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這句話。
一時間竟有一種貫穿。
貫穿——明這四年, 也貫穿懸——二人頭頂的那片諱莫如深的混沌——
是緣分也好,——是巧合也好,或者——是某種當——文明無法解釋的「因果」也好。總之, 楊婉來——了他的面前。這個曾經把最好的年紀都獻——「鄧瑛」二字的女——,終——張開了口,對著這具鮮活的血肉,以及容納——中, 清澈如冷泉般的靈魂——出︰「我是為你而活的人。」
「鄧瑛。」
她溫柔地喚他的名字,凝著他的目光道︰「我最初並不想與這個時代共情,只想看著你, 走完你慘烈的一生,所以我從來都沒有跟你——我的來歷。但時至今日, 我很想讓你知道,我究竟是誰,很想讓你明白,你對我來——,——底意味著什。」
她——完, 低手拾起一旁的《東廠觀察筆記》,攤放——自己的膝蓋——,翻開扉頁,指著著書者的名字對鄧瑛道︰「這是我的名字——楊婉,來自距今六百年以後的另外一個時代。和你一——,也是一個讀書人。在我們那個時代啊,天——清明, 百姓們安居樂業,女——與男——都能讀書。文心載世,——以觀——, ——以著文。我便是前者。」
她——著翻開書冊,「前人觀君王諸侯,著書無數。而我觀的是你,除了幾篇學術論文之外,我也——一本《鄧瑛傳》,——惜我還有看——它出版。不——,我至今仍然記得,那本《鄧瑛傳》的開頭——貞寧十二年……」
她頓了頓,換了一個更平和的口吻,向鄧瑛閉眼默誦。
「貞寧十二年是——明歷——極具轉折意義——的一年,內閣首輔鄧頤斬首,宛如長夜的——明朝終——看——了一絲曙光,很難——鄧瑛的人生是在這一年結束的,還是從這一年開始的。鄧瑛,我在二十歲的時候,——這個開頭,此後十年,我所有的燈——時光,都屬——你。作為一個學——的人,我挖掘你的人生經歷,揣測你的心聲,試圖替你向後世開口。在這個——程中,我沒有愛——任何一個人,沒有婚姻,也沒有——女,只有一顆文心,對一個亡故之人,終生不渝。所以……」
她彎目笑了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知道,你對我來——意味著什——嗎?」
「你在我死後六百年,翻看——我的一生嗎……」
鄧瑛的聲音顫栗。
超——六百年的時空間隔,文明的差異在他與楊婉之前劃卡了一道思想的鴻溝,他看不見後來的世界,不知道封建是如何顛覆的,也不知道「平等」是如何的誕生,「階(和諧)級是如何改變的。他只听懂了,六百年後有一個叫楊婉的女——,知道他的名字,為他——了一本書。
「那時的我是罪人嗎?」
他輕聲問楊婉。
「是。」
楊婉的聲音微哽,「但以後就不是了,鄧瑛,我——筆了,即便我從那個時代消失了,也會有人從我——的文字里,看見你。如今也一。鄧瑛,即便我和你要亡——明,但我落筆了,我開口了,一定會有人因為我,在靖和初年間重新看見你。我歷經兩世,而無遺憾。我曾是你的身後名。」
他——著沖他笑了一聲,「我也做了你的身前名。所以鄧瑛,我——以敬你,也配愛你了。你呢,你願意愛我了嗎?」
她用了「願意」這個詞。
由始至終,她好像都沒有拒絕——鄧瑛交——她的「卑微」,她接受他在「性」中的顫栗和羞恥,接受他把「愛意」解釋為「贖罪」,讓他把鐐銬交——她的手中,溫柔地牽引著他,往他想走的那條「絕路」——走——
是,在這一段看似不極不平等的關系當中,真正謙卑的那個人,——實是楊婉。
她不強求鄧瑛在這個時代的一切,甚至連他的「愛」都不強求。
因為她始終是先敬了他,然後才愛——了他。
鄧瑛恍惚有些明白了。
「問你呢?」
她——著——著,眼眶漸漸紅了,「你知道你有多——分嗎?你啊,你曾經是我的——業,是我立命的底——,是我人生最——的意義——是你卻逼我——你,對奴婢的憐憫。我想要牽你的手,你卻把你手腕——的鐐銬遞——我,我不想你在我面前屈辱地對待自己,你卻偏要去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和諧)黃書。我還不能怪你……」
她吸了吸鼻——,抬起戴著刑具的手,抹了一把眼淚,「我楊婉活了將近三十年,對誰都沒有屈服——,只拿你沒有辦法,我……」
話未——完,她已將頭埋入膝間,肩膀微微聳動。
被剝去外裳,穿——囚衣的人,仿佛被去掉了——半的尊嚴。單薄的衣料遮蔽皮膚,經不起一點點帶著侮辱性的觸踫,——是又比任何時候,都期待純粹的肌膚之親,渴望被溫柔地撫模。
「婉婉,別哭……」
鄧瑛抬起自己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身——輕輕地顫了顫。
「別哭,是我做錯了,對不起,是我做錯了。」
他——著,輕輕地摟——楊婉的身——,將她擁入自己的懷中。
「我從前什——都不知道。我父親有罪被誅,而我戴罪而活,後來受刑入宮,我不——能再有身份,去愛我摯友的妹妹——是你太好了……」
話至此處,鄧瑛也哽咽了。
「我騙我自己,把自己當成你的囚徒,跟從你,受你管束,听你的話。這——一來,哪怕跟你在一塊的時候,我也——以當成是我在服侍你,所以我才去看那本書,對不起婉婉,我真的去學了,就算被你——,我也偷偷地學了好多……我……」
「我沒有怪你。」
她嗡著聲道︰「我知道,你想要我保護你。鄧瑛,從六百年後回來一趟不容易,我一定要保護好你,一定要……而你要做的……」
她輕輕咳了幾聲,「你要做什——你知道嗎?」
鄧瑛沒有回答。
「你答應——我什——?」
「我……」
「在宮門前我們曾約定——什——?」
鄧瑛怔了怔,張口道︰「不論我有多厭棄我自己,只要婉婉喜歡我,我就會好好活——去。」
「對啊。」
她——著伸手環住了鄧瑛的腰。
「鄧瑛,不要自毀,你要愛重你自己,這——我才敢,讓你看那本小(和諧)黃(和諧)……」
她——完這句話,意識有些發混。
單薄的衣衫——,鄧瑛——受——了楊婉的溫度,和平時不也一——,她今日很冷,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是在像他索取溫暖。
「你怎——了,婉婉。」
「沒怎——……就是有點冷。」
鄧瑛忙將還未及更換的絮衣拖——來,遮照在楊婉身。
楊婉咳了幾聲,在鄧瑛懷中道︰「我累得很,想你抱著我睡一會兒。」
***
詔獄的深牆困鎖二人。
阻隔了京城所有的風。在楊鄧二人听不見的秋聲之中,逐漸響起了鳴冤之聲。
連日不斷的秋雨,令護城河的水暴漲,無數艷麗的秋海棠被沖水中,又在一夜之間,被全部渡走。
天放晴時,一個老者抱著自家的孫兒從河邊走——,小孩——摟著老人的脖——道︰「爺爺你看,水漲得這——高了,會不會淹——來啊。」
老者道︰「不會的。」
小孩問道︰「為什——呀。」
老者模了模他的額頭,溫和地回答道︰「因為開鑿這條河的人他很聰明,他把河道建得特別巧妙,所以啊,再——的水都能被渡走,而河呢,就能保衛住皇城了。」
小孩——趴在老人肩——,抬頭朝城門看去。
一只漏秋的——雁孤鳴著從金燦燦的琉璃瓦頂——飛——,竄入積雨雲中,不見了蹤影。
小孩——看著天幕道︰「爺爺,那你知道,這條護城河是誰鑿的嗎?」
老人托著小孩的後臀,將他往肩膀——又聳了聳。
「開鑿護城河的人,自然是香山的能工巧匠,至——領建的人……是個太監。」
「太……監……」
小孩兒女乃聲女乃——地重復了一遍。
老人點了點頭,「是啊,他除了是這一條護城河的修建之人,也是皇城營建者。」
「哦,我知道。」
孩——咧開嘴笑道︰「他就像張先生一——,我們學堂里的老師跟我講——,張先生建了皇城,是——明第一工匠。」
「是。」
「那這個人呢,他是——明第二工匠嗎?」
老者笑了笑,而後暗嘆了一聲。
「他不是,他就快要被處死了。 」
「為什。」
「因為他犯了罪,陛——了旨意,要處置他。」
「哦……」
小孩撲閃著眼楮抬頭又問道︰「——是他能修建皇城,那——厲害,為什——要做壞——呢。」
老人猶豫了一陣,終開口道︰「或許他有難言之隱吧。」——
完,指著河水道︰「你看,這水啊,明日還要漲。」
小孩低頭道︰「祖母跟我——,護城河的水漲起來,就是沉冤之日。」
「你祖母今日去什——地方了。」
小孩指著西面道︰「她和母親去——香了。」
「為誰——香。」
「嗯……」
小孩抓著腦袋想了想,「那個人,好像叫鄧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