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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柴老醫官被喚來時, 姜洵自然已恢復了。

到底是從醫多年的老醫者,听了曲錦萱面紅耳赤所述,柴老醫官仍是面色自若︰「姑娘莫要擔心, 此乃正常反應, 畢竟陛下尚有呼吸在。」

忍著羞赧, 曲錦萱問道︰「那……可是代表陛下已有知覺?」

對此, 柴老醫官的回答較為嚴謹︰「知覺是有, 但頭腦是否清醒過來,老臣還不大敢確定。許是已清醒, 又許是仍在昏迷。」

而此時睡榻之上, 確是有知覺的姜洵,無比希望自己當真仍在昏迷, 起碼他恢復知覺, 不應是在這麼個令自己局促, 甚至有些難堪的當口。

人生頭一遭, 姜洵困窘到了極致。

柴老醫官診完脈後,又對曲錦萱道︰「老臣再去查查診籍, 試試旁的湯方與針方。」

說完這句, 柴老醫官仍是特意囑道︰「姑娘與小殿下是陛下至為重要的人,份量不是旁人能比的。還是勞您每日里多陪著陛下,盡量多與陛下說說話。許這般,反能快些讓陛下恢復知覺。」——

出了寢殿,正往宣祐門那頭走著, 柴老醫官與丁紹策打了個照面。

丁紹策本就是準備去東華宮探姜洵的,如此巧遇見,又兼見得柴老醫官來的方向,加之老醫官擰著眉似在沉思, 丁紹策自然便要問上一嘴姜洵的情況。

在柴老醫官看來,適才所發生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並無甚避提的必要,是以丁紹策問起,他便如實答了。

「哈哈哈哈……」

柴老醫官話音才落,丁紹策委實沒忍住,笑到打跌,直將眼淚都給倒逼出來了。

過了小半晌,丁紹策才恢復正常。

他勉力鎮定,一本正經地想,畢竟那是陛下渾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地方,確實無甚奇怪的。

清了清嗓,丁紹策憋起笑來提醒道︰「今日陛下之事,老醫官還是莫要與外人提及,陛下、陛下應當不喜……」

「對了,敢問老醫官,除了調整湯方針方外,可還有旁的法子?」

這便是柴老醫官適才一直在想的了。他忖綴了下︰「老朽倒是記有幾樁奇事,只有些離奇,不知能否行得通……」

「奇事?」丁紹策挑了挑眉︰「何等奇事?可否請老醫官與晚輩說上一說?」

柴老醫官道︰「依老朽來看,除卻湯方針方之外,若想喚陛下完全醒來,應當需要時機,這個時機許是時日,又許是何等刺激也不定。」

丁紹策越發被挑動好奇心了,連忙追問道︰「老醫官可否說得清楚些?類如哪種刺激?」

柴老醫官捋著胡須回想了下︰「老臣依稀記得,有一位癥狀相同的老嫗,是因膝下無男孫,便一直盼著要個男孫。她蘇醒那日,便正好是三房的媳婦分娩,誕下個男女圭女圭。」

「還有位,因府里上下三代俱是商賈,便想捧出個身懷功名之人來。只好不容易有個孫兒考中秀才,不多時他便這般病倒了,而他蘇醒那日,則是因那位孫兒省試幾試不中,覺得自己非為那讀書入仕的料,便仍是決定棄仕從商,要接家里頭行商的營生做。」

末了,柴老醫官總結道︰「至喜至怒的都有,由此可見,這情形不能一概而論……」

刺激?

丁紹策听了這些話,心思開始活泛起來。

要刺激還不簡單?法子他可是有的,就是不知這事是否能順利。事兒頭一件,便是那位願不願意配合了。

倏然間,丁紹策腦中又是靈光一現。

這不是現成的好機會給他了麼?

這般想著,丁紹策謝過柴老醫官,轉了身,便往宮外行去——

宮室靜謐。

柴老醫官都走了許久,曲錦萱面上還是余熱未消。

想著柴老醫官所囑,曲錦萱便硬著頭皮,開始嘗試與姜洵說話︰「陛下……」

既是要尋話說,便免不了追溯回憶。

「不知陛下初初見我,是何等印象呢?」

何等印象?

姜洵仔細想了想。

他初見她,是在丁府舫橋那方隱蔽的看台之上。

當時瞥見了,只當她是個我見猶憐的、不可多得的小美人兒,難得的嗅覺靈敏,亦因察覺到魏言安的覬覦而神貌不安。只雖躲躲藏藏,卻到底,還是被魏言安給堵到了。

宴廳之前,他偶遇魏言安,亦見得她與之同行。

那時,她面上的驚懼與抗拒已表現得很是明顯,甚至超過了平常人應有的戒備。只那時他雖用余光留意了兩眼,卻到底不曾往心里去。

廂房之中再見,她畏畏縮縮,說句話聲音都發顫,活像受了驚的幼鹿。

可偏偏這只受了驚的幼鹿,那時將將才亮了爪子將人抓傷,正因闖了大禍被人搜尋,而惶恐不安。

鬼差神遣之下,他幫了她。

如今想來,若那時他見困不救,不曾幫她,她將面對的是什麼……

腦中一凜,姜洵不敢再往深了想。

姜洵思緒才停,耳畔,曲錦萱的聲音適時響起︰「陛下可知在我眼里,初見陛下時,是何等印象?」

姜洵聚精會神地支起了耳朵。

曲錦萱自然不會提上世之事,只說了自己對他實實在在的初印象。

遙久的思緒中,她輕聲道︰「初見陛下,我只覺得陛下儀表堂堂,且周身氣魄攝人,瞧起來,便不是個易親近的。卻不曾想,在我遇難之際,瞧著冷漠至極不願管閑事的陛下,卻出手幫了我。」

「興許陛下不知,在那廂房之中,若陛下不曾施以援手,極有可能,就沒有今日的我了。」

曲錦萱說得輕描淡寫,姜洵卻听得陣陣後怕。

果然是這般,還好,還好他那時,罕見地心軟了。

既她復又提起初見那日,姜洵便再度順著那思憶,向下回想了。

他清楚地記得,他曾勸她尋個夫家,才好擺月兌魏言安。

而她倒是听他的話尋了,這一尋,便尋到了他。

姜洵心弦忽動。驀地,便想起自己反復夢到的,在那陌生村落中的種種……

難不成,那是他們曾有羈絆的某一世?

這般想著,姜洵開始將自己曾經听過一耳朵的,戲文或民間的好听的,關于姻緣的俗語,通通往他與曲錦萱身上安。

是了,他們這便是累世修來的緣分,是天賜的良緣,雖曾短暫離分,但終有一日,是要復歸舊好的!

正當姜洵喜滋滋地沉浸在這些好話中時,曲錦萱的聲音,開始有些發沉了。

「陛下那時真的可惡。我從來都是真心待陛下的,從嫁給陛下的第一日起便是,情意從無半刻作假。可陛下反復無常,我連陛下喜怒都模不準,生怕說錯了怕惹陛下不高興,只能小心翼翼伺候著……」

「在寧源時,陛下與我好,容我忍我,任我耍小脾性,縱我不听你的話。那時,我是真心歡喜,也以為陛下是真心歡喜。可回了奉京,陛下卻像變了個人似的。那些日子我在待霜院中,既盼著陛下去,又怕陛下去了,我在陛上聞到旁的女子氣息……」

「與陛下爭吵那幾回,我心如刀割。好幾回夜里,都夢到陛下去尋我……」

「後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主動去尋陛下,卻被陛下無情拒了,陛下可知我那時有多傷心有多無措?我、我甚至不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何事,突得陛下那般對待……」

說完這些,曲錦萱聲音微哽,細弱的雙肩都在聳顫。

停下來平復了下心緒,曲錦萱才又繼續道︰「可在我認為、認為陛下對我壓根沒有半分在意的時候,在我心中放了陛下,與陛下和離之後,陛下卻又莫名開始對我窮追不舍。我根本找不著頭緒,只覺惶恐與茫然……」

「既是和離了,我都離了奉京城,你又為何要去尋我,又為何要扮出那般深情的模樣,又為何要數度救我,甚至願以命替我?」

「究竟是為何,陛下後來心思又轉變得那樣快呢?我真的不懂,也不大敢深想。」

「陛下壞時,對我視而不見,對我言語冷落。陛下好時,卻又甚至可以不顧性命,數度為我赴死……陛下可曾想過,就是因為你這般突然的反復,我才更不敢信陛下。」

「我若輕易信了陛下,當真入了這宮中,便是陛下手中系了繩的雀兒。陛下高興了,與我逗兩句趣兒,不高興了,便可隨意折我雙羽,使我難逃這深宮禁苑,只能仰陛下鼻息過活。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若換作陛下,陛下又當是何等心境?」

說得多了,便順了。

起了情緒,話趕話說到後頭那些接連的、急促的質問時,曲錦萱的目中泛了水澤,未幾,便有滾滾淚珠滑落臉頰。

姜明霄初時還呆呆地看著娘親喋喋不休,看著娘親越來越激動,這會兒見她當真流起了眼淚,急得小眉毛都打了結,慌忙張開雙臂去抱她︰「阿娘、不哭、不哭……」

曲錦萱將頭埋在姜明霄身上,須臾吸了吸鼻子,悶聲說了最後一句︰「陛下快些醒罷,要說什麼,我听你說就是了……」

……

曲錦萱母子走了,寢殿又恢復了安靜。

姜洵默默听了許久,心中艱澀,且鈍痛到無以復加。

那委委屈屈的、遲來的控訴與指責,刺心攪肺,陣陣扯心般的疼痛,讓他感覺自己快要無法正常呼吸。

他固然知曉自己過去有許多對不住她的地方,知曉自己過去是個劣行累累的混帳東西,可那些過往,從她嘴里說出來,讓他無地自容,愧怍到直想抽自己兩耳光。

而听到輕泣聲時,姜洵心底更是余痛亂顫。

他看不到她流出的淚水,卻能感覺到那些淚,一顆顆都凶狠地砸在他心上,而胸口的悲滄,更似要從頭傾覆,將他蓋個嚴實,甚至,將他就地掩埋,不留息孔。

寸心欲裂。

他欠她的,真的好多。

良久,睡榻之上的姜洵,眼角緩緩淌落一行淚——

是日,樂陽入宮了。

寢殿之內,與姜明霄逗弄一番後,樂陽壓低聲,與曲錦萱喁喁切切地說了一番話。

而听了樂陽的話,曲錦萱訝然不已︰「這樣……能行得通麼?」

樂陽倒很有幾分篤定,還道︰「我與丁紹策合計過,若能以刺激讓陛下轉醒,如今想來,還真沒有比這事要更管用的了。」說著,她看向曲錦萱︰「眼下的問題啊,可不是能否行得通,而是你可願意配合?」

曲錦萱略微晃了下神,猶疑過後,她點了點頭︰「若是、若是當真能有用,我自然願意試上一試的。」

樂陽面上浮起笑意,她舉起右手打了個響指︰「那便再好不過了,一會兒出宮,我就去告訴丁紹策,讓他快著些安排!」

這話才說完,樂陽便見姜明霄又在有樣學樣。

女乃女圭女圭將自己兩只手都舉起來,十個手指頭不停捻搓,還把耳朵湊過去听,卻愣是半點聲響都發不出來。

而見小女圭女圭投來求助的目光,曲錦萱只搖頭笑︰「阿娘也不會……」

姜明霄轉而去望樂陽,大眼楮里頭滿是求知的渴盼。

樂陽故作嫌棄地點了點小女圭女圭的手︰「霄哥兒,可不是我藏私不教你,你這麼短的手指頭如何能打得響?」

被嫌棄的姜明霄收回自己的手,還認真盯了幾息。

便在樂陽以為他會懊喪地垮起小臉,或是直接哭鼻子時,姜明霄做了個讓人驚掉眼珠子的動作。

似是將自己兩只手十個指頭的長短比較了下,且得出右手手指比左手要長些的結果,姜明霄放下左手,將右手舉到樂陽跟前,幾個指月復對搓一下,自己嘴里便跟著發出清脆的‘ ’聲,權當完成了。

做完這些,他還沖樂陽憨笑了一下,發出「啊?」的問聲。

樂陽先是呆住,繼而捧月復,直樂得哈哈大笑——

約莫一旬後,忙完手頭諸事,丁紹策也進宮了。

入殿見到姜洵時,柴老醫官正為他施著針。

那一根根豎直的、長短不一的針在各個部位扎下,甚至還會碾動幾下,委實看得人頭皮發麻。

「陛下……可能感知疼痛?」丁紹策忍不住問了。

「這個老朽不敢確定。」柴老醫官答他︰「可陛下若能感知,當是有好轉了。」

一時間,丁紹策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按柴老醫官的話,能感知到痛,自然是好事,可這般生受著,豈非是莫大的折磨?

光是想想,丁紹策便有些嚇得骨軟筋酥。

而對姜洵來說,痛,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如這般有知覺卻無法動彈地躺著,才最讓人難以忍受。

這般僵直地躺著,他甚至連吞咽,都很是艱難。

而當人能听到一切聲音,能聞到所有氣味,亦能清楚感知到旁人的觸踫,卻獨獨不能活動時,在意識中掙扎的感覺,其實很有些生不如死。

像是意識被鎖在身體當中,又像是這具軀體,鎖住了你整個人。

……

雖丁紹策來時,施針已過了一個余時辰,但他等行完針,且姜洵身上的針盡數被拔除,也已是半個多時辰後的事了。

搓了搓小臂,將身上泛起的雞皮撫下,丁紹策在榻邊的凳上坐了。

他清了清嗓子,先是與姜洵說起丁老將軍攻下南涉兩座城池,正在班師回朝的途中。接著,又道東湯現下一團亂,父子兄弟個個斗得跟烏眼雞似的……

這般東拉西扯像模像樣地說完一通後,丁紹策便轉了話頭,嘆道︰「唉,陛下可真是痴情之人,英雄救美的事情做慣了,想也不想便從容赴死,現下這般躺著,也不知何時才能醒……」

「陛下這般躺著,可曾想過三姑娘的事?倘使陛下一輩子不醒,人家總不能便在這宮里頭待一輩子吧?三姑娘可是扔了外頭生意在這宮里頭的,雖說她日日來照顧陛下,可想來,她定然不曾與陛下說過外頭鋪子里的事罷?」

「那幾間鋪子日日人滿為患,臣听樂陽說,她們打算還要開幾間分鋪的。可三姑娘一直呆在宮里頭,別說操持鋪子了,她二人就是商量些個事兒,都很是費勁……」

「她們雖為這些苦惱,可陛下到底是為了救三姑娘而成這副模樣的,三姑娘就是想出宮忙自己的生意,也不好意思提這茬兒……」

說完這一通,丁紹策停下來,仔細觀察了下姜洵,見他仍是安靜躺著,連呼吸起伏都沒有多大變化。

想了想,丁紹策又把凳子搬近了些,再道︰「陛下躺了許久,應當不知今昔何夕了。過幾日便是端午,循舊,宮中明晚會在寶津樓中節宴百官。」

「臣可是听說那小戚大人又拒了幾門相看,可見是痴心不改,還將那一門心思都放在三姑娘身上呢。」

「端午夜宴,您不便出席,屆時小殿下定然要代您出席的,那三姑娘肯定也會去。再有,便是小戚大人了,他定然也會去參宴的,極有可能,小戚大人便會尋上三姑娘說話……」

說到這處,丁紹策連身子都半俯下,恨不得貼到姜洵耳邊去。

「陛下,就算端午宴不曾發生什麼,可臣就怕三姑娘委實在宮里頭待不住,會自請出宮去。這般請求可無人好駁,到時候陛下躺在這宮里頭,三姑娘去了宮外頭,小戚大人豈不常有借口能見得到她?」

「往前啊,有陛下在阻著,在和小戚大人明爭,可眼前陛下這般躺著,別說去阻了,就是哪時候小戚大人接近三姑娘,您也是不知的。陛下努力這麼久,好不容易讓三姑娘看起來有所動容了,本該乘勝追擊的,這下卻眼睜睜給了旁人機會,讓旁人趁虛而入撬您牆角,您如何能甘心吶?」

丁紹策話語越來越鏗鏘,直把自己都給說激動了。

他閉口幾息,尾音還在軒楹間懸繞不去,可睡榻之上的人,卻依舊沒有半分動靜。

睜著眼等了許久後,丁紹策模了模鼻子︰「陛下若听見臣的主話,還請您早些醒來罷,整個大昌都等著您呢。還有小殿下,他如今一日大似一日,走路穩當多了,喚人也是口齒清晰,十足冰雪聰明的勁兒。」

「臣將心比心,若臣膝下有這般聰慧討喜的兒子,不能親眼看著他成長,實為人生一大憾事。」

「臣先行告退了,明日再來看陛下,陛下保重。」

……

如此這般,一連幾日,丁紹策都會去看姜洵,且變著法兒地刺激他,提醒他端午夜宴之事。

這般的‘好心提醒’,直將丁紹策都提到口水發干,可姜洵確仍是紋絲不動,絲毫不見有轉醒的跡象。

直至端午當晚,宴都快開了,丁紹策猶不死心,再次來探姜洵。

「陛下,端午宴可馬上就要開了,您再不醒,三姑娘就要去參宴了!」丁紹策極盡聳人听聞之語氣,恫嚇般地告知姜洵。

就這樣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大一通,可一如既往的,許久都無人應他。

眼見計施無效,丁紹策不禁發起愁來。

總不能把戚蒙昭給弄進這東華宮,在這位跟前對三姑娘傾訴衷腸罷?

還是……直接讓人備御攆,把這位抬到寶津樓下去?

靜了許久的寢殿中,針息可聞。

丁紹策正死擰著眉頭,困于冥思苦想間,耳畔一聲突如其來的「丁五」,險些沒把他給嚇得躥上殿梁。

剎那間,丁紹策的頸子肩膀都快和臉縮到一起去了。

循著那聲,他驀地轉過頭,而在與榻上人的目光相接後,嚇得他立馬咽了口口水︰「陛、陛下?」

「陛下何時醒的?」猛地往後仰了仰,丁紹策滿臉見鬼的表情。

不怪丁紹策這般問,實在是姜洵的目光過于沉靜,當中一絲迷朦都尋不見。這般神情,怎麼都不像是剛醒。

而姜洵,也確實不是今日才‘醒’,只今日,他才能睜開眼,能張嘴說話。

實則自意識蘇醒那日,又兼听了曲錦萱那番話後,他便開始有了轉醒的跡象。

剛開始,還就是某根手指頭能動上一動,待一日多一日,旁的手指頭也能抬一抬,後來,眼珠子亦能轉動了。

而在曲錦萱給他揉按四肢關節時,他發現自己手腳也有了些氣力。不大,也就是能微微抬起的程度。

之所以不表現出來,蓋因,他有私心。

他貪戀她的靠近,享受她在自己身邊的日子,享受霄哥兒在他耳邊喚著阿爹,與他嘰哩咕嚕說著听不懂的話,時而拍打作弄他這個爹兩下,再被她嗔怪。

那樣一家三口安安靜靜相處的時光,他太舍不得抽離了。

可她那日所言,以及丁紹策這幾日的話,在他耳邊,徹久回蕩。

確實,他再不能心安理得接受她的服侍,也不能因為自私而耽誤她。

這偷來的好日子,終是要結束的。

有些事,是時候要面對了。

因著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原因,姜洵的嗓音有些滯澀,且吐字明顯比往常要遲緩,听起來,甚至有些吃力。

姜洵先是問︰「她去參宴了麼?」

丁紹策看了看天時。

夏日晝長,仍有余暉掛在天壁,外間還拉著些亮色。

再瞧了眼滴漏,丁紹策估模著答道︰「該是去了的。」

胸口如被砂石壓住,姜洵呼吸頓了頓,才開口︰「莫要聲張,讓人去尋轎攆來。」——

燭火熒煌,華燈已亮。

高高的樓閣之上,眺台一角,赫然是曲錦萱與戚蒙昭同在。

並非單獨相處,曲錦萱懷中抱著姜明霄,而旁邊,還有個不時搭兩句話的樂陽。

既是打定主意來作別的,戚蒙昭也無旁的顧慮了。他直言道︰「今日能在此遇得三姑娘,與三姑娘敘上幾句話,也是圓了在下一個念想。」

「往前,在下曾過于痴愣,言行均有打擾三姑娘之處,定然令三姑娘生了煩憂,還請三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說著,戚蒙昭秉了手揖禮。

這話自然不好答,曲錦萱微微側身避過,向他問了聲︰「听說小戚大人還是堅持辭官?」

戚蒙昭點了點頭︰「不瞞三姑娘,當初在下未參加科舉,實則也有逃避入仕的想法,只後來還是未能躲過長輩安排。可入官場這幾年,在下越發感到疲累……」

他自嘲地笑道︰「在下脾性不佳,不是個能逆來順受的,極易開罪人,又不是個喜酬酢之人,如今日這般的宴飲,若非偶然听得三姑娘會帶小殿下出現,在下多半,是不會來的。」

「至重要的是,在下並不耐煩這般晨暮當值,點卯受祿的日子。由此可見,在下並不適合做官。」

「入仕這幾年,在下去過寧源,又去過常中與吳白等地,見得我大昌地大物博,各地風氣節物都盡有不同之處。每回經過一處陌生城縣,見得眼生的河流山脈,在下心中都流連至極。由此可瞧出,在下骨子里實則是個不喜受拘的,在奉京城這麼些年也待膩了,想去遍覽大昌河山,增些見聞,也過過那滿船明月的日子!」

話到最後,戚蒙昭眉間舒展,清俊的面容之上,一派向往神色。

曲錦萱微微一笑,給他福了個身︰「那便祝小戚大人一切順遂。」

望著曲錦萱,戚蒙昭微微晃神。

之所以思考再三,仍做了這辭官的打算,蓋因他某夜自睡夢之中矍然驚醒,方知自己是個活了兩世之人。

而上世,曾有兩件事,他做錯了。

其一,便是他上世過于听從長輩安排,囿于官場之中碌碌半生,日日行尸走肉般,毫無生趣。直到致仕之後擇了鄉野之地閑居,方知自己向往的,一直便是那樣野鶴閑雲、孤帆碧空的日子。

是以這世,他要早些離了這奉京,去補償上世郁郁寡歡的自己,不再為長輩期望而活。

而其二,則是面前這清眸流盼的佳人,他因著出身門第之隔,而與她遺憾錯過。

是的,他曾有過機會,只是那時,他勇氣欠佳,生生讓那機會給溜走了。

而這世,他有了勇氣,可與她再見之際,她卻不是那個待字閨中的曲三姑娘了。

至她和離復了自由之身時,他曾生過錯覺,錯以為只要自己堅持,便能打動她。

亦是那份勇氣,令他生了執拗之心,又于那執拗之中生了盲視,令他只想蠻纏著她,認為只要自己有誠意,總能與她有個好結果。

可直到前些時日他才悟了,這世,他與她之間缺的,又何止是契機。

回過神來,摒退胸間酸澀後,戚蒙昭自袖中掏了只小物件出來,捧遞于曲錦萱︰「這是在下送予給小殿下的禮物,還請三姑娘莫要嫌棄。」

「呀!好別致的物件兒,是小戚大人自己做的麼?」樂陽驚訝著插了一嘴。

那物件兒,是一只木雕孔雀。

戚蒙昭特意翻開那孔雀右月復,示意下頭藏著的那枚扁狀朱漆拔鈕。

他將那鈕兒往下拔弄,那孔雀尾後攏起的彩羽,便慢慢散開,確是悅目又有趣。

戚蒙昭笑著回樂陽的話︰「行于街巷間偶然購得,並非在下親手所制。」

「如此,我便替霄哥兒,謝過小戚大人了。」道過謝,曲錦萱便接了那孔雀,遞給兩手來抓的姜明霄。

這樣不可多見的新鮮玩具,姜明霄明顯很是喜歡。

他抓著那木孔雀,兩只眼楮眨也不眨地,盯著那栩栩如生的雀羽,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未幾便咯咯笑起來。

小女圭女圭清甜的、極有穿透力的聲音,直飄下樓台,拂入不遠處,樹蔭之下的一行人耳中。

蘄艾的濃香雖被夜風撲淡了些,但掠過人的鼻尖時,卻也足夠醒神了。

丁紹策偷偷溜了姜洵一眼。

醒了便醒了,非要來看,他也能理解。可這般平靜,與他預想中的那醋意翻騰因而火氣十足的場景,委實相去甚遠,極其讓人模不著頭腦。

丁紹策俯子,試探性地,喚了聲靠在御攆中的人︰「陛下?」

姜洵沉默地看著樓閣之上的幾人,如老僧入定,如再度失聲,良久都沒有說話。

要不是兩只眼還睜著,丁紹策都要以為他再度昏迷了過去。

就在丁紹策忍不住要抬手去姜洵眼前晃幾下時,姜洵終于出聲了。

他啟唇,以蒼澀滯緩的聲音低低地說了句︰「戚蒙昭……是個不錯的人。」

半晌不開腔,一開腔卻是語夸情敵。

丁紹策呆了下,與苗鈞水面面相覷後,向姜洵投以驚訝的一瞥︰「陛下肚量何時這般大了?」

丁紹策不曾料到,那聲夸贊,還不是讓他最為驚奇的,因著他問完這話,姜洵緊接而來的回答,卻是句︰「她與戚蒙昭,瞧著也很是般配。」

一時之間,丁紹策還當自己听覺出了岔子。他攏了兩下耳,挨低了些,詢問道︰「陛下適才說的是?」

姜洵閉上眼︰「回宮罷,莫要攪擾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  丁五︰怎麼和我想的不一樣?

篇幅有點長,一章放不完,我又多隔了一章,等我恰個飯,把剩下的修一修再發,大家別等,大概率要凌晨才發(ゴ ●─● )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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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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