑯當即便要給他活蹦亂跳一個,「你看——」
他一動彈,才覺周身竟酸疼乏力得厲害,胸口也隱約蟄痛。正錯愕時,穴位上忽然針扎般狠狠一刺。
雲瑯不及防備,疼得呻|吟一聲,大汗淋灕睜開眼。
榻前竟已有不少人,梁太醫舉著銀針,細看了看他面色,松了口氣︰「……不要緊了。」
蕭朔跪在榻邊,一手墊在他背後,空出的右手死死攥著他的手腕,眼底尚有幾分未退的狠厲猙獰。
「你以後再要同他互訴衷腸、開解心結,先同老夫知會一聲。」
梁太醫收好銀針︰「如今他身上的生機盡是無根浮萍,滿腔心事未了,拖著吊著,反倒能叫他這一口氣松不下來。」
「我以為……」
蕭朔嗓子啞的厲害,慢慢松開了雲瑯的手,低聲道︰「是我想得不夠周全,忽略了這一層。」
「其實不行針也不要緊。」
梁太醫慢悠悠道︰「你今早看他叫不醒,只不過是這些年太累,心底壓得事又太多。如今陡然放松,一覺睡透罷了。」
梁太醫直起身,看了一眼雲瑯︰「沒心沒肺的,你叫他睡個三五日,餓急了就知道醒了。」
蕭朔︰「……」
雲瑯隱約听明白了怎麼回事,躺在榻上,想不明白︰「既然沒事,那您特意來扎我一趟,是為了醫者仁心嗎?」
「是為了你們王爺。」
梁太醫神色不明地看著他︰「我不過是叫你們王爺同你說說話,牽住你的心神,叫你不至徹底昏睡。你听听你這都說了些什麼……」
雲瑯︰「……」
雲瑯一時不察,以為不過是個夢,半點沒想到人間竟然險惡至此,失魂落魄一腦袋撞在了床頭。
蕭朔抬手墊住,將雲瑯輕輕放在床上,抽出手沉聲︰「勞煩您了。」
「他若好全了,你當真會穿那些個衣服?」梁太醫一把年紀了,實在忍不住,「以這小子的秉性,說不定還要叫人一模一樣畫下來,日日鑒賞的。」
「這是我二人的事。」蕭朔心煩意亂,蹙緊了眉,將雲瑯嚴嚴實實擋住,「若是他看一眼……便當真能立時活蹦亂跳。我——」
老主簿隱約覺得小侯爺為了看這個,是真的能豁出去立刻下床活蹦亂跳的,及時出聲︰「王爺!」
蕭朔打了個顫,從偏執念頭中醒神,咬緊了牙關,回頭狠狠瞪了雲瑯一眼。
老主簿松了口氣,驅散了無關人等,客客氣氣將太醫請出了門,又親自在門外將門牢牢關嚴了。
蕭朔臉色仍難看得嚇人,站了一陣,慢慢坐下來。
雲瑯躺在榻上,冤得六月飛雪︰「我哪知道不是夢,還有這麼多人听著?!」
「此事再說。」蕭朔壓了壓火氣,將外袍理好,「你下次若再睡得不舒服,先叫醒我。」
雲瑯這一覺睡得舒服得很,就半點沒覺出來不對勁。他張了張嘴,看著蕭朔眼底仍未散去的余悸,心底也跟著縮了下,終歸沒說出來。
雲瑯別過頭,委委屈屈的︰「哦。」
按照梁太醫說的,他昨晚大抵正是睡得太過安心了。
多年的心結一朝解開,有家可回,有處可歸,一口氣松得徹徹底底。
若是不叫他,囫圇睡個三五日的,也總能醒了。
只是蕭小王爺一覺醒來,見他躺在身邊,竟叫不醒,只怕是結結實實嚇飛了三魂七魄。
「當真沒事,太醫不也說了。」
雲瑯其實睡得極好,這會兒已有了不少力氣,自己坐起來︰「我又不是紙糊的,你也不要什麼時候都這般擔心。」
蕭朔看著他自己折騰,垂在身側的手動了下,抬起來想幫忙。
「不用。」雲瑯信心滿滿,自己拿了軟枕,抱著被子屈膝舒舒服服靠了,「你看,這般逍遙。」
蕭朔抬眸,看著雲小侯爺得意洋洋的面色,到底沒能凝起氣勢,只得虛瞪他一眼作罷。
雲瑯沒忍住,先笑出來,逍逍遙遙找茬︰「上茶,如何這等沒眼色?」
「忍著。」蕭朔淡聲道,「醒來便忙活你,哪有心思煮茶。」
雲瑯不服氣,在屋里四下看了一圈,竟真連茶盞也沒能看著一個。
只要他不在,蕭小王爺的臥房向來都極齊整,今日亂得像是蝗蟲過境,竟隱隱有了幾分當年雲少將軍來過的風姿。
雲少將軍有些懷念︰「不騙你,上次睡這麼好的一覺,大抵都已是七八年前了。」
蕭朔仔細看他半晌,眼底神色漸漸松了,握住雲瑯的手,替他理了理背後軟枕。
「下回若沒有急事,你就先不必叫我,讓我睡過癮。」
雲瑯打了個哈欠︰「對了……幾時了?你今日不是該去宮里,怎麼還在這里磨蹭?」
「你就這樣躺著,叫也叫不醒。」蕭朔臉上沒什麼表情,「我去宮里,怕忍不住一劍捅了皇上。」
「……」雲瑯拱手︰「你下次再有這等念頭,請務必叫上我。」
蕭朔只是一時激憤,閃念罷了,聞言莫名︰「叫你干什麼?」
「自然是劫你。」雲瑯想得很周全,「以咱們那位皇上怕死的程度,你去刺駕,定然是成不了的。到時候金吾衛圍著你,我單槍匹馬殺出來,扛了你就跑。」
蕭朔原本還想斥他胡言亂語,听了一陣,忍不住道︰「跑去什麼地方?」
「跑就完了。」雲瑯灑月兌道,「跑到哪算哪,跑不動了讓人家一箭直接串個串,掉到地上滾兩滾沾點土,就算埋骨同歸……」
蕭朔抬了下嘴角︰「這般暢快。」
「……」雲瑯萬萬想不到蕭小王爺好這一口,生生剎住,扯著袖子將人拽回來︰「我就這麼一說,你別信這個。」
「我也只這麼一听罷了。」
蕭朔看他一眼,平靜道︰「宮里來催過一次,我說府上有事,借故推了。回頭怎麼解釋,你可有主意?」
「解釋什麼?」雲瑯想不通,「就說早上太冷,在榻上起不來,不想入宮啊。」
蕭朔坐了片刻,抬頭看他。
「怎麼了?」雲瑯有些茫然,「我以前逃宮里的那些個早朝,都是這麼說的……」
「我知道。」
蕭朔壓著脾氣︰「為此,御史台還彈劾過你。」
「御史台監察百官,誰都彈劾。」雲瑯記得當年那個老古板的御史大夫,「不用管,先帝半夜吃了兩個蛤蜊,他們還要說太勞民傷財呢。」
「……」蕭朔咬了咬牙︰「我那時不信,想你定不會如此懈怠,同監察御史大吵了一架。」
雲瑯始料未及,干咳一聲。
「還立下賭約。」
蕭朔切齒︰「第二日的早朝,若你按時到,御史台便同你賠禮認錯。若是又來晚了,我便替御史牽馬墜蹬。」
雲瑯就沒好好上過幾次朝,縮了下肩,訥訥︰「誰贏了?」
「誰也沒贏,你爭氣得很,來得既不早也不晚。」
蕭朔瞪著他︰「第二日早朝,你根本就沒來。」
雲瑯︰「……」
這種事實在太多,蕭朔根本同他計較不過來。接過老主簿親自敲門送進來的茶水,倒了一盞,塞進他手里。
「總之……你現在學會了。」
雲瑯同老主簿道了謝,接過茶水,抿了兩口︰「不過就是沒及時去宮里,有什麼可解釋的。」
「先帝是被我唬了,總覺得少年人長身體要睡足,才不曾管我。如今這位皇上處心積慮要將你養廢,你不知勤勉,早上起不來床,豈不正合他的意。」
雲瑯才發覺兩人的衣帶竟都還不曾解開,撈過來,順手解著系扣︰「你照常入宮,只說早上睡懶了,賠個罪便是了。」
蕭朔低頭掃了一眼,將衣帶按住︰「解這個干什麼?」
「換衣服啊。」雲瑯向旁邊看了一眼,「主簿還在呢,我總不方便直接月兌……」
老主簿眼疾腿快,當即拋下手中托盤,消失在了門外。
「……」雲瑯想不通,看著牢牢關上的門︰「為什麼?」
蕭朔抬眸,掃了雲瑯一眼,將兩人纏在一塊兒的衣帶一並抽出來。
他早起已換了衣物,倒沒什麼,雲瑯眼睜睜失去了自己的衣帶,一瞬門戶大開,倉促抬手按住︰「干什麼!?」
「你方才說,主簿還在,故而不方便月兌。」
蕭朔攥著衣帶,對著空蕩蕩的內室,慢慢道︰「現在——」
「也不方便。」雲瑯惱羞成怒,「你背過去。」
蕭朔倒並不同他爭這個,背過身,坐在榻邊。
雲瑯身手矯捷,飛快模了自己的衣物,囫圇套上︰「對了……還有件事。」
蕭朔仍背對著他︰「什麼事?」
「當今三司使是什麼人,有些什麼關系,你清楚多少。」
雲瑯理好衣襟,扳著肩膀將人轉回來︰「我可認得麼?」
「潘晁。」蕭朔道,「祐和二十年進士,你應當不至一眼都不曾見過,只是不曾在意罷了。」
雲瑯的確沒什麼印象,皺了皺眉︰「哪家的人?」
「在明面上,他並沒什麼背景。」蕭朔道,「原本是分管鹽鐵的,這些年一步一步升上來,祐和二十九年任職三司使,執掌三司。」
「三司總管全國財政,下轄鹽鐵度支,是整個朝廷的錢袋子。這樣要緊的職位,誰都要眼紅。」
雲瑯沉吟︰「我听太傅的意思,這個三司使未必各方不靠……你再查查,看能不能查出什麼。」
「好。」蕭朔道,「祐和二十年,主持進士試和殿試的主考是集賢殿大學士楊顯佑。他已致仕多年,我找個時機,去問問他那些門生。」
雲瑯愣愣听著,止不住的油然生敬︰「這些亂七八糟的,你都背下來了?」
「……」蕭朔平了平氣,不與他一般見識︰「朝中勢力盤根錯節,門生故舊,還只是最不隱晦繁雜的一層。除此之外,還有誰是誰的姻親,誰是誰的同鄉,哪個與哪個府邸挨得近,出入時難免交集。」
雲瑯訥訥的︰「哦。」
「你既沒睡過癮,再睡一覺便是了。」
蕭朔起身道︰「楊顯佑還做過末相,他的門生如今大都在下面做官,尚在京中的不多。我進宮見了皇上,便設法去問,你不必操心這個了。」
「蕭朔。」雲瑯還操心別的,從朝堂瑣事的繁雜震撼里回過神,堪堪扯住他,「你發覺了那藏刺客的暗道,告訴了皇上,皇上定然覺得放心欣慰。」
雲瑯看了看蕭小王爺的神色︰「若是他……勉勵你,你怎麼辦?」
「忍著听。」蕭朔面無表情道,「不頂撞,也不說不該說的。」
雲瑯放了些心︰「若是他要給你賞賜呢?」
「受,拿回來給你。」蕭朔道,「砸了听響。」
雲瑯平白多了個體力活,想了想,倒也沒什麼不行︰「若是他提起當年往事,試探于你,你怎麼回話?」
「信他說的那些鬼話罷了。」
蕭朔知道雲瑯是好心,忍著煩躁,逐一答話︰「是他昔日替父王鳴冤復仇,又保住我家爵位。我心中感懷此恩……」
「換個說法。」雲瑯橫了橫心,「不這麼說。」
蕭朔蹙了眉︰「那要怎麼說?」
「你……先顯得有話要說,卻又欲言又止。」
自蔡老太傅走後,雲瑯就在盤算此事,已大致有了主意︰「皇上定然心中生疑,追問你是怎麼回事。此事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任誰踫了都要疼上一疼,你既有所隱瞞,不明明白白說出來,他是不會放你走的。」
蕭朔知道雲瑯定然不只這一層盤算,抬了視線,凝神听著他說。
雲瑯扯他,神神秘秘的︰「附耳過來。」
蕭朔看他一眼,坐回榻邊,「你在府上,也擔心隔牆有耳?」
「不擔心。」雲少將軍坦蕩蕩,「說悄悄話,顯得我出的計謀格外厲害。」
蕭朔︰「……」
「真的。」
雲瑯一直惦記著這般高深一次︰「若不是怕露餡,我就給你寫個錦囊,叫你在皇上問話的時候偷偷打開了。」
蕭朔一言難盡,沒說出話,被雲少將軍拽過去,在耳畔格外神秘地低語了一刻鐘。
「……就是這樣。」
雲瑯信心滿滿,撐坐起來︰「你只管這麼說。」
「如此應對,兵行險著,只怕不妥。」
蕭朔細想了一陣,低聲道︰「我也就罷了,若是皇上因此疑心你,定要先滅你的口——」
雲瑯將枕邊玉佩仔仔細細戴好了,單手一撐,輕輕巧巧下了榻。
蕭朔尚要入宮,不太想讓他這時候活蹦亂跳,有些提防︰「做什麼?」
「你可見過端王叔那些幕僚,是如何跟隨王叔的?」
雲瑯興致勃勃︰「我在軍中時見過,心向往之,傾慕得很。」
「你又不是我的幕僚。」蕭朔不耐道,「不必學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虛禮,你——」
「我知道,故而我細想過,自己改了改。」
雲瑯點點頭︰「既然你我已把話說開,該有個規矩。」
「我將你帶回來,豈是為了這個!」
蕭朔根本不想同他立什麼主僕一般的荒唐規矩,一陣著惱,拂袖沉聲道︰「少胡鬧!我急著入宮,你若困了,就自去再睡一覺,待我回來——」
「蕭朔。」雲瑯道,「今日起,我便是你琰王府的人。」
雲瑯︰「我說回府,便是回你琰王府。我說回房,便是要來你的書房,睡在你的榻上。」
蕭朔肩背輕悸了下,倏而回身,定定看著他。
「我說回家。」雲瑯靜了片刻,看著他慢慢道,「便是要去找你。在朝也算,在野也算,活著也算,死了也算。」
「從此,我是你琰王的少將軍。」
雲瑯還記得蕭朔當時說的話,垂了視線,輕輕一笑︰「統你琰王府的兵。」
蕭朔胸口近于激烈地起伏幾次,凝眸看他,終于慢慢俯身,替雲瑯將玉佩戴正。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雲瑯輕振了下袖子,從容理順,瀟瀟灑灑︰「我命印白虎,生而為將,還沒打過會輸的仗。」
蕭朔看著他,靜立半晌,斂了下眸︰「好。」
雲瑯立在榻前,朝他半調笑半正經的一拱手。
雲少將軍這些年不曾親自統兵,風姿氣度竟半點沒變,一身的明朗通透,眼里帶了未戰先知勝的篤定傲氣。
蕭朔看他半晌,眼底一瞬恍惚,斂眸低聲道︰「雲瑯。」
雲瑯好奇︰「什麼?」
「先別急著行禮。」蕭朔握住他的手,「總有一日……有你要拜足次數的時候。」
「你我早晚,還有一場禮要結。」
蕭朔低聲道︰「你還有事欠我,所以……別那麼早就把這口氣松了。」
雲瑯想了一圈,一時竟沒想出什麼禮竟還要拜好幾次。
他欠蕭朔的多了,債多不壓身,干脆問都懶得問,被蕭小王爺牢牢攥著手腕,愣愣點了下頭。
蕭朔深深看了他一眼,盡數壓下諸般念頭,匆匆轉身,快步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