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元年九月初三, 秋決日。
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長滿青苔的石壁上。
天還沒有亮,北鎮撫司內禁衛森嚴,身著玄衣的校尉沉默地排立在正堂前面。張洛親手點燃一盞燈, 堂中一——子亮了起來。
鄧瑛從後堂被帶了出來,——走得有些慢,但押解的人並沒有催促——
雙手被綁繩束縛于背後,綁繩勒進肩骨。
張洛——道︰「什麼時候綁的。」
校尉應道︰
「大人, 按的規矩。」
「先松開。」
「不用。」
鄧瑛平聲道︰「反正是要綁的,不在這一時。」——
說完頓了頓,「我想喝一口水。」
張洛道︰「給——水。」
獄卒遞上水杯, 鄧瑛低頭慢慢地喝了一口。
張洛示意押送——的人暫時退到堂——,「你——以在此處坐一會兒。」
鄧瑛抬起頭, ——道︰「監刑的官員——的是誰。」
「刑——尚書齊淮陽,刑前的所有事,我——都有默契。你想要如何,在我的職權之內,我都會盡量幫你。」
鄧瑛搖了搖頭笑了笑, 「我想活——去。」
張洛微怔,在場的人則陷入了沉默。
「這是我的心里話,但我也知道,此時說——晚了。」
話音剛落,堂外稟道︰「大人,刑——的人來提囚了。」
張落冷聲應道︰「知道了。」
說罷側身讓了一步,抬手行揖道︰「既如此, 我便送你一路好走。」
**
辰時。
雨漸漸停了,潮濕的地面被人足踩得一片泥濘。
順天府附近的軒館大多閉了門,府衙左面的皮場廟(1)前, 官差正在往剛建好的刑台上潑水。大片大片污穢從刑台上被沖——來,流入台——的舊溝槽中。
五城兵馬司的護衛——觀刑的眾人阻在刑台十米之外,——而人群越聚越攏,——兵馬司相互擁推,時不時有人摔倒。齊淮陽站在圍帳後面,——身旁的刑——司官道︰「你過去,告訴兵馬司指揮使,絕不能在此時傷及百姓。」
不多時,兵馬司來稟,「尚書大人,這還不到辰時,已有上萬百姓來聚,不是我們行舉粗暴,而是擁推之——,實在難免誤傷啊。」
司官道︰「大人,巳時取囚待刑,是不是早了一些,不如——取囚的時辰再往後押一押。」
齊淮陽道︰「倒不是不——,但你們覺得作用大嗎?」
「這……」
正說著,督察院御史匆匆忙忙地走進來道︰「尚書大人,你且看看外面。」
齊淮陽伸手撩起圍帳的一邊,司堂的官員也聚了過去。
人群之中,周慕義和幾個翰林院的官員身著衫,護著行路蹣跚的白煥慢慢地朝刑台走去——已年過八十,無法獨行,即便被送雲輕攙扶著,也是五步一歇——曾是兩朝首輔,亦是翰林院眾多官員的老師,病退入野之後,一直行走不得。眾人不曾想過,今日竟在此處能再見到。紛紛呼其尊位︰「白中堂來了,給中堂大人留一條路!」
刑——的兩個司官擠出人群,上前作揖道︰「中堂,尚書大人請您往後面來。」
白煥扶著宋雲輕戰直身子,朝二人身後看了一眼,「我已不在朝廷多日,有何資格——你們尚書大人並立一處。」
「閣老您不要這樣說,您年事已高,我們……」
「非監刑——,何以立高台,我……」——
抬手朝抬上指了指,「我今日來,只是為了看看,我的學生……」——
說完,伸手扶著刑台前的柵木,——孱弱的身子倚靠——來。
齊淮陽放帳角,轉身見身後的眾官皆垂頭沉默,不禁道︰「有什麼話說吧。」
眾人起先沒有說話,最後一個末等的堂官抬頭道︰「尚書大人,——官不忍。」
話剛說完,外面傳來一聲鳴鑼。
押送鄧瑛的囚車到了皮場廟前。
鄧瑛被人從囚車上帶了——來。
時有時無的細雨,沾潤了——身上的囚衣,——卻因為被綁縛得過緊,喪失掉了大半的知覺,反而不覺得冷——
抬起頭朝皮場廟看去。
皮場廟是——(和諧)祖時期開建,在順天府的左面,之前曾是剝皮之所,後來改為極刑的刑場。血污之地,不論如何洗刷,——味都不好聞——而周遭的樹木卻長勢甚好,幾乎遮蔽住了皇城中的高檐,唯剩幾片琉璃瓦頂,被雨洗得干干淨淨。
鄧瑛踩著道上的泥濘朝前走,目光卻一直沒有從瓦頂移開。
從前的時光如瑰麗的舊夢,即便在最骯脹的泥淖里,也能折射出光來。
過了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自己視為這座皇城的營建——,直到臨——之前,——終于被楊婉摁滅了——顆自毀的心,——才敢直視自己的存在過的痕跡。
紅牆金瓦,雕梁畫棟,一如大好的河山,風光無邊。
無——當朝人心,也無——歷史的規則,平等地看待著——這個即——被處——的人,向——致意——
想要活——去,雖——知道已——晚了,——是——之前,——好像並沒有特別悲傷。
原來和自己的身份和解之後,即——正視自身。刑余至今,——還是第一次,真正——心無愧。
鄧瑛想著,輕輕地閉上眼楮,任憑差役帶著——穿過廟後的煙樹,走向皮場廟。
刑台——的圍帳後面,鄧瑛被帶了進來。
圍帳一揭一閉,雨——和土腥味便涌了進來。
齊淮陽示意眾官都噤聲,詢——押解鄧瑛的差役道︰「驗身的錄文在何處。」
差役——錄文呈上道︰「這是北鎮撫司使親自所寫,已在詔獄中驗明,張大人命我轉告尚書大人,此處不必再行。」
齊淮陽看著文書應道︰「知道了。」
說完看向鄧瑛,「我身為監刑官,不能——你私言,但在我向你交代事宜之前,有一句話,我想——你說。」
「大人請講。」
「我雖未曾——你結交,不全識你性情。但觀楊婉一文後,至今意不能平,我——先生,心有不忍。」
鄧瑛道︰「請大人慎言。」
齊淮陽道︰「我需不需要慎言,你——以出去,自己听一听。」——
說完,正聲喚出——的名字︰「鄧瑛。」
「在。」
「按律候刑示眾,你不得開口,否則即刻去舌。」
「我明白。」
一個堂官——道︰「為什麼不能讓——說話。」」
齊淮陽看了——一眼道︰「休。」
說完——差役道︰「帶——上去吧。」
**
刑台不過十階,鄧瑛卻走得極慢。
喧騰的人群,見——被帶上來,卻自發地靜——來。差役——帶到刑架前跪——,而後退至——身後。鄧瑛原本閉著眼楮,卻听見台——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喚——的字。
「符靈。」
鄧瑛肩膀一顫,低頭朝刑台——看去。
煥——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白煥——
病重在身,站得久了,額前滿是汗水,即便倚靠著柵木,身子卻依舊虛晃不已。
鄧瑛張口啞——,只能艱難伏——身,向白煥叩了一首。
白煥仰頭望著——,孱聲道︰「符靈,老師來送你走。你放心,我活著,你即身有所葬之地,靈有所安之處。」
鄧瑛直起身子,含淚搖頭。
白煥向——伸出一只手,虛撫向——的頭。
「符靈,你不需要開口,不需要說話。」
「是啊廠臣,您不需要開口。」
宋雲輕說著,屈膝跪于刑台——,陳樺也隨她跪倒。
宋雲輕抬起頭望向——,提聲道︰「楊婉不在,我替她說。貞寧十——年末,吾弟慘——于何怡賢之手,我受牽連,險些亡命,幸得廠臣——楊婉相救,我才得已保全性命,吾弟之尸,為廠臣所收,今葬于中官,我上香之時,都會感念廠臣之恩。廠臣,宋雲輕曾是內廷女官,虛讀十年書,卻只思自保,——我今日在此直言,只因我信您——楊婉,楊婉說,這天——有冤——沉,有雪得昭,公道尚在,我們一——有開口的——一日。」
「是!」
人群之中的周慕義高聲接道︰「我亦虛讀十年書,不識君之良心。滁山湖澹千余田產,廠臣分文未取,還——俸祿散盡,撐我南方私院。我等輕狂,不識別君禮,顯喪命于秋考之前,幸得廠臣——楊婉姑娘相救,才有我等今日。鄧廠臣,救命之恩已不知何日能謝,當年道上相逢,你舉鐐——我,是不是想像您一樣。我周慕義今日答您,此後不論世道如何,吾等皆願同您一樣,以清正之心赴官政,不懼污穢,守住本心,和光同塵。」——
說完,亦抬手作揖,向——三揖。
而後屈膝行跪,高聲道︰「翰林院庶吉士,滁山書院院生周慕義,跪送廠臣。 」
此話說完,宋雲輕亦伏——了身,高聲道︰「廠臣,雲輕跪送你!」
陳樺也隨聲道︰「督主,我也跪送你。」
鄧瑛無聲而淚,不住地搖頭。
差役恐——異動,上前——摁住。
白煥喘喝道︰「——根本就不會反抗,不得羞辱——啊!不得羞辱啊!」
此聲一出,人群中亦響起了附聲。
御史看著刑台——的情景,忍不住走到齊淮陽面前道︰「齊大人,眼——這情景,我必要入宮回稟陛。」
齊淮陽抬手止住——,「再等一刻,我寫章,你親自帶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