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韓信的親口許諾後,項羽終于滿意了。
對韓信的能耐,歷經魏、趙之役,再有過那回夜談後,他還是頗為清楚的。
只要韓信肯盡心,奉先必將無虞。
在起身離去之前,項羽忽然開口︰「你可知奉先前一陣出走,是為何事?」
韓信神色怔然。
賢弟離去的緣由,不是已在那封留書中寫得清清楚楚了麼?
隱士瀟灑月兌逸,令世人心生向往,便因他們淡泊名利,為亂世而義出,見盛世而義退。
項羽言簡意賅道︰「朕親領人馬,東追近十日,始終難覓奉先蹤跡。」
說到這里,項羽微一頓,看向一臉茫然的韓信,緩緩道︰「卻聞淮陰城郊驟有十數地痞無賴,為一過身游俠一擊斃命……朕方曉他一路東趕之由。」
韓信深受震撼,久久未曾言語。
即便項羽未挑明了說,但他也心知肚明︰在淮陰城中,會惹得賢弟親自動手斬除的惡霸,除昔日辱他至深的甄二等人外,還能有誰?
項羽見韓信面色復雜,雙拳握緊,似已陷入沉思,遂不再逗留。
陛下離去,韓信卻仍恍惚著,已全然將皇帝給拋在了腦後。
他緩緩蹲下,以手掩面。
心中百感交集,面上是不知是悲是喜的神情。
他于最落魄時,受那胯/辱,豈會不恨逼他害他的甄二?
只自己如今功成名就,若真有衣錦還鄉那日,或也已釋然,不欲追究曾得人雪上加霜的黯淡過往。
他卻忘了,自己那位賢弟有多快意恩仇,慷慨爽利。
昔日賢弟就曾因熊心辱陛下,而當廳發難,孤身強殺堂堂楚王,之後一人戰近百人,也絲毫無懼。
他刻意忘卻了甄二辱他之過往,賢弟卻不曾放過——棄官離京的首件事,便是親手清算別人落在兄長處的舊賬。
賢弟以如此厚重情誼待他,他縱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
呂布哪里知曉,自己一時閑得心慌、才順手做的一樁痛快事,竟叫那憨帝先誤解了,再讓便宜老哥也誤會得無比厲害。
主辱臣死?
開什麼玩笑!
在他這,怕是‘主辱臣,死!’還差不多!
他正半耷拉著眼皮子,心不在焉地听那姓李的車子匯報,等著半個時辰後便開拔西進時,就得了陛下忽至的通報。
剛還昏昏欲睡的呂布,下一刻瞬間精神一振。
那憨帝昨日才揪著他說了些叫人頭皮發麻的有的沒的,怎又來了?
呂布淡淡地瞟了眼一本正經的李車子︰「讓他……」
一句習慣性的‘讓他進來’才到嘴邊,就被他險險地咽了回去,僵硬改口道︰「本將這便去迎。」
「不必。」
孰料那親兵還未來得及答話,項羽竟就親自掀了簾,大步流星地進來了。
呂布滿臉狐疑地睨他一眼,才慢吞吞地準備行禮。
項羽利落一抬手,示意不必。
而早在看清來人相貌的瞬間就跪下了的李左車,亦很快得項羽道︰「起來罷。先退下,朕有話需交代奉先。」
李左車不疑有他,趕緊趨出。
或是以為陛下有要緊軍務需交代將軍,他一出帳門,即命一干兵士退遠些許,嚴加把守,不容閑雜人近。
室內一片寂靜,呂布警惕地盯著面色平靜的項羽瞧,半晌方道︰「陛下有何要事吩咐?」
無端屏退左右,該不會又想按著他啃嘴皮子吧!
「並無。」項羽靜靜地凝視著英姿煥發的心上人,坦誠道︰「奉先將離,朕心難寧。」
——自是臨行前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呂布毫不費力地品出了這份言下之意,頓覺更不自在了。
旁人道明心思,至多是捅破一層窗戶紙;這憨帝倒好,上來便是蠻橫一腳,徑直踹穿一堵實牆。
曾經那群妻妾心儀于他時,至多是暗送秋波,軟言軟語。
哪似這憨帝般態度忽軟忽硬,先一盆熱湯潑下,再端著溫湯一路窮追猛打的?
呂布心里一股徘徊不去的古怪滋味,不知因何而起。
他不願與這憨帝再對上眼神,凶巴巴地別開了目光,硬邦邦道︰「听陛下的口氣,倒似朝中無務需理般清閑。」
得了呂布拿話語擠兌,項羽卻絲毫不惱,只大大方方地又盯著他望了一陣。
直到呂布快被盯得炸毛時,才及時打住,當真轉身欲離。
就在這時,呂布一拍腦門,猛然想起極要緊的另一茬來︰「請陛下留步!」
項羽仿佛就等著這一喚,邁得慢吞吞的步伐一下剎住,于電光火石間轉過身來,面色鎮定道︰「哦?」
呂布滿心都是國家大事,哪管這憨帝在瞎琢磨什麼?
他白眼一翻,兀自將自己翻來覆去一宿未睡、而辛苦回想起的一些要事告知。
卻說早在始皇帝建國之時,冒頓那後來被他親手宰了的倒霉老子、單于頭曼即統一了匈奴各部落,朝南不住擴張。若非得大將蒙恬發兵斥逐,加之用制險塞,以長城外拒,才有了邊防的鞏固,短暫的安寧。
這支駐守北部邊陲的鎮北軍,足有三十萬之眾。且因有著由蒙恬奉命主持修築的‘直路’在,若得皇令、兵符調遣,大軍可在三日內直抵關中。
奈何這讓匈奴聞風喪膽的鎮北軍,卻于內亂前命運多舛︰先是曾任其建軍之公子扶蘇、主將蒙恬、蒙毅等人,受胡亥、李斯及趙高合謀迫害,要麼逼其自殺,要麼騙入京中殺害;再是派去庸人頂替軍職,又為提防這支實力雄厚的軍團或打出撥亂反正的旗號,他們寧可與義軍議和、行那與虎謀皮之事,也不肯調回那三十萬鎮北軍。
而大秦軍隊軍紀再是嚴明,也抵不住之後被派來接手此軍的上官要麼昏庸無能、要麼直接空缺著。加之既無皇詔,又無兵符調令,他們縱知關中情況危急,也只能按兵不動。
這一等,就等到了大秦覆滅,諸侯裂土而王。
然這支鎮北軍雖是威震北方,卻並不為諸侯所知。對此稍有了解的,莫過于曾任少府的前秦將章邯。
只是連章邯亦是不知,在多年群龍無首的情況下,鎮北軍是否仍在,又或是早已無聲解體了。
對無甚把握之事,他不好同項羽提及,卻曾于韓信的閑談中,對此發表過一番感慨。
他不過一時有感而發,卻叫韓信給記在了心上。
韓信原先的打算是,待此次西征巴蜀歸來,便向陛下進言,薦章邯為楚招撫、收編這些部曲,或是繼續看守邊陲,或是散入各部。
既賢弟先提起匈奴之事,韓信便將由章邯處听來的鎮北軍的消息,悉數告知。
呂布一番滔滔不絕,徑直將因他極上心、也記得尤其清楚的便宜老哥的一番話全數道出後,便滿懷期待地開始盯著一臉深沉、似已在思索的項羽看︰「陛下認為如何?」
項羽一瞬不瞬地回望著那雙熠熠生輝的虎眸,毫不猶豫道︰「善。」
他應得如此痛快,反叫呂布面露錯愕。
他剛還習慣性地醞釀了好一番話,就想著這憨子若要固執己見時,該如何勸諫。
孰料憨子這回如此靈光,竟是一點就通!
直到項羽離去,韓信到來……呂布臉上還寫滿了難以相信。
韓信方才獨自緩了好一陣,才終于恢復常態。
見賢弟木愣愣地坐著,好似神魂出竅時,他心里一緊,疾步上前,大聲喚道︰「賢弟!」
好在呂布雖出了神,卻未跑遠,一喊就恢復了。
怪哉,那憨子當皇帝後,腦子當真是愈發好使了!
心里雖這般驚奇感慨著,他面上卻不動聲色,望著一臉關切的便宜老哥,不免有些納罕︰「韓兄?」
韓信見狀,不禁松了口氣,于是放心道︰「到發軍的時辰了。」
呂布淡淡一頷首。
他一掀袍袂,痛快將那憨帝事宜拋到了腦後,意氣風發道︰「走罷!」
乍然得知三十萬楚國精兵自咸陽開拔,經廢丘,過官道子午,越崇山峻嶺,直奔漢中。
漢中那回被韓信做了小試牛刀的對手,不僅輕松將城池奪回,還新俘了萬余青壯,堪稱大獲全勝。
而此消彼長下,則是劉邦舊傷未愈,再添新傷。元氣大損下,只得倉促逃回巴蜀,修生養息,留待新的時機。
可劉邦所期待的那個時機,卻始終沒有到來。
出關的希望,更是因關外的局勢越發穩定明朗,而變得無比渺茫。
他最倚重、也是麾下最足智多謀的張良自那日被俘後,就一直生死不明;隨何前去說周殷叛楚,事敗後人也不知去向;連還留在身邊、以蕭何為首,始終替他謀劃的一干老部下,近來亦是愈發沉默了。
在項羽登基為帝、定都咸陽,國號為楚的那日,消息甫一傳來,劉邦整天粒米未進,誰也不肯見。
只將自己反鎖在殿中,瘋一般飲酒,最後是酩酊大醉,只知胡言亂語。
當夜深人靜,待終于忙完一天政務的蕭何听聞此事,強闖入殿時,就見劉邦似爛泥般癱在地上,衣衫不整,沖天酒氣。
「你來了?」
劉邦掀起一半眼簾,渾濁不清地看去。
他一身頹廢,口齒也不清,蕭何與其說是慌亂或困苦,只感到了難以言喻的深重疲憊。
蕭何無聲坐在劉邦身邊,順手攔了一壇酒來,撕開封口,面無表情地也飲了起來。
劉邦的目光早已從他身上移開,此時空茫地望著房頂紋飾,忽喟然長嘆道︰「甚麼陳年杜康?還不如當年那家破酒肆的酒好。」
他這感嘆好似無頭無腦,蕭何卻心下淒然。
這陳年佳釀,自比當年那寡淡無味的水酒要好上百倍,可昔日一起大口飲酒,大塊切肉的好兄弟,卻有一人再也回不來了。
可樊老弟死得淒慘,又得怪誰?
蕭何心生愴意。
許是大局塵埃落定,他們于這一隅苟延殘喘的時日注定無多。
才讓他無法再回避過去那些……曾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
劉邦知宴中凶險,不得已下留張良于宴中善後,以承擔項羽怒火,蓋因信賴張良足智多謀。
但他明知形勢不妙,事前還記得留一匹馬兒供自己騎乘,卻獨留一匹,令四員忠心耿耿的大將,只得步行跟隨。
又是為了什麼?
——還能是為了什麼?
樊噲不只是他們曾一道飲酒,一道起事的好兄弟,更不只是漢軍最得力的沖將,最奮不顧死的部下,還是劉邦實打實的連襟啊!
用人唯親,固為人主大忌。
可若連親也不顧,如何會顧區區臣下?
蕭何思及此處,不禁望著醉意漫上,漸漸沉默,轉入昏睡的劉邦。
他神色木然,背脊卻漸生寒意。
叫他四肢百骸,皆凍如這一室淒清月色……手機版請牢記: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報錯章,求書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