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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門的剎那?, 第一眼看見的是橙紅的夕陽。

雲乘月有些恍惚。

日迫西山,夕照恰恰對著她的院落。這院子偏僻,雜花雜草便茂盛;門上攀著幾枝無人打理?的垂絲茉莉, 此時它們綴在她視野邊緣, 染著夕色, 顧自招搖清芳。

不知不覺,已是太陽落山。一天?又要結束了。

她吁出一口氣?。

被晚風一吹, 方才一點無名的煩躁也消散開來?。

「雲師妹?」

雲乘月說︰「魯師兄。」

她又看向旁邊的人,點頭道︰「楊師姐。」

楊霏也來?了。她心想?,這倒是不意?外。一面想?著,她一面注意?到夕陽正從這兩人背後照來?;他們的發絲都被鍍上一圈發紅的光暈, 這顏色有種倦怠的溫柔。她也注意?到, 他們的衣裳都是天?青近白,上面的絲絲暗紋在夕色里格外明顯。

她有些驚訝地發現, 她注意?到了很多以往不會注意?的細節。眼前的世?界仿佛一瞬間清晰了很多。不期然地,她耳邊又回蕩起方才薛無晦說的話, 他說, 「這是好?事」。

好?事……

她搖搖頭, 甩掉這些浮草般的思緒,問︰「二位這是來?做什麼?」

「我們……」

魯潤才開口,卻被楊霏打斷。

「我自然是來?向雲師妹賠罪的。」

楊霏凝視著她, 唇角浮著一縷淡然優雅的微笑,從容道︰「看來?雲師妹是有些記恨我了, 只喚‘楊師姐’。這座書院里,除卻師長?之外,人人都叫我‘大師姐’。」

雲乘月笑了笑。

「楊師姐果?然是來?賠罪的?這話听上去卻像下馬威。」

楊霏又是一笑,這笑竟然多了一點真心。

「或許我真有這個意?圖。」她大大方方地承認, 接著略施一禮,「好?罷,雲師妹,我向你賠罪。」

「宿舍安排一事是我考慮不周,我見莊師妹苦惱宿舍太遠,想?著反正雲師妹用?不上,不如方便真正有需要的人。我自認做得沒什麼大錯,不過論理?,這事我的確應該先同?你商量,也該向執法隊報備。」

「所以我願意?來?向你賠罪,也願意?接受執法隊懲處,好?好?反思自己。」

這話說得從容不迫,還透著幾分灑月兌。

雲乘月禁不住噗嗤一笑,有些戲謔道︰「楊師姐真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學生。嗯,如果?道歉再誠懇一點,我倒也不介意?相信你是真心賠罪。」

楊霏翹了翹嘴角。

兩人說話語氣?都很平和,然而無論是眼神?交匯,還是那?微妙的措辭,都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細微卻不容忽視的緊張之感。

一旁的魯潤,就听得有些緊張。

他無奈地心想?,這兩位師姐師妹或許都有些做官的天?賦,起碼這機鋒打得很自然。

可他不是來?陪她們打機鋒的。

魯潤便清清嗓子,假裝什麼都沒听出來?,繼續辦自己的事。

「好?了,大師姐道過了歉,現在是宣布執法隊決定的時候。本人律法班魯潤,張廉張夫子親傳,得書院授令,處理?本次楊霏違規干擾新生安排一事。」

他取出一本已經被翻閱得有些發黃破損的戒律手冊,翻到其中一頁,手指某一條文,語氣?變得平靜卻嚴肅。

「依書院戒律,干擾新生安排,罰一到二月基礎分數;情節嚴重者,處三到七日禁閉。」

「今書院學子楊霏犯戒,罰二月基礎分數,並處七日禁閉。令其于本決定宣讀後之即日子時起,于後山千風洞執行禁閉,滿七日可出。」

這不僅僅是幾句話。

雲乘月看見,隨著魯潤嘴唇翕動,他吐出的一個個字詞,竟真的化為一個個金色的正楷文字。

它們從他身上飛出,在半空組成完整的一句話,並在接下來?猛地向四面八方爆開。

嗡——

遠處鐘聲響起。

鐘聲悠遠,卻清冷嚴厲;它們組成了某種奇異的聲音,將剛才魯潤宣讀的命令,以格外洪亮的方式傳達出去。

「——等因。」

等因是一個類似于「欽此」的結尾詞。

說完最後一個字,一縷律法的威嚴之氣?升騰而出,在魯潤周身縈繞一圈。接著,它們化為幾條交織的白金色虛影——那?是尚未完全成型的交織鎖鏈。

律法如鎖亦如網;律法之下,無有疏漏。

最後,它們匯為一個「法」字,重新歸于魯潤的身體。

再看魯潤雙目神?采奕奕,似乎因為這次執法,對律法之道又多了一絲領悟。

目擊這一幕,雲乘月有所領悟︰魯潤修習律法之道,因此每次執法,都是用?實?踐印證他所學所想?。實?踐越是能與他自身認知相符,他的修為也就越精進。

明光書院所倡導的「知行合一」,原來?是這樣的含義。

望著那?白金色的鎖鏈虛影消失,她忽然想?起,她也曾在薛無晦身上見過這一幕。那?是還在浣花城中時,為了追查此身落崖的原因,薛無晦夜里遁出,以鎖鏈捆綁回了出賣她的人的魂魄。那?次他們還起了些爭執。後來?在浣花城外的山上,他拿住封栩,想?接過滿城殺孽,那?時也是黑色的鎖鏈鋪天?蓋地;

見識過了那?樣冰冷森嚴的律法,便只覺魯潤的「法之鎖鏈」透出格外的柔軟粗疏。

不知道很多年以前,當?薛無晦也只是個初入道途的小?修士時,他是否也曾有過這樣稚女敕的書文之意??

雲乘月出神?片刻。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最近經常想?起他。

直到楊霏輕輕嘆一口氣?,才將她的神?思喚回此處。

「這下好?了,雲師妹,你該得意?了。」

她輕輕地開口,聲音也輕而冷,好?似粒粒冰霜落下︰「全書院的人都知道,我這個大師姐為難一個新生,還被書院發現並處罰。魯師弟,我雖敬你執法嚴謹,可你處罰了也就罷了,為何非要以‘四言鐘’廣而告之?」

「莫不是我曾經哪里得罪過你?」

听上去,原來?「廣而告之」這件事並不是必須的。

雲乘月注意?到,楊霏提到了「四言鐘」。那?鐘聲正是每日提醒學子作?息的鐘聲,原來?它叫四言鐘,也不知道是哪四言。

魯潤拱手一禮,彬彬有禮地開口解釋。

「大師姐誤會了。廣而告之乃是師長?授意?,意?在告誡各學子,勿以惡小?而為之,並非我擅自做主。」

「師長??」楊霏忽地面色微變,透出幾分急切,「是哪位師長??」

魯潤搖搖頭,意?思是不能說。

他不肯說,楊霏卻像自有猜測。她站在原地,面色微白,眼神?竟透出幾分哀怨,緊接著又從那?怨中生出了絲怒氣?。

「總是這樣……對陌生人都親切和善,對我便是刻薄!」

她重重一拂袖,再狠盯了雲乘月一眼;那?眼神?透出十足的厭憎。只是那?厭憎又不是真的針對她,更像是透過她看見了另一個人。

再一轉身,她發間玉簪爆出強風。風掀起四周草葉,窸窣讓人響起烈風中發怒的竹林。

雲乘月伸手撥開一片直沖她飛來?的落葉,再看前方,只見楊霏已經消失不見。

她想?起某些傳聞,便側頭問︰「楊師姐說的……難道是楊夫子的意?思?」

魯潤笑笑,沒說話。

雲乘月搖搖頭,也就不再多問。

魯潤再略一清嗓子,假裝先前的一切都沒發生,只問︰「雲師妹是想?即刻就搬回山腰,還是明日再說?」

「這個麼……」

院門垂下的垂絲茉莉,正好?懸在她旁邊。她伸手觸踫它的花瓣,嗅到淡淡的清香。

再看四周,這里雖然偏僻,卻正有偏僻的野趣︰花草相雜,那?頭轉角還有幾棵樹,樹枝縴細,在寒風里顫顫著,卻生出了星星點點的花蕾。那?好?像是江梅。另一處的矮木,好?像又是迎春。等到了春天?,這里說不定會有許多花開。

雲乘月放開手里的茉莉。

「我有些不想?換院子了。」她說,「正好?莊師妹找過我,她願意?住山上。魯師兄,請問這宿舍如何住,我們能不能自己決定?」

「嗯?」

魯潤有些意?外,想?了想?,道︰「這倒也不妨事。只要你們雙方自願,書院並不干涉學生。」

他再一嘆氣?,苦笑道︰「就是若大師姐知道了,肯定會覺得白挨一頓罰……不過規矩如此,也無法可想?。」

雲乘月笑著道謝。

目送魯潤離開,她關上院門,快步回到屋里。她還記得之前自己在做什麼。她想?找薛無晦問個清楚,弄清楚他最近到底為何心事重重。

「薛無晦……?」

然而屋里只點亮了一盞燈。

一只麒麟站在書桌上,正歪著腦袋看那?攤開的書冊。它豎著尾巴尖,時不時用?尾巴在桌面寫一寫,好?像在模仿書冊上的字跡。

「拂曉,老薛呢?」

雲乘月走過去,發現拂曉確實?在模仿文字,只是寫得歪歪扭扭,更像畫畫而不是寫字。初學者學習寫字,都是如此。

拂曉搖搖頭,意?思是不在這里。

「我是說,你幫我看一眼帝陵,他在不在里面?你進出比我方便。」

拂曉點點頭,便閉上眼楮。過了會兒,它睜開眼,再次搖頭。

「咩,咩咩!」

雲乘月一怔︰「你是說,他可能去了歲星星祠?」

又去那?里?究竟是真的有事,還是只是不想?面對她?她暗自納悶,莫非自己陡然成了什麼洪水猛獸,看久了嚇死?鬼?

拂曉使勁點它的麒麟腦袋,又細聲細氣?地「咩」了一陣。大意?是說,它雖然不能也不敢追蹤皇帝的行蹤,但是它之前研究了一下明光書院的傳送陣,有點心得,所以能隱約感覺到書院里哪里有空間波動。

「咦,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咩!」

——好?!

雲乘月驚訝過後,又模模它頭,夸獎道︰「真是了不起,你真是一頭自學成才的五彩麒麟。」

「咩……」

拂曉害羞了,用?尾巴遮住臉。

雲乘月看看桌面的「麒麟尾巴字跡」,若有所思︰「不過,你是不是想?學習書文?」

「咩?!」

拂曉瞪圓了眼楮,緊接著又趕快垂下頭。它有點不安,又有點忸怩,用?更細的聲音咩了一番。

它說的是,它看著覺得好?玩,又覺得學習書文能幫上雲乘月的忙,也許還能自己治好?自己的舊傷,不至于成為一頭廢物到底的麒麟。

它咩咩解釋時,尾巴耷拉下來?,腦袋也一點點耷拉下來?;尾巴尖還有些不安地在桌面甩來?甩去,又輕輕地,格外注意?不要踫倒桌面上的東西。

「你想?幫忙……其實?沒關系的。」

雲乘月看得有些心疼,搖搖頭,抱起它,溫柔而鄭重地說︰「乖啦,不要給自己這麼大壓力。你想?學就學,只需要‘覺得有趣’這一個理?由。至于能學多少、能幫上多少忙,這些都是有了固然好?,沒有就沒有的理?由。」

「我也算是初學者。那?從明天?開始,我們就一起學習。嗯……我來?教你?我雖然沒有教過別人,呃,也沒有教過麒麟,不過帶你認字總沒問題。」

拂曉抬起頭,把眼楮瞪得更圓;那?清澈的金色眼球里,倒映出她的面容。

「……咩!!」

接著,麒麟一頭埋到她懷里,發出了好?像是「咩嗚咩嗚」的聲音。

「乖啦乖啦。」

雲乘月安慰了它好?一會兒。

直到拂曉打了個呵欠,眼楮困倦地眯起來?,她才想?起,年幼的麒麟似乎需要較多睡眠。拂曉一般白天?要睡半天?,但今天?它很活躍,現在才困。

「好?啦,睡吧。」

等把小?麒麟哄睡了,雲乘月坐在窗邊,半晌才嘆了口氣?。本來?想?去找薛無晦,這會兒突然又覺得算了吧,他很明顯躲著她,也許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該臨帖了,可是……

忽然有點想?偷懶。

雲乘月干脆扶著窗欞,探頭往外看。冬季的夜晚來?得如此急,總是不待人眨眼,星空就推走了日色。

但無論哪個季節,北斗七星永遠高懸星空。反而修士們鄭重其事的「五曜」,包括所謂的歲星,並不是隨時都能看見。為何不是北斗七星更重要?也許正是要時隱時現、若即若離,才能以這份神?秘換得威信。人們總是更加敬畏未知。

她對星空了解不多,記憶碎片中也沒有太多正方面的信息。北斗七星是她為數不多能記住的。

她盯了半天?,發現北斗的斗柄指向往東邊偏移了一些。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斗柄指東,天?下皆春。

當?大地尚還寒風瑟瑟,星空已經預示著,春天?將要到來?。

假如那?所謂的歲星網真能捕捉人的命軌,假如天?下真有命運一說,那?她真的很想?知道,明年她生死?如何,薛無晦最後又能否成功?

「命運……啊。」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你忽然在這里無病呻/吟些什麼?」

她險些被嚇一跳。

「……老薛?」

亡靈的帝王站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背後,有一只同?樣被驚醒的小?麒麟,正悄悄地退出去,準備換個房間睡。

雲乘月呆了一下。

「咦?」

他皺眉,狐疑道︰「你‘咦’什麼?短短時間里,我怎麼覺得你變呆了。」

雲乘月如夢初醒︰「你怎麼回來?了?」

薛無晦奇道︰「我不能回來??」

「我是說,難道你沒有躲著我?」

他神?色微妙起來?。

「……我出去辦點事。」他移開眼神?,語氣?淡淡如常,「順便買了這個。」

「喏。」

他遞給她一樣東西,自己盯著一邊。

「這是什麼?」

她接過來?,見是一只油包。市井中常見,一般用?來?包裹食物和藥材。

到手還是熱的,甚至有點燙。肯定不是藥材。

「這個是……夾沙糖糕?」

薛無晦瞥她一眼,面無表情,糾正道︰「是夾沙桂花糖糕。」

的確,這雪白的夾著紅豆沙的糯米糕上,還撒著細碎的干桂花。這個季節是沒有桂花的,必定是店家秋季存下來?的糖桂花,用?到現在,便成了冬日里一點新趣。

她捧著糖糕,尚且有些回不過神?。

「你是怎麼買的……哦,棲魂傀儡?」

她想?起來?了。薛無晦作?為死?靈,旁的活人輕易看不到他。但在鯉江水府中,他取了幾樣古代的材料,因而做出了棲魂傀儡。

薛無晦矜持地點點頭,又皺眉催道︰「趁熱吃。我排隊買的。真不知道這東西這麼普通,為何那?麼多人排隊,是成天?沒事干了?」

雲乘月「哦」了一聲,低頭咬了一口。面上的糯米糕是熱的,里面的紅豆沙夾心還有點燙。應該加了紅糖熬的,黏糊糊的甜。表面的糖桂花倒只成了增香的裝飾。

「……你怎麼想?到買這個?」

咬了兩口,她才想?起來?問。也許薛無晦是對的,她這幾天?是有點呆呆的,自己都覺得自己反應慢。可能是前段時間太累了吧。

帝王嘆了口氣?。

他露出一種忍耐之色,說︰「這不是你想?要的?你不就喜歡吃這些點心?」

「我?」

雲乘月咬著糖糕,想?了好?一會兒,終于才想?起來?,好?像是哪一次,她練字累了就听說書玉簡來?放松。那?故事里提到了桂花糖糕,描述得極其美味,听得她動了心思,就說想?吃。

但那?只是偶然的念想?,過後就忘了。

「你怎麼記得這些……會不會很危險?」

她有些擔心,萬一被那?什麼仇人發現了該怎麼辦?

薛無晦一臉漠然︰「朕自有分寸。」

「哦……那?,謝謝你啦。」

她一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深吸一口氣?,有點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任由微燙的糖漿滾過舌尖,滑過喉嚨,直直落入胃里。好?像在哪里听過,大口吃食物是對廚師最大的尊重。薛無晦並非廚師,但她想?,其中心意?也許是一樣的。

薛無晦盯著她,一言不發,卻不覺自己唇角微微揚起。

「老薛……你有沒有听過一句話?」

雲乘月含含糊糊地問。

他問︰「什麼?」

她咽下食物,深吸一口氣?,垂著眼,語氣?有些深沉︰「要想?抓住一個女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

「……不曾听過。這是什麼奇怪的話,若非你編出來?的,便又是從哪個說書玉簡听來?。無聊。」

他偏頭不看她,語氣?中的細微波動似有若無。

燈光在屋中搖曳。當?日色全部收走,星光只顧得上夜空的閃亮,人間的黑暗便只在燈火里消散。

她看見牆壁上的燈影,只是沒有他的影子。死?靈當?然是沒有影子的。

但是……也只是沒有影子而已。

她沉默片刻,輕聲說︰「我覺得,也許生與死?的界限並沒有我們想?的那?樣重。薛無晦,你能復活當?然最好?,但如果?不行,如果?不行,如果?,也許……」

她想?說什麼?連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有直覺告訴她,這是很重要的事。是很重要的感受,她應該說出來?。

然而,他打斷了她。

用?一聲嘆,和一聲笑。

「啊……活著的時候,朕也這麼想?。」他笑道,平靜得出奇。

「人對于擁有的東西,總覺得沒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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