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走遠, 襟江兩岸的楊柳綠了,又到了宜人的初春。
倒春寒剛過,天氣一天一天晴朗起來。
柔兒和安安乘車經過熱鬧的江畔, 不遠處有歌女的吟唱聲, 伴著慵懶的絲竹, 一道隨風吹送而來。
安安揭開車簾朝外望, 她總被這片熱鬧繁華地所吸引。
柔兒有點疲累,坐了半日車, 腰骨也泛酸。年紀漸長,容易疲累, 安安回過頭,就見她按揉著腰背, 忙坐到她身邊,把小手貼在她背上, 「娘親, 我幫您捏捏吧。」
柔兒索性閉上眼,安然享受了女兒的體貼。
「娘,您說爹爹和二弟什麼時候能回來?」
「才走了沒幾日, 只怕沒那麼快, 怎麼, 這就想爹爹了?」趙晉平素最疼安安, 甚至稱得上是寵溺,安安也最黏父親,這回趙晉去京城去辦事, 準備也帶上彥哥兒去見見世面,為此安安還有點失落,——她還沒去過京城呢。
「可不是?」安安對父親的喜歡毫不掩飾, 又道︰「也想彥哥兒,他年紀小,一下子走那麼遠,也不知習慣不習慣,阿娘,你去過京城嗎?我听郭忻說,那里很大很熱鬧,比浙州還要繁華。」
柔兒點頭︰「是的,京城很大,走一天也走不完半座城,皇親國戚都在那里,街上那些鋪子,說不準就是哪個大官的家眷開的。」
安安靠在她肩上,言不由衷地道︰「還是算了,我要是走了,會惦記阿娘,阿娘也會擔心我,我還是不去了。」
母女倆正說著話,車馬停了下來。吉祥樓掌櫃早早就候在下面,躬身迎上來,笑道︰「知道今兒夫人和姑娘來,提早就備了最好的料子和花樣,專指了婁姑姑候著呢。」
婁繡娘是吉祥樓最好的繡娘,如今輕易不接單了,只在吉祥樓指點其他的繡娘們,收了幾個徒弟,相當于在為吉祥樓培養將來的中流砥柱。
柔兒說︰「您客氣了,我時常來,不好每每耽擱您們的正事。」
掌櫃笑道︰「能伺候夫人和姑娘,是我們這些底下人的福氣,怎能說是‘耽擱’呢?」
柔兒點點頭,沒再說話,扶著安安的手走了進去。
二樓事先備好了香茗和點心,婁繡娘替安安量尺寸,笑道︰「一晃眼大小姐都這麼大了,身量比我都高了。」
柔兒順勢在瞧賬本和近來吉祥樓的買賣單據,聞言抬起頭來,「可不是?時間過得真快,想當年,安安頭回正式去赴宴,裙子就是您親手裁的。這回及笈禮,是除了成親外最重要的大事,少不得勞駕您。」
柔兒自己也會針線,手藝且不賴,加上自己又開了針線鋪子,孩子們和趙晉的衣裳,她甚少需要去求外人。不過市面上尋常繡娘跟婁繡娘都比不得,婁繡娘早年是專給宮里的貴人做針線的,一手繡活出神入化,是他們這行傳說里存在的人。
安安第一次正式見客穿的禮服和大場合需要的衣裳都是這婁繡娘做的,不單單是重視安安,更是要讓這久不出山的老師傅體現她不能被人替代的可貴價值。
這些年柔兒跟趙晉沒少學生意上的事,依著趙晉所言,做生意不僅僅是賺錢的學問,更是盤人的學問。
「夫人太謙了,為您分憂,本就是我的本分。」
挑好了用料,商量好了花樣,婁繡娘打包票說會在及笈禮前做好。柔兒還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問掌櫃,安安帶著侍婢率先走下樓,在門前廊下等候。
霍騫適時闖入她視線中,此後在她心里留下了抹不掉的影子。
那時他還年少,是鮮衣怒馬、恣意快活的十九歲。
而她也正青春,像株茉莉花圃里突生的奇異玫瑰。紅火耀眼,美艷不可方物。
霍騫和友人走在路上,才從斜對面的茶樓走出來。許是衣飾太打眼,被有心人盯上,在後跟隨了半條街。
幾個孩子打打鬧鬧,短暫擋住了霍騫和友人的腳步。
就在那一瞬間,站在對面的安安看見一只手,飛快自後伸上前,抓住了那個青衣公子腰上掛著的玉佩。
安安瞪大了眼楮,揚聲道︰「小心!」
霍騫抬起頭,一個身穿茜紅衣裙的少女正朝他奔來。
在沒人注意的地方,霍騫伸出兩指隨意地擺動了一下。不遠處人群中有幾個影子涌上來又退了下去。
「小偷!有人偷了你的東西!」她朝他喝道。
友人大吃一驚,「霍公子,你什麼不見了?」
霍騫笑了笑,「是塊玉佩,不要緊的。」與此同時,他們身邊的從人也跟安安一塊兒追了上去。
友人道︰「這賊子未免太膽大了,連您也敢搶。不過……」友人回過頭,見那抹紅色的影子奔出去好遠了,適才他听見聲音就認出來了,那姑娘是趙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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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個時辰後,下人們來到茶樓回報,「爺,街上人太多,叫那賊人跑了。」
陸敬之心下一凜,下意識看向霍騫,後者從容優雅地端著茶,聞言一笑,「不要緊,跑了就跑了,一塊玉罷了,不值什麼。」
陸敬之尷尬地道︰「沒想到頭回出門就叫您遇上這種事,說起來是我失禮,不該叫您在這魚龍混雜的地方走……」
霍騫笑道︰「敬之兄言重了,哪個城里沒幾個蟊賊?若當真天下太平無事,要我們官府做什麼?我來浙州散心,就是想感受一番這里的風土人情,若是時時坐在車里,關在房中,那又有什麼意思?」
霍騫說到這里,又想起一事,「那位示警的姑娘呢?可平安回去了?」
下人瞥了眼陸敬之,見他點頭默許,方答道︰「趙家下人把她勸回去了,想必這會兒已經上了車。」
霍騫訝然道︰「那位姑娘,是認識的麼?」
陸敬之勉強笑了笑,「剛才事出突然,她跑得又太快,沒來得及打招呼。霍公子沒問,我也就沒特意提及。那位是城中商人趙晉的長女。」
霍騫頓了頓,道︰「是當年鎮遠侯一案,牽連的那位商人?」
陸敬之笑道︰「這麼久遠的事,您竟都知道。正是。」
霍騫點點頭,「想不到一個商戶之女,竟如此勇敢無畏、古道熱腸。若非她示警,怕我還不知自己的東西給人盜了,說起來,應當好好感謝這位姑娘,敬之兄,依你之見,需不需備上一份禮,聊表心意?」
陸敬之擺擺手,「不必不必,若是引起不必要的猜測就不美了,畢竟這個……男女有別。」
「是,倒是我欠考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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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坐在車里的安安正被柔兒斥責,「你一個姑娘家,當街抓賊?你是要氣死我?萬一抓住了,那賊人手里有刀、傷著你怎麼辦?被人報復怎麼辦?你又不是官兵,你管這個閑事做什麼?你通知了失主,已經盡了心意,抓賊,這是姑娘家應做的事嗎?」
不僅是覺得安安失了千金小姐的風度,更是後怕。萬一遇到危險怎麼辦啊?
「娘,您別生氣,以後我不敢啦。再說,不是您教育我,說要仁義正派?我這不是……」
「你還敢頂嘴?」柔兒動了真怒,安安不敢再說了。
搖著她的手撒嬌道︰「我知道錯了,娘別氣了,好不好?您不是腰疼嗎?我給您按按,別生氣了,好嗎?」
柔兒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隱隱頭疼。
這個女兒自小就淘氣,這幾年年紀大了些,穩重不少,在外也能唬人,那些夫人們都夸她文靜懂事,可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柔兒最清楚自家閨女這文秀的皮囊下是個什麼底子。前幾年彥哥兒開始習武健身,她磨著那教習師父弄來不少匕首弓矢什麼的。說起舞槍弄棒她就興奮,一叫她繡花寫字就苦著臉。偏偏趙晉又縱容她,柔兒拿她簡直毫無辦法。
這事兒過了兩日,發財來見了安安一回。
「听大小姐吩咐,把吉祥樓附近的地痞都審了一遍,供出個新手,不大知道規矩。說是事先蹲過點,知道那公子是外省人,以為不會出什麼亂子,一時手癢,就把東西偷了。」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來,正是當日霍騫被盜的那塊兒。
安安冷哼道︰「這些人明明答應我爹,說不會在吉祥樓附近找麻煩,我看他們是皮癢了。這回敢在萬江樓門口動手,下回就敢溜進吉祥樓偷客人東西,不給他們點兒教訓,不知道浙州城誰大誰小!」
發財陪笑道︰「大小姐,也不能把這些人逼得太急,不在咱們家店門口犯事就罷了,畢竟……這些人干的就是這行。」
「怎麼沒在咱們門口?在我眼皮底下就不行。」安安道,「人呢,送官了,還是處置了?帶我瞧瞧去!」
發財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已經叫人教訓過了,下回絕對不敢在咱們家附近動手。大小姐您就別操心這事兒了,那些人地痞流氓有什麼資格見您的金面?再說,這不合適,叫太太知道了,還不打死我?」
安安有些失望地道︰「罷了,你去吧。這事兒別跟我娘提,免得她頭疼。」
發財含笑道︰「那是自然,小姐放心,以後這些人再不敢胡亂來的了。至于這玉佩……小姐,要不要給陸家送過去?」
安安想到陸雪寧,心里就不舒坦,「先放著吧,人家又沒求咱們幫忙找玉佩,咱們自個兒送上去,獻什麼殷勤啊?我就是單純看不慣那些扒手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
發財說是,行了半禮退出去。
安安目視桌上那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晶瑩剔透毫無瑕質,上頭雕著一對麒麟,工藝上乘,顯然,這塊玉不是凡品。她不由拿起玉佩打量,翻過來,背面刻著一個「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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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東跨院內,有個侍衛模樣的人垂頭走了進來。
走到抱廈前,侍衛停步喊了一聲「爺」。
里頭的人正在沐浴。
水汽繚繞在屏風後,雕花沉香木瓖著雲錦的屏上投下一個男人的側影。
「說吧。」他回道。
外頭侍衛的聲音又響起來,「卑職追查到了那伙賊人……不過被人搶先一步,爺您的玉佩,此刻在趙家大小姐趙平安手里。」
霍騫挑眉。
當日那個穿紅衣的明艷少女的影子浮現在腦海。
那麼美的姑娘,名字叫什麼,——趙平安?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