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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營里的呂布憑一記奇招躋身項羽主帳、一躍成了具有名姓和幾分話語權的人,以他的高眼界,雖遠稱不上春風得意,卻也總算順風順水起來了。

黑鍋需扣到劉邦頭上,連殺楚王與其六十多王隨的功勞自不能光明正大地記下來。

但因項羽從來不屑貪部下名聲,是以呂布一人堵殺四將的輝煌戰績,還是隨楚王遇劉邦所派步將刺死的轟動謠言一同傳出。

再經範增刻意派人傳播,不過片刻,即傳得大街小巷盡人皆知,也隨著細作的耳目,更早一步刮入了漢營。

相比起呂布的順心,孤身逃回漢營的劉邦則是還未來得及松口氣,便接連听聞‘四將遭斬、子房受押、楚王遇刺、楚軍將以討伐逆賊為由攻擊漢軍’的噩耗。

尤其樊噲與夏侯嬰之死,哪怕冷心冷肝如劉邦,也不由淌了幾滴真實的熱淚。

那不只是他器重的得力干將,更是對他掏心掏肺的連襟,肝膽相照,喚了他好多年「三哥」的好兄弟啊!

一波接著一波的,叫性子堅韌如劉邦都一時氣急攻心,當場昏厥了過去!

在部將們手忙腳亂的救助下,潛意識里也知漢軍大難臨頭的劉邦並未昏迷多久,便醒轉過來,嘔出一口血後,那股堵在胸口的氣才稍稍好些。

他此時還不知是呂布的主使,也刻意忘卻了自己將四將留下步戰、將他們視作擋箭牌的安排,滿腔怨恨全沖著項羽去了︰「好陰毒的項藉!」

不論是他,還是智謀多出如子房等謀士,都徹底低估了平日以高傲做偽裝、可一旦耍起陰謀詭計來卻比誰都心狠手辣的項藉!

他哪里想到,一直講究光明磊落、甚至婦人之仁的項藉,會忽然受到點撥般開了竅,生生揪住他這偌大破綻?

就因為一時貪念,到頭來不僅全給大敵做了嫁衣,還被人生生潑上污水,落得必須狼狽逃竄的結局……劉邦簡直悔青了腸子,恨不得時光倒流,狠狠甩那日得意忘形的自己幾個大耳刮子。

這一招使出,項羽不僅成功弒了一直妨礙只听令于他的楚軍行事的主君,還極好地利用了他以將充兵、私藏馬匹逃席之事大做文章,對不肯听令的隨者進行滅口之後,利用那些貪生怕死的楚臣,便可將這大不義的污名給嚴嚴實實地扣到他頭上去了!

一向巧舌如簧、頭腦靈活的劉邦,還是頭回嘗到這百口莫辯的滋味。

項藉雖騙不了天下所有聰明人,但人心向背,指得多是大字不識一個、道听途說的平頭百姓。

況且勢盛的楚軍即將大軍壓陣,對他趕盡殺絕,他又能對誰去澄清解釋、懇請誰來主持公道?

「將軍,時間緊迫,還請速速下令。」

張良一去不返,在劉邦六神無主、倍感絕望時,蕭何不得不出列提醒了聲。

說起心中悲意,同與樊噲與夏侯與自沛縣時便相識相交的蕭何也好,曹參也罷,此時並不亞于淚流滿面的劉邦。

可大難當頭,輪不到他們為死去的兄弟感傷了。

咸陽共有八處城門,六處已由楚軍把守,只有四處還在漢軍控制之中。

然而劉邦麾下的十萬漢軍,還有近半滯留城內。

想帶多少,又能帶多少,都需在楚軍徹底出動前,盡快做出決定。

劉邦愴然深吸口氣,抬起赤紅雙目,啞聲道︰「城中楚軍僅有二萬,項藉人在宮中,若聚齊十萬兵力,不逃反攻,沖進宮中殺項藉個措手不及,能否與他拼個玉石俱焚?」

這瘋狂決策一出,引得他身邊近臣悚然而驚,紛紛勸阻。

「此事決不可為!」包括曹參、周勃和灌嬰在內的一干老臣,皆紛紛下拜︰「還請將軍慎慮!」

他們雖未真正奔赴那場叫項羽名震天下的巨鹿之戰,但對方憑天生將帥之才,叫士氣高昂的強大秦軍將亡軍潰,強橫的秦卒遭楚軍入捕羊捉兔地無情屠戮的慘狀的傳聞,卻已讓天下人所知。

劉邦雖也有幾分領兵打仗的本事,但有項羽珠玉在前,便被襯得黯然失色了——更遑論項羽最得意的,便是以少勝多的速戰。

眼下楚軍人數佔絕對優勢,漢軍又怎能與之匹敵呢?這哪是同歸于盡,而分明以卵擊石,自尋死路啊!

劉邦被他們逼住,雖還梗著脖子、氣喘如牛,但拿十萬漢兵去強襲項羽的話,到底是不再說了。

自剛才那句提醒後,便一直沉默的蕭何,見他已然冷靜許多,再度上前道︰「現局勢固然惡劣凶險,卻非絕境,仍有生機可尋。」

劉邦神色微動,嗓音喑啞道︰「此話從何說起?」

蕭何卻不答反問︰「若有日日醇酒,夜夜美人,將軍可會欣然享受,放任意志遭其消磨?」

「莫說笑了,」劉邦苦笑道︰「眼下命都快沒了,何來的醇酒美人?」

蕭何不語,只默默注視劉邦。

劉邦于是正了正色,認真答道︰「醇酒佳人,不過是唾手可得的消遣,豈能與天下大事相比?」

蕭何微微露出一個笑來,這才繼續說道︰「項羽軍勢強盛,不可硬克,只可智取,盲然突進,何談玉石俱焚,只不過自取滅亡罷了。」

劉邦難堪地皺了皺臉,倒是未開口反駁。

蕭何話鋒一轉︰「將軍可還記得商湯王、越王勾踐之事?天下大事只可徐圖,不可速取,不可因一時之得而激突猛進,也不可因一時之失而畏縮不前。唯有看清形勢時肯彎折腰身,忍一時之難者,日後方可得天下人的信服。將軍既無懼鎖國磨人的戒懼,那臣下望將軍願痛快割舍身邊贅物,前往巴蜀,收人心、用賢人、以二郡為王業基礎,待風雲動蕩之時,再征盟友,集二郡之力,反攻關中。」

蕭何未提及的是,項羽身邊看似從者如雲,卻因用人唯親,而忽視了蛀蝕樹心的全蠹項伯。

以張良的聰明才智,靈機善變,不見得會就此殞命。只要他活著一日,項伯便可為他們所用,那他們所盼望的轉機,或許會比設想中來得更早一些。

劉邦凝神細听蕭何此話,半晌長嘆一聲,沉重地點了點頭︰「依先生之計。」

巴蜀二郡雖地處偏遠,一度貧瘠落後,但稱得上地大物博,民風也素來安逸自足。

尤其受前秦精心經營後,水利得到興修,城郭得到修繕,秩序井然,各方各面已是煥然一新。

以此為根基,本就是劉邦一度考慮過的最終後路。

最重要的是,巴蜀四周有天險環繞,高山聳立,道路狹窄崎嶇,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

莫說大軍了,即便是小股部隊行在上頭,也是膽戰心驚,經不得一絲一毫的大意。

如此難行之道,項羽縱恃兵眾追殺,也無用武之地。

況且他已將污水潑到自己頭上,最終目的已然達成,並無必要對他趕盡殺絕,日後只需在漢中布置重兵,便可將他軟禁其中了。

劉邦強壓下滿心悲愴,對悄悄撤軍入巴蜀的決策,做了最快的安排。

他苦中作樂地想到︰得虧先前就曾動過此念,有過頗為詳略的規劃,他這會兒重啟舊的計劃,倒不算難。

可惜蜀道難行,兵帶不得多的,且楚軍來勢洶洶,他必然需舍下大部分軍勢阻擋對方,為自己的撤離爭取時間。

等項羽所派出的得力悍將黥布和鐘離眛所領的楚軍殺入漢營,漢兵卻是群龍無首,任人宰割時,才赫然發現他們晚到一步,叫狡詐冷血的劉邦只帶著一干親信並五千本部精兵,沿小路朝西邊跑了!

當並無領兵之職,只能留在宮中,干巴巴地等消息的呂布得知被留下的九萬多漢兵里被屠了三萬,剩下六萬多盡降,卻不幸叫劉邦等人跑了的噩耗時,也未暴跳如雷,而全然麻木了。

……他能說啥呢。

被賜座在項羽身側、坐了平常由項伯坐的精貴座位的呂布,囂張地支稜著兩條大長腿,與一旁正襟危坐的項羽相比,全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坐相。

他卻只將一雙死魚眼飽含怨念地定格在了意氣風發、正激動地朝項羽匯報戰果的黥布身上。

就不說項羽拖拖拉拉,且自個兒踫上的姓劉的,怕都是天生屬耗子的,跑得比啥都快了……

倘若讓他領兵去追,而不是這同名布的憨子帶頭,那必然是手到擒來!

黥布的注意力全放在沉默听著的項羽身上,絲毫未發覺一旁呂布的灼灼目光,倒是悶不吭聲的鐘離眛的余光瞟到了。

鐘離眛瞥了瞥口若懸河的黥布,又瞥了瞥項王身側坐著的呂布,品出那莫名的敵意後,不由露出幾分迷惑來。

難道,這便是一山不容二布?

鐘離眛腦海中靈光閃現。

他微皺眉頭,開始亂想︰看在袍澤情面上,他雖與黥布無甚交情,怎麼著也得對其提點一二。

——畢竟他雖不知殿中詳情,但對方的‘呂毒士’之名,可是由那幾個嚇得膝行的楚王舊臣嘴里傳出來的,做不得假。

看亞父待呂布如此客氣有加,也足見其智略非同一般。

苦大仇深地瞪著辦事不力的黥布的呂布,哪怕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這腦袋瓜子,竟還有被扣‘毒士’之名的一天。

而項羽的想法,的確就如劉邦所預測的那般。

雖未能斬下劉邦首級,對‘天下’有個更漂亮的‘交代’而略感遺憾,但他最敵視的對象,自始至終都是鍥而不舍地與他針鋒相對的楚王。

眼下楚王已死,而劉邦這個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借楚王之勢、才得以興風作浪,還好自作聰明的跳梁小丑,現都狼狽逃竄巴蜀一帶了,顯是不足為患。

日後只消漢中一處駐下重軍,便能將蜀中人堵得死死的。

這點但凡是稍通打仗的將帥,都能一眼看出,呂布自也無比清楚。

這卻讓他更著急了︰劉邦若一直憋著不出來,那他還能怎麼著那鱉孫?總不能跟著鑽進耗子洞里吧!

——不可不可。

在殺劉邦這茬上屢次受挫、卻越挫越勇的呂布眼珠子一轉,一下便有了新主意。

他憑身上這份不便張揚的大功績,以項羽的慷慨,日後肯定要賞。那他大可向人討要個至少領兵的將官職位,再請求親自鎮守那漢中。

以劉邦那鱉孫的狼子野心,一旦瞅見甚麼機會,定然是不甘心一輩子窩在那一畝三分地里悠然養老的——他大可誘敵出洞,再予以當頭痛擊!

呂布盤算得正高興,忽肚皮里悶悶地「咕嚕」了一聲,才猛覺饑腸轆轆。

他臉皮向來厚得很,且因項伯從中作梗,他未能赴宴,之後又速殺七十余人,雖不可思議地毫發無損,體力上也消耗得厲害。

而召他隨帳,一道參謀的項羽等人則在先前的宴席中飽食過,這會兒只會神于如何收尾上,自就忽略了呂布一整天下來,竟還未進食這點。

那聲響不大,離得最近的項羽卻听得清楚,他微微蹙眉,回想片刻,才意識到有所疏忽,默然回頭,看向身後執戟。

韓信儼然是場中人唯一還惦記著呂布仍餓著肚子的,不等項羽開口,他已搶先出列,低聲道︰「臣下這便去命人備晚食。」

「多謝項將軍,卻不必勞煩韓兄了。」韓信站得近了,嗅覺靈敏的呂布便捕捉到了那股極淡的、卻獨屬于混了香料的肉味,登時眼楮一亮。

他嘴上這麼說著,想也不想地就沖韓信袖里一順,順出了用干淨布巾小心裹好的幾份肉干,旋即毫不嫌棄地就著身前冷湯啃了起來,還一邊嚼著,一邊含混不清地謝了句︰「也多謝韓兄。」

項羽默默地盯了會毫不講究的呂布一陣,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才將視線移開,倒是忘了再提要叫晚食的事了。

而韓信則在怔楞過後,望著大快朵頤,將已變得干巴巴的肉片嚼得頗有滋味的呂布,心里竟莫名生出一種……投喂猛虎的奇異滿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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