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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月輪淡下, 星子光芒消退,即將隱匿于天穹。

宮室之中,曲敦背上冷汗涔涔, 而他整顆心, 又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若非門口有人守著, 他早便奔了出去。

正當曲敦恨自己不得遁地之法, 能潛出這宮室時, 殿門被打開,有幾人走了進來。

「苗常侍!」見得領頭之人, 曲敦立馬迎了上去︰「苗常侍, 陛下可醒了?」

曲敦急得心口亂跳,而苗鈞水卻一言不發, 目光陰厲。

這般態度, 曲敦如何還能猜想不到答案, 他面上頓時血色全無, 慌聲求助苗鈞水︰「苗常侍,您替下官解釋解釋, 下官當真不知那道士有異。您也瞧見了, 當時听了您回的話,下官便打算領他出宮的。是他在半道上突然說月復痛難忍,央著帶路的小侍官領他去解決……後來、後來宮門突然就提前落鑰,下官出不去不說,那賊道也不見人……」

苗鈞水听完, 只冷冷瞥著曲敦︰「那道士既是曲大人帶來的,曲大人便怎麼也月兌了不干系了,恕咱家無能,幫不了你。」

不欲再多說, 苗鈞水豎手打了下手勢,身後的宮衛便一左一右地扣住曲敦。

曲敦駭然掙扎,他高聲喚道︰「萱姐兒呢?我要見我女兒!我女兒可是小殿下的生母,爾等安敢動我?!」

苗鈞水揣著手,聲音平淡無情︰「姑娘說了,曲大人也算從犯,該如何處置,按罪來定便是了。」說著,他揮了手︰「拖下去罷。」

……

處理完曲敦,苗鈞水回往東華宮。

偏殿的次間里頭,巧茹正顫著嗓子回憶當時的場景︰「……那人進來,便說姑娘讓把曲大人送的那包袱打開,里頭有個蘭草香囊,說是可以安神的,讓拿出來放小殿下枕頭邊試試。」

想著當時的情形,巧茹渾身仍是嚇得游絲一般,上下牙也是捉對廝打。

徐嬤嬤不住搖頭︰「你委實是個蠢傻的,姑娘幾時見過那包袱?又如何知曉里頭有個勞什子蘭草香囊?」

巧茹涕淚漣漣︰「那包袱是奴婢放起的,奴婢記得里頭確實有這麼個香囊,而且那人一進來,奴婢听他說了幾句話,腦子里便暈暈沉沉的,也不曾多想,便、便、」

腦門子盡是密密匝匝的汗,‘撲通’一聲,巧茹跪倒在徐嬤嬤跟前,愧恨難當︰「嬤嬤,您讓人捉了奴婢去罷,奴婢有罪,都怪奴婢一時不查,中了賊人的計,才、奴婢、奴婢萬死難贖這罪過啊!」

徐嬤嬤用帕子捂著嘴咳了兩下,才去攙了巧茹一把,嘆氣道︰「罷了,你也是受了傷的,先養好傷再說罷。」

見苗鈞水來了,徐嬤嬤又轉去問苗鈞水︰「苗常侍,陛下如何了?」

苗鈞水亦是神色憂急得不行︰「柴老醫官還在里頭呢,一句說閑話的功夫都沒有,咱家也不曉得現下是個什麼情形。」

徐嬤嬤強撐著身子站了起來︰「那我去瞧瞧姑娘。」

苗鈞水連忙勸道︰「嬤嬤還是歇著罷,您老這病還沒好,不宜操心這些。」

「我如何有心思歇息……」徐嬤嬤站立,緩了緩氣息︰「走罷,我去瞧瞧姑娘。」——

寢殿之中,曲錦萱靠在軟榻的迎枕之上,在她的身邊,是緊緊偎著她入睡的姜明霄。

因為昨晚受了驚,姜明霄現下更是一步都離不得曲錦萱,且睡夢中也不安穩,比往常敏感了許多。曲錦萱的身子若是動了,即使在夢中,小女圭女圭也要張著嘴嗚咽或干嚎幾聲。

就這般緊挨著睡了許久後,姜明霄咂巴了幾下小嘴,睜開了眼。

曲錦萱伸手,幫他理了理發絲。

熟悉的人熟悉的氣味便在身側,姜明霄抓住曲錦萱的手,將臉兒躺到她的手心中︰「阿娘……」

因為昨夜哭得狠了,小女圭女圭嗓子有些沙,還帶著些鼻音。

「無事了,霄哥兒莫怕。」曲錦萱輕輕哄拍著他。

簾外有腳步聲近,是徐嬤嬤來了。

因為有些咳,徐嬤嬤不敢離姜明霄太近,只遠遠地尋了個凳子坐著︰「姑娘可還好?脖頸子可上過藥了?」

曲錦萱點頭︰「已上過藥了,我無事的,嬤嬤您還病著,莫要記掛我。」

徐嬤嬤細細觀著曲錦萱,見她說著無事,可面色呆滯僵冷,眸中滯澀無光,神情分明有些不妥。

氣都嘆累了,徐嬤嬤只能道︰「姑娘且將心放寬,陛下乃是真龍天子,受上蒼庇佑的。災災病病的,陛下打小便不時有經歷,多少回都逢凶化吉了,這回啊,定然也能化險為夷的。」

話畢,徐嬤嬤又端詳了下曲錦萱,心疼道︰「姑娘面色這樣憔悴,肯定一夜沒睡,小殿下讓下人帶著,您好歹歇息片刻,可莫要硬熬著。」

曲錦萱苦笑道︰「我睡不著。」

她一閉上眼,便是姜洵倒在自己跟前的場景。

寢殿中沉默了小半晌,有人疾步來報,道是柴老醫官出來了。

聞言,曲錦萱抱起姜明霄,便與徐嬤嬤一道往處行去。

另處被圍得密實的寢殿之外,柴老醫官正與文國公幾人說著診治情況。

「老臣無能,還未尋到合適的法子救醒陛下。因陛下已現口噤之癥,無法服藥,老臣只能以放血及燻蒸之法,將毒給放了些出來。但諸位也莫要擔心,陛下已無性命之憂,只四肢不能展動,且體內仍有殘毒未清……」

趕過去听了這些,徐嬤嬤立馬便問道︰「那、那老醫官可知,陛下約莫幾時能醒?」

柴老醫官如實答道︰「這……老臣屬實不知。老臣只能盡力護住陛下龍體,待那口噤之癥消退,陛下能服藥了,再行診視。」

言下之意,便是暫且能吊著姜洵的命,至于他幾時能醒,甚至能不能醒,權看天意了。

殿下眾人默然。

此刻東方紅霞初升,蒼穹被朝陽豁開了個口子。

進進出出收拾寢殿的宮人手腳很快,不多時便散了,接著,為姜洵擦拭身子的宮人也端著拾洗之物出來了,而在外侯著的文國公等人,亦不約而同地止了腳步,讓抱著姜明霄的曲錦萱先入了那殿內。

寬大的睡榻之上,姜洵雙目閉闔,靜靜地躺著。

他面色還微微泛青,連唇都沾了霜似的發白,且微微干裂,一如吳白城外墜崖那晚。

不,應當說他眼下的情形,比那崖下那晚,要嚴重得多。

姜明霄很快認出了姜洵,身子在曲錦萱懷中顛了顛,清清脆脆地喚了聲︰「阿爹!」

自然,姜洵沒有回應。

姜明霄被放在榻邊,他扒著那榻沿,興奮地拍著褥子,嘴里頭連聲喚著︰「阿爹阿爹阿爹!」

一連數聲,仍是無人應他。

小家伙疑惑了,張著大眼楮撲閃了幾下,便懵頭懵地伸出了小手,要去扯阿爹蓋在身上的被褥。

曲錦萱輕輕握住姜明霄的手︰「霄哥兒乖,阿爹睡著了,莫要吵他。」

說著這話,曲錦萱死命克制,不讓自己流淚。

此時此刻,顧慮不解與種種裹足不前的擔心,再次,被清晰的恐慌而沖碎。

懸崖說跳能跳,那藥丸子他也說吞就吞,當真是半分不顧死活的一個人。

不是還要和她敘話和她私談麼?

明明,她也是應了他的。

看著呼吸都清淺許多,甚至趨近于無的姜洵,曲錦萱眼睫翕動,眸子里頭,終還是涌起弱霧來——

春風暖了,柳絮便如沸雪般,在庭院里頭騰揚。

數名宮人正忙著清掃飄落的絮棉,而不遠處的一樹澄黃,是金雀花已緩緩在開綻。

時日飛快向前,接近五月,樂陽再度帶著桑晴入宮了。

因上回來時,巧茹還自請在內省受罰,沒見著她,是以這回,桑晴在外頭被巧茹拉著嘀嘀咕咕好半晌,才紅著臉重新入了內室。

樂陽見了,出聲便打趣道︰「桑晴這是怎地了?不過敘幾句舊罷了,怎羞成這幅模樣?」

桑晴面熱不已,還很有些著惱︰「還不是巧茹那小丫頭,奴婢明明是替姑娘看著外頭的生意,她便覺得奴婢不入宮來照顧姑娘與小殿下,定是為了、為了姓孫的那呆子。」

樂陽露齒大笑︰「那丫頭素來拿你當姐姐,听聞你與孫程好,多關心幾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

桑晴眼眸撐大︰「縣主可不好亂說,奴婢才沒有與那呆子好的!」

「呆子、呆子!」這聲音,是姜明霄又在有樣學樣了。

被他指著的樂陽把身子一偏,佯怒道︰「你這小女圭女圭,指我作甚?」

「呆子、呆子!」姜明霄笑嘻嘻把手指一移,又去沖桑晴嚷嚷。

桑晴慌忙捂起嘴︰「是奴婢錯了,奴婢不該在小殿下跟前說這些話,沒得讓小殿下學了不好的。」

曲錦萱則在姜明霄張了嘴,還要學說那話時,輕輕將手指摁在他唇上,沖他搖了搖頭︰「霄哥兒乖,不學這個。」

姜明霄眨了幾下烏黑滾圓的大眼珠子,用唇在娘親手指上來回蹭了幾下,便噤聲低了頭,自顧自去玩玩具了。

桑晴這才放了心。舒氣後,她復又想起前些日子發的,令奉京沸騰的榜文︰「姑娘,慶王妃和一對哥兒姐兒,當真是被流放了麼?」到底也是自小看著大的,她很是憂心︰「聰哥兒婧姐兒還那般小,怎吃得住流放的苦……」

聞言,樂陽與曲錦萱對視了下。

按她們所知,崔沁音已隱姓埋名去了他鄉,多的,她們也不曉得了。

樂陽長長嗟嘆一聲︰「她也是個可憐人。只幸好是個拎得清的,沒有助紂為虐,不然,唉……」

室中靜了好半晌後,樂陽問曲錦萱︰「陛下可有好轉了?」

曲錦萱如實搖頭。

姜洵,根本沒有要醒的跡象。

這些時日以來,柴老醫官遍查醫籍,且翻出了他以往在民間所搜實的病聞,卻終還是說了,若有這等病癥,多半,這一輩子都不會醒來。

見得曲錦萱眉間傷懷,樂陽便出聲勸道︰「陛下既是自願的,你可切莫自責,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好生照顧陛下,想來陛下吉人天象,不日,便能醒來呢?」

曲錦萱面上微笑點頭,心里,卻是甸甸發沉。

柴老醫官的話,若是說得實在些,便是姜洵醒來的希望渺茫,自此,怕就是個活死人了。

……

樂陽與桑晴離開後,估模著時辰過了,曲錦萱便抱起姜明霄,去了姜洵所在的,東華宮一處幽靜些的殿宇中。

風兒好歹是歇了勁,沒再使力鼓動飛絮,庭院中及廊道上也干淨了許多。

待到那殿室前,恰見柴老醫官收了醫箱出來,道是施針已結束,可喂藥了。

那施針是每日里都要來上一回的,長長短短的銀針一扎,便是兩個時辰。

雖據柴老醫官所說,他應當並無痛感,可每回看到那般模樣,仍是讓人心都揪得發痛。

前些時日被姜明霄給踫著一回,見了姜洵那般模樣,姜明霄頓時嚇得嚎啕大哭,嘴里頭喊著「不要不要」,便掙扎著要上前,替姜洵把那些銀針給拔掉。甚至是晚上做夢,小女圭女圭還在囈語著「阿爹」或是「不要」。

打那之後,曲錦萱便特意等到施針結束,才去那殿中。

曲錦萱特意從柴老醫官那處,學了套舒展筋骨的手法,每日里喂完藥後,便替他舒展手腳。

按柴老醫官所說,施針是為了活絡氣血,亦替他清除體內余毒。而舒展手腳,則是怕他關骨僵硬,亦防止他躺久了生褥瘡。

柴老醫官還說了,盡量多與姜洵說話,讓他耳邊常有些人聲,許也能使得他早日蘇醒。

面對姜洵時,曲錦萱思緒都是堵住的,總也想不出要與他說些什麼。倒是幾位老臣與丁紹策亦不時會來探他,尤其丁紹策最會喋喋不休,每回來,都要待上不短的時辰。

而每當曲錦萱替姜洵展動著手腳關節時,姜明霄便在旁邊安安靜靜把玩玩具,或是扒在榻沿喚幾句阿爹,積極地與姜洵啊哇啊哇地說話。

哪怕這個爹,再未回應過他——

仿佛魂魄離體,去了另一個世界,沉沉浮浮不知今昔何昔的混沌間,姜洵輾轉于各色夢中。

先時,還是他曾做過的,類似于他前世的那個夢。

這回,他身臨其境,像是重新將那一世給快速歷了一遍。

自然,也見到了上世的她。

寥寥幾回,次數並不多。

頭一回,便是他去曲府下聘。

見到她時,她正帶著丫鬟,在水榭之上賞荷。

夏日時節,滿池的蓮荷蓋在綠水上,不蔓不枝地盛開著,偶有清風過境,便是荷香撲鼻的醉人氣息。

應是余光察覺到有人步入水榭,倚在護欄邊的她,連忙站直了身。

彼時他被曲硯舟領著,簡短介紹後,二人相互作禮便別過了。

應是她生得著實讓人過目不忘,出得水榭時,他轉回頭去多看了兩眼,恰見荷畔軟風虛虛掠過,將她外間的細錦罩衫帶得貼附在身上,更顯得那截細腰盈盈一握,只手可掐。

想是發鬢也微微吹亂了些,她先是偏了下頭,將拂到頰側的碎發別至耳後,再抬起絹扇去壓住那滿頭青絲,讓人睹得一段清瘦的皓腕,自那紗袖中探出。

舉手投足,盡是嫣然嬌嫵、柳骨含露的勾人神采。

被曲硯舟所催,他收回了目光。

第二回見她,則是他迎娶曲檀柔當日。

撲天蓋地的喜彩與震耳欲聾的喜樂聲中,小姑娘安安靜靜地站在角落。參宴賓客看她的不少,與她搭話的,卻沒幾個。

那世,他雖與娶進府中的曲檀柔關系惡劣,但與那位內兄,卻是關系不差,甚至郎舅二人間,還莫名投契。是以偶爾受曲硯舟所邀,他會去曲府走走。

偶爾踫上她,她便會恭敬有禮地喚他一聲「姐夫」,除此以外,二人便再無旁的接觸。連同席用膳,都不曾有過。

再後來他登基即位,最後听聞她的消息,便是她被賊人所擄,喪命城郊的懸崖之下。

彼時他忙于處理政務,鎮日埋首于案牘之中,听了這麼個消息,也就失神想了會兒這麼個人,想了與她的幾回相見,便很快拋去了腦後。

而沒了與她的那段,自然那世,也就沒了吳白之行。

而後來的一切,亦與這世,無太大區別。

溫厚蘇醒,攛掇曲硯舟與他爭位。

初時,曲硯舟亦是推拒不肯,態度極為堅決。

見勢溫厚也並未再勸,只親自進京,將曲硯舟的身世公諸。

著人查探,且向徐嬤嬤求證後,他認下了曲硯舟,封為慶王。

爾後,慶王向他求情,讓他赦免曲檀柔。

他應了。

曲檀柔與溫氏母女思計頗多,見得王府氣派主子身份顯赫,便打起慶王妃的主意來。

那母女二人不僅合謀,使得曲檀柔誘了慶王,甚至懷上慶王骨血住進了慶王府,後又使了計,不僅害得慶王妃胎死月復中,且弄殘了慶王世子,最後,再將這一切都栽贓到他身上。

于是,曲硯舟便順理成章地,起了奪位之心。

慶王妃痛失愛子,性情大變。得知加害自己與兒子之人後,她半分不顧地毒死了溫氏,並綁了曲檀柔投入井中,與慶王徹底翻了臉。

再後來,慶王與傅府勾連,通敵竊位。他亦如這世一般,假死誘敵,成功將亂臣賊子一網打盡,剿了飛煦軍。

終是一切安定,禍患永除。

……

漫長的夙世之夢終了,隨之而來的,是姜洵曾在寧源時,做過的那個夢。

夢中,仍是那座不知名的村莊,而他所跟隨的,仍是那名小婦人。只不同的是,這回小婦人的身邊,有了個小女圭女圭。

小女圭女圭六七歲的模樣,單名一個霖,生得眉清目秀又唇紅齒白,和村里頭那些干瘦黑黃的小男童一比,恁地有區別。加之年幼失怙,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受排擠的對象。

大抵是因為總受欺負,小江霖有些暴力,動不動與人打斗,身上髒灰是常有的事。只每回,小江霖都會護著自己的臉不能受傷,因為臉上受了傷,阿娘便知曉他在外頭和人打架了。

倒不是害怕責罵,小江霖怕的,是惹阿娘傷心。

而每回與人打完架,小江霖都會去一處墳包前坐著,且嘴里頭喃喃有聲地傾訴些什麼。

待傾訴完成,小江霖會再尋個水源處給自己抹兩下臉,把身上的髒灰給拍撢干淨,才若無其事地回家去。

是日,小江霖又被人團團圍住了。

幾名光腳豁牙的小男童笑嘻嘻地看著他︰「哈!江霖小子,听說你過幾天要去隔壁村子上私塾哇?你這麼能耐,還要去讀書識字,念那些個知乎止也的,難不成,你還想考小秀才?」

小江霖抿了抿唇,冷哼一聲,仰著臉大聲答道︰「我阿娘說了,不識字便不通理。我要做個通禮的人,我要考取功名以後當大官,給我阿娘買好吃的,帶我阿娘住大宅子!」

有男童當即指著他嘲笑道︰「切!就你還當大官?得了罷,明明是個泥腿子命,還想到天上去了,你怎麼不說你那個短命的爹是皇上,你將來要當太子?」

其它人亦是笑著附和︰「對啊江霖小子,你就是個克父的不詳之人,還整天想些亂七八糟的,嘁!真不要臉!」

小江霖的拳頭捏緊了又松開,他直視前方︰「我阿娘說了,不與莽夫論長短,我不跟你們說了,我要回家。」

這般說著,小江霖便不打算搭理這幾個小童兒,只他才向前走了兩步,便又被攔住了。

「剛才那話是你阿娘說的,還是你們那個夫子說的啊?」有個寬鼻梁的男童沒好氣地扯了扯他胳膊,還惡意譏訕了句︰「好多人說你阿娘是個不安分的,說她和你們內個齊夫子有一腿,是奸夫□□!」

「你胡說!」小孩子不定听得懂那些話具體是個什麼意思,但對當中的惡意卻最是敏感,是以小江霖當即怒目圓睜︰「你們都是胡說八道,我阿娘才不是那種人!」

那寬鼻男童沖他呲著牙大笑︰「我才沒有胡說,要不你阿娘哪來的錢供你上私塾?肯定是她跟你們那個夫子睡覺,你們那個夫子才不收她的錢哩!」

小江霖漲紅了臉,奮力辯解︰「我阿娘在鎮上給人看胭脂鋪子掙的錢,才不是、她才沒有、」

「就是、就是!」旁的男童截斷他的話,亦跟著起哄做鬼臉︰「小王八犢子,短命鬼的兒子!你阿娘馬上改嫁不要你嘍!」

小江霖頓時被淚蟄紅了眼,他驀地使了大勁,推開跟前攔著的人,跑到前頭去撿了根粗壯的柴禾棍子高高舉起來,大聲威脅道︰「你們再說,我就打你們了!」

「誰怕誰啊?我們還想打你呢,你竄什麼竄!」說著話,那幾個男童把鼻涕一擤,也打算到處去找木棍子。

「霖哥兒。」

突然有聲音遠遠喚來。

那幾名男童見了來人,立馬喧騰幾聲,一下子便呼拉拉跑了個精光。

小江霖扭頭望了,也連忙扔掉手上的柴禾棍子,緊張地捻了捻身前的衣襟︰「阿娘……」

風貌楚楚的小婦人走近,看也沒看那柴禾棍子一眼,便蹲在小江霖身前。

她將手中的油紙袋放在膝上,又去拉過小江霖灰撲撲的小手撫開且吹淨,再嫣然巧笑道︰「餓了罷?咱們回家,娘今日買了些果子給霖哥兒吃。」

小婦人起了身,母子二人便手牽著手,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見得娘親沒有不高興,小江霖默默地長吁了一口氣。

路上,小江霖瞄了那被麻繩綁著的油紙袋幾眼,口水都偷偷咽了好幾回,險些將個小臉糾結成了一團,卻還是小小聲開口問道︰「阿娘,這些果子很貴的罷?」

見娘親低了頭望來,他認真地仰著臉,把眼楮睜得大大的,一本正經地說道︰「霖哥兒不餓也不饞的,阿娘明天去退掉罷?」

小婦人看了他兩息,才柔聲笑道︰「阿娘漲工錢了,這些花不了多少的。」

「真的啊?」小江霖頓時兩眼熠熠,被牽著的小手都收緊了些,他崇拜地贊道︰「阿娘真厲害!」

到了家門口,小婦人取出鑰匙開了鎖,將小江霖帶進去,把手里的油紙袋放在木幾上。

油紙袋被打開,露出幾塊方方正正、油亮噴香的糕點來。

小婦人去缸里頭盛了碗清水放在小幾上,模了模小江霖的頭︰「霖哥兒吃罷,慢些來,記得要喝些水,可別噎著了,阿娘去把院子掃了。」

「嗯嗯。」小家伙忙不迭點頭,眼楮都移不開了。

待娘親一走,小家伙兩只手抓起塊完整的糕點,便想直接往嘴里亂塞,可臨到嘴邊,忽又想起娘親的囑咐,便又還是放回一塊到碟子里頭,小塊小塊掰開了慢慢吃,待嗓子眼里的咽下去了,才開始吃下一塊。

就這麼慢慢品嘗著,過了會兒,喂飽肚里饞蟲的小江霖坐在小杌子上轉了個向,兩手托起腮,看著娘親在院子里頭忙碌。

片刻後,小江霖眼楮眨了眨,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離了里屋,去院子里纏磨起正在收衣裳的娘親。

「阿娘,霖哥兒不想去私塾……」

小婦人愣了愣,看著靠在自己腿旁的兒子,與他視線相對。

幾息後,小婦人將收下的衣裳折在臂彎,蹲子直視小江霖︰「霖哥兒之前不是很想去麼?為何突然又不想了?」

因為心中發虛,小江霖垂下眼楮,不敢看娘親。

他一根根地抽弄著自己的手指頭,小小聲地囁嚅道︰「讀私塾要花好多錢,阿娘要在鋪子里頭站好久,要賣好多罐胭脂才賺得到那個銀錢……」

「而且、而且霖哥兒不識字也可以的,等霖哥兒長大了,肯定能像阿爹那樣高大有力氣,這樣霖哥兒到時候就可以幫阿娘做活,咱們家的田和地,霖哥兒都能種的!」

「霖哥兒、霖哥兒還能像阿爹那樣去山上打獵!到時候打回來的東西和谷子一起賣掉,等霖哥兒攢夠了錢,就給阿娘蓋大宅子,給阿爹燒好多好多紙錢!」

听著兒子信誓旦旦的話,小婦人先是沉著眼眸想了想,跟著,她抬手撫著小家伙的額角︰「霖哥兒,阿娘送你去私塾,不是想讓你當大官掙大錢。阿娘只想我的霖哥兒知書明禮,今後為人處事,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柄量尺。」

說完這話,小婦人傾了傾頭,與一直不敢抬眼的小江霖對視︰「霖哥兒,阿娘希望你能有更開闊的眼界,往後不會因為旁人的誤解而憤怒生氣,不會因為無來由的風言風語而傷心自棄。亦不想你往後是非不分,學旁人恃強凌弱,或恃弱凌弱,或愚听盲從。」

見兒子張著撲閃撲閃的大眼楮看著自己,目中滿是懵懂,小婦人耐心地笑了笑,細聲細氣地與他說道︰「霖哥兒,阿娘今日與你說的,你現下或許不懂,但今後等你識字了,看的書多了,便也能悟出自己的道理來了。」

听了這麼一通,小江霖轉溜著眼珠子想了許久,才撓了撓耳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阿娘,那霖哥兒今日早些睡,明日去私塾跟夫子好好學。」

小婦人笑著抱了抱他︰「霖哥兒乖……」

……

翌日,小江霖便跟著去了隔壁村的私塾。

那私塾中有兩名夫子,一位是已到桑榆之年的老夫子,另一位,則是那村上唯二的、考取了秀才功名的年輕夫子,人稱齊夫子。

齊夫子生得斯文俊秀,周身風度很是溫文爾雅,待人處物亦是和順又泰然,唯有在看到小婦人時,那張白淨的臉肉眼可見地,泛起了紅跡。

二人雖只交談了幾句,也就是一聲「犬子愚鈍,勞夫子耐心教誨」,與一聲「客氣了,在下會盡力關照的」,已將一旁的姜洵給看得火冒三丈。

而彼時夢中的姜洵還不知,這僅是個開始。

上了私塾後,小江霖仍然不時與人打架,只打架時,還會傲氣十足地回罵旁的小童一聲小白丁。他也仍然在打完架後,慣常在墳前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只咕嚷的話,慢慢變了。

以往說得最多的,是讓阿爹保佑他和他阿娘身體好,保佑他快點長大有力氣干活雲雲。而上了私塾後,則總是讓這個爹保佑他月試能拿好名次,保佑他上課不打瞌睡,保佑他不忘做功課,甚至有一回,還讓保佑他那位齊夫子早日考取進士。

數度,姜洵嘴角抽搐。

這日,又與人混戰一場後,小江霖如舊去了墳前,流了兩滴金豆子後,開始咕咕噥噥跟作賊似地,用自言自語的聲音說著些什麼。

因為聲音委實低悶,姜洵便湊近听了听。豈料這麼一听,險些氣炸自己的心肺。

無他,蓋因這小女圭女圭說的是︰「阿爹,他們都說齊夫子歡喜阿娘,兒子今日也問了齊夫子,是不是真的歡喜阿娘,齊夫子說了,他想照顧兒子與阿娘,讓阿娘不那麼辛苦……」

說著,小女圭女圭用指頭扒拉著地上的土,又悶聲道︰「阿爹,阿娘每日去上工做活都好累的,要是阿娘有人照顧了,阿娘會輕松好多……」

最後,似是安撫又似是下了決心,小女圭女圭驀地抬起頭來,直視墓碑︰「阿爹,要是阿娘改嫁了,你也別傷心。每年喪節祭日,霖哥兒都會來看你的!給你燒好多紙錢,讓你在那邊不愁吃穿!」

姜洵喉嚨噎住,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轟隆隆’雷電聲響,小江霖看了眼天際,慌忙收拾好書袋,照樣去小溪邊撈水抹過臉和身上,便小跑著回了家。

回家溫完書後,小江霖便開始圍著自己娘親說話,說來說去,都是暗搓搓把那私塾里的齊夫子夸得天上有地下無,活似這天底下最有學識的人便是那塾師。

這還不算,吃飯時,小江霖咬著筷子腳,忽然扭扭捏捏地問了聲︰「阿娘,你要不要、要不要……」

「什麼?」小婦人挾了筷菜給他,柔聲問道。

被娘親這麼一問,小江霖有些慫了,將話咽回肚內,不大好意思地低了頭。

忽有叮鈴 啷的聲音在屋外響起,是院子里養的狗胡亂躥跳,又把雞食盆子給絆翻了。

小婦人放下碗筷,便去了院子里頭拔正那盆子,清理灑出的雞食。

小江霖沒心思吃飯,便也起了身。

他扒著屋里的門框,看著院中撐著雨遮忙碌的小婦人身影,喃喃地,把自己方才沒說完的話問了聲︰「阿娘,你要不要、要不要改嫁給齊夫子啊?」

似聞天雷滾滾,滿蒼烏雲都聚到了頭頂,姜洵氣得暴喝一聲︰「逆子!你說什麼?!」

恰逢屋外閃電打響,小江霖對著電光中突然出現的人,驚恐萬狀地張大了嘴︰「阿爹?」

……

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姜洵驀地從那怪異的夢中抽離。

神魂歸來,聞得耳畔,是咕嚕咕嚕的吞咽聲響。

豎著耳朵仔細听了會兒,結合鼻尖聞到的氣味,姜洵才慢慢分辨出來,該是小女圭女圭吃女乃的動靜。

初時,姜洵還以為又入了另一個夢境,可不久後他卻發現,自己四肢像被釘住似的,眼楮都睜不開。

就這般掙扎許久,直到那吞咽的動靜沒了,而耳邊驀地听到有人喚了聲軟乎乎的「阿娘」,他才意識到自己並非是在夢中。

慢著。

既然不是在夢中,那方才在吃女乃的,正正是他那寶貝兒子,姜明霄。

這小子,怎麼滿了周歲,連路都會走了,還沒斷女乃?

姜洵腦門越發漲痛,恨不能立馬坐起身來,可無論他如何努力,仍是連眼皮子都動不了,完全是個徒喚奈何。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似是整理衣裳的聲響,過了會兒,叮鈴鈴的聲響步近,他感覺到,有人近了他的身。

榻上一沉,有人坐在榻首離他不遠的地方,接著,姜洵又感覺到有一雙手,開始在替他舒展著四肢關節。

手腳腕、肘部、膝部……甚至有些穴位,還會得到輕重適宜的揉按。

隱約知曉是誰在這般踫自己,姜洵唇焦舌敝,恨自己只能感知,不能睜眼去看。

正是暗自發急時,姜洵的嘴唇,忽被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給抵住,且那東西還頗有些硬實,磕得他唇肉都有些疼。

「阿爹……」女乃聲女乃氣的聲音就在耳邊,伴隨著這聲喚,那冰涼的東西撬開他的唇,還直往他牙上戳。接著,小女圭女圭殷勤地說著︰「阿爹,魚魚、吃魚。」

「霄哥兒,莫鬧你阿爹。」溫柔的、熟悉的聲音響起,那險些把姜洵嘴皮子給剌破的東西,終于被挪開了。

制止了姜明霄的暴行,曲錦萱將那玉魚件拿開,塞了只布老虎給他,自己繼續給姜洵松著關節,按著穴位。

那榻甚寬大,姜明霄抱著只布老虎也不玩,撅著個小半蹲在榻上,嘴里啊呀啊呀地,和姜洵說著什麼。

因屢試未果,姜洵干脆放棄了掙扎,他耳邊听著兒子的不知所雲,身體四肢,則享受著娃他娘嫻熟的照顧。

正是受寵若驚,甚至開始有些不合時宜的陶醉時,姜洵突感頸下的玉枕在慢慢向一側推去,就這麼緩緩地、緩緩地推著,突然猛地抽離,他頸下一空,後腦勺驟然便有痛感襲來。

「霄哥兒?」

曲錦萱低呼一聲。

原是她一時不查,姜明霄竟用腳丫子,把姜洵枕下的玉枕給踢掉了。

曲錦萱有點頭痛,不由嗔了姜明霄一眼︰「你這孩子,太調皮了。」

她直起身來,把姜明霄抱下榻,認真地對他搖了搖頭︰「下回不可以這樣調皮,可記得了?」

見娘親面容嚴肅,姜明霄嗯嗯兩聲,還真誠地跟著學了聲︰「不可以。」

曲錦萱把他抱到榻旁的絨毯上︰「霄哥兒在這兒坐著玩,阿娘很快便好了。」

見姜明霄乖乖點了頭,曲錦萱才轉回身。

往常給姜洵擦身翻身的,都另有宮人在,只適才霄哥兒突然喊餓,她便摒退了宮人,自己坐在這殿內喂了霄哥兒,是以這會兒,殿內無有旁的人在伺候。

曲錦萱未想太多,只顧著要將那玉枕給姜洵重新枕上,便跪在榻上,一手穿到姜洵頸下,另一只手,則把被姜明霄推開的玉枕給放回來。

既是俯著的姿勢,她的上身,便可避免地會與姜洵的臉部貼近。

而于姜洵來說,他雖眼不能睜,四肢亦動不得,但感官俱已恢復正常。這會兒,後頸被托住的當口,隨著曲錦萱的身子俯近,他所熟悉的甜潤氣息,以及另一種他能猜到的氣息,混合在一起。

這時,曲錦萱手下使了勁,姜洵的頸被抬起。

便在這個當口,姜洵的臉與曲錦萱的胸脯越發貼近,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似在掃著他臉的布料、那搏搏跳動的心髒,以及……

倏然間,似是意識到些什麼,姜洵腦中神經崩緊,接著,開始嗡嗡作響。

而與此同時,好不容易將人擺正的曲錦萱,正準備要去扯錦被給他蓋上時,望著榻中的情形,先是驚訝地瞪大了眼,繼而,她漲紅了臉……

作者有話要說︰  父慈子孝

猛男嬌羞

不出意外的話,下章應該真的完結了,然後就是番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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