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閣作為明光書院的?藏書室, 既然號稱如山如海,自?然要另又佔據一整座山頭。
雲乘月捧著?戒律手冊,好不容易通過了隨機測試, 打開了地圖, 找準山海閣的?位置, 傳送了過去,到了大門口, 卻發現?門扉緊閉。
大門上掛下一副豎軸,上面是灑月兌的?四個大字,寫道︰今日閉館。
雲乘月疑惑半天,心想, 說書玉簡里可沒說哪個傳奇門派的?藏書閣要閉館。難道不該都是全天開放?
像她一樣白跑一趟的?學生還不少。
一道道飛行書文的?流光降落, 隨即就是驚訝和哀嘆。
「我又忘了今天是閉館日!」
「倒霉啊,到底是誰規定要閉館的??」
听起來, 閉館倒是一件很常見的?事。
雲乘月順手攔住一名學子︰「這位師姐,請教一下, 山海閣怎麼?會閉館?」
那位師姐一襲鵝黃衣裙, 長發高束。她站在?門前, 一手拎著?一桿異常巨大的?毛筆,有些?煩躁地揉著?頭。
「為什?麼?閉館?這麼?簡單的?問?題……哦。」
黃衣師姐一抬眼,短暫的?詫異過後, 她了然一笑。
「新生?」她指指面前大門,「書院有規定, 每過十日,山海閣就要閉館一次,以便?進行書冊清點和整理。有時有人想私藏書冊,這時都會被揪出來。」
還有這規矩?雲乘月模模糊糊想起來, 好像在?很久以前,她也听過類似的?事,叫圖書館日什?麼?的?……吧?
「書冊這麼?多?,整理起來不會很困難?」她有些?好奇。
「這誰知道?反正我覺得?很難,所以我從來不去接什?麼?‘整理山海閣’的?任務。」師姐搖搖頭,又調侃道,「其實這些?規矩都寫在?戒律手冊里。不過師妹你剛來書院,戒律手冊用得?還不多?吧?等你多?翻幾次地圖,被多?抽問?幾道問?題,想忘也忘不了。」
雲乘月眨眨眼。
「可是……師姐,我看這里很多?前輩,還是忘記今天是閉館日了?」
師姐聞言一噎,悻悻道︰「這個,修士山中修行,不知歲月,誰會記得?這麼?清楚?只有是管理山海閣的?老師,才會不厭其煩地算日子吧?」
「要我說,一個月整理一次差不多?,干什?麼?非要十天就搞一回……」
師姐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斥責打斷。
「就是因為容易產生這般想法,山海閣才要堅持這百千年的?規矩。」
師姐一听,先是一臉想要反駁的?不服氣,可待回首一看,她就一呆;想爭論的?氣勢還沒完全提起,就蔫巴巴地耷拉下去。
「顧、顧老師,您怎麼?在?外頭啊?」
師姐宛如老鼠見了貓,細聲細氣地行禮問?好。
「當老師的?就不用吃早飯了?」顧老師沒好氣道,板著?臉,「真?虧我在?外頭,不然還听不見你這番高談妙論。」
師姐可憐地求饒︰「顧老師,我就說著?玩玩,我錯了。」
顧老師還是板著?臉︰「錯哪兒了?」
師姐很痛快地回答︰「錯在?我不該在?山海閣門前說山海閣的?壞話。」
顧老師︰……
「……是錯在?這番想法本身!」
顧老師無奈搖頭,卻又被氣出了一點微笑。這微笑泄露了她的?寬容,也舒展了她唇邊嚴厲的?紋路。
她又看向?雲乘月,眼神凝然沉靜,並不像在?看陌生人。
「乘月來了?拿的?什?麼?借閱證?丁級?嗯,倒也合適你。可惜今日閉館。明日你早些?來。」
雲乘月正覺得?這位顧老師看著?眼熟,這時候才想起來,之前她、季雙錦、陸瑩三?個人剛到書院時,在?天地門廣場上,就是顧老師從天而降,急匆匆叫走了楊嘉夫子。
這位顧老師便?是學院三?十六位老師之一,著?青色衣裙、勒楓紅抹額,頭發綰成圓髻,看上去大約三?十六七,眉眼有些?清冷,神態卻很安和。
不過,就這麼?一面,足夠顧老師待她熟稔麼??
大約看出了她的?疑惑和一點警惕,顧老師笑起來。
「還記不記得?,你離開浣花城時乘坐的?保寧號?」她說,「你在?船上曾經同一位老婦人買過些?烤米,還同她聊過天。」
雲乘月當然記得?,不由啞然︰「啊,那難道,竟然是……」
顧老師頷首。
在?她的?注視下,雲乘月抱緊拂曉,突然有點不自?在?。是覺得?被愚弄而不高興?倒也不至于?。可能……就是有點尷尬吧。原來那個賣烤米的?老婦人是很有本事的?修士,並不需要她當時那樣同情嘆惋。
有種?自?我感動和自?我滿足的?尷尬。
「咦?原來顧老師您又去騙人家考生了!」
一旁的?師姐豎著?耳朵听她們說話,一時不察,月兌口而出。
顧老師睇去一眼︰「嗯?」
「呃……」
師姐立即低頭,沉痛道︰「騙得?好,騙得?好!」
顧老師︰……
「……那不叫騙。算了,我不跟你們扯這些?有的?沒的?。我管好我的?山海閣就行。」
她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听好了。山海閣十日一閉館,是自?書院創立以來就有的?規矩。在?很多?年以前,世界沒這麼?太平,物產也貧瘠得?多?,玉簡產量極少、價格極高,只有王公貴族才能使用玉簡來記錄知識。」
「大部分人只能通過竹簡、書冊學習。因此,書本是非常珍貴的?東西。」
「為了防止書冊丟失,也為了幫助後來人更好地分類學習,山海閣才定下了十日一整理的?規矩。」
顧老師簡單地說完這條規矩的?來歷。
師姐卻像並不服氣。雖然她不敢和師長頂嘴,可修道人的?堅持,卻讓她把反駁說出了口︰「可是顧老師,您也說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現?在?情況大不相同,為什?麼?我們不能改改規矩,更方便?自?己?」
「那是為了提醒我們自?己,修士的?力量再?如何強大,也終究要像一個普通人一樣,有血有肉、有苦有樂地活著?。」
「我們是人類,不是神鬼。」
這一次,顧老師回答得?言簡意賅。而且看上去,她並沒有說得?更多?的?意思。
「好了,去吧,莫要耽誤了一天的?好時光!」
她大袖一拂,便?有清風一陣。
風拂面而來,帶著?竹林似的?清冷香氣。
雲乘月不由閉了眼,再?一睜開,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某處山腰涼亭。亭外飛鳥掠雲,飛瀑懸掛如緞。
師姐也同她一起。
「……被趕出來了。顧老師好像有點生氣。」
她嘀咕一句,又偏頭看雲乘月,眼楮微亮。
「剛剛顧老師叫你什?麼?,乘月?難道你就是今年那個大名鼎鼎的?雲師妹?」
「我倒是不太喜歡‘大名鼎鼎’這種?說法……」
雲乘月嘆氣,覺得?自?己不是很喜歡這種?「盛名」。
師姐想了想,點頭︰「也對,換我明年可能要被人在?擂台上殺死,我也不會那麼?高興。」
雲乘月一默,語氣平平︰「師姐真?是爽朗直白。」
「啊,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說話有點不過腦子。」
師姐很爽快地道歉。
「我叫黃鶯,是貴生班的?學生,就是楊嘉楊夫子的?班級。雲師妹,你在?我們班很有名。如果有機會,我很願意領略一番你的?生機大道。要不……我們換個聯絡號?今後如果有什?麼?問?題,隨時交流啊!」
黃鶯師姐是個活潑冒失的?人,但?這樣的?人也不容易讓人討厭。
兩人交換了聯絡號。黃鶯很高興,沖她揮揮手,便?忙著?離開,說要準備下午的?課業。
瞧著?她離開的?方向?,雲乘月沉思片刻,覺出了一絲古怪。
明光書院中有三?十六名老師,七位夫子。夫子之中,只有三?位開班教學。
內院學子雖然不多?,但?因為修行年歲較長,目前在?讀的?大約也有兩三?百名。其中,屬于?「三?夫子班」的?不超過七十名。
怎麼?就這麼?巧,短短兩日之內,她剛好把三?個夫子班的?學生都踫了個遍?
是巧合,還是看似無心的?有心?
她搖搖頭。
想也沒用,別?人想做什?麼?,還能直接告訴她麼??何況書院目前局勢微妙,她也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
唯獨一點。
雲乘月走到亭邊,伸出頭去看。陽光已經燦爛起來,她不得?不略略眯眼。
視野中,飛行書文的?影子時不時在?空中掠過;依山而建的?建築群里,能看見小小的?人來來往往。他們有的?在?上課,有的?忙著?交流,還有切磋的?,也有邊走邊說著?什?麼?的?。
在?這間書院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
那她應該做什?麼??
應該好好修煉。理智這樣告訴她。她對自?己說,如果需要老師引導,大不了回去找薛無晦。他再?怎麼?說自?己不擅長教導,她多?磨一磨,也不信他不教。
但?是……
她怔怔看著?四周。清晨已經徹底開始,這里的?每一個人也都正式開啟了屬于?自?己的?一天。他們有明確的?目標,有清晰的?指引,有切實可見的?同伴。
忽然之間,她覺得?有些?羨慕。連她自?己也詫異,她竟有點羨慕那種?忙忙碌碌的?狀態。真?是怪了,她的?志向?明明是當一只什?麼?都不用做,成天快樂睡覺的?烏龜,為什?麼?會羨慕別?人忙碌?羨慕到恨不得?立即跑回去,把薛無晦拖出來,督促他教自?己修煉。
說干就干。
[薛無晦。]
雲乘月立即傳音。
沒有回答。但?她知道他能听見。
神識傳音是一種?受制于?修為和距離的?通訊手段。距離越遠,對修為的?要求就越高。但?他們不一樣;他們有帝後契約在?,無論相距多?遠,都能很輕松地通過神識對話。
[老薛,起床了,太陽出來了。]
還是沒有回答。
雲乘月皺了皺眉,擔心起來。怎麼?回事,別?是出意外了吧?在?歲星星祠遇見什?麼?了,還是被司天監的?星官逮著?了?
她決定再?嘗試最後一次。
[薛無晦,我覺得?……我快死了。]
她語氣凝重地說。
[……出什?麼?事了?!]
這一回,他的?聲音響起得?相當快。不光回答地快,聲音還高,仿佛很有些?慌亂急切,不像平時的?冷淡自?持。
雲乘月打個呵欠,幽幽道︰[我快困死了。]
[……]
半晌,他略帶咬牙切齒,道︰[你是發什?麼?瘋,沒事同我開這種?玩笑?]
[誰讓你說都不說就扔下我一個人。]她撇撇嘴,也有點不樂意,卻因為終于?和他說上話,而有幾分忍不住的?開心。
她問?︰[你現?在?還在?歲星星祠?]
[在?。怎麼?,有事?]
他氣著?了,語氣就刻意做得?很冷漠。
雲乘月不介意,笑眯眯道︰[對,有事。你在?那兒別?動,我來找你。]
他拒絕︰[不是讓你在?書院里多?轉轉?]
[……我轉過了,今天不想轉了。山海閣閉館,我借不了書,這里也沒課可以上。]雲乘月說,嘆了口氣,[無論有什?麼?大機緣等著?我,你就當行行好,在?機緣到來之前,先指點我一二?實在?不行,你陵寢里書也多?得?很,借我幾本看吧。]
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他莫名嘆了口氣。
[你,雲乘月,你真?是……]
她等了等,才問?︰[是什?麼??]
[罷了,沒什?麼?。你直接回屋,我也回來。修煉上有什?麼?問?題,你就問?罷。]
[好。]
她高興起來,抱起拂曉舉高,又越看它越覺得?可愛,便?親了它額頭一下。
拂曉本來在?一旁轉圈圈,好似正研究那傳送石碑,一副嚴肅模樣,這會兒被她親得?一呆。隨即,它用尾巴遮住臉,羞澀地「咩」了一聲。
「走,拂曉,今天我們早點回家。」
雲乘月有些?雀躍地說。
「咩!」
……
這一天,雲乘月在?自?己院子里埋頭苦讀,自?認為度過了有史以來學習最認真?的?一天。
薛無晦也如約在?旁,板著?張冷冰冰的?臉,一邊繼續縫他那沒做完的?黑兔子,一邊隨口指點她。
她問?他,為什?麼?昨日她在?吵鬧的?環境里臨字,寫得?居然要好一些??
薛無晦並不正面回答,只說︰「什?麼?時候你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一日三?餐,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然也就明白了。」
雲乘月無奈︰「你直接告訴我,讓我慢慢領悟,不是更快?」
「不會更快。」
他正在?窗邊縫制一只兔子,抬起眼看她。那烏黑的?、略顯陰郁的?眉眼,此時染了陽光的?柔和,便?像他目光中的?情緒也如此柔和。
「無論旁人再?說千言萬語,人永遠也只相信自?己發現?的?道理,並稱之為‘真?相’。因此每個人只能修自?己的?道。雲乘月,你自?己領悟到的?東西,才叫‘道’;除此之外,全是過耳雲煙。」
他的?聲音有一種?格外的?寂靜,讓屋子里靜得?宛若另一個幽涼的?世界。
她听得?其實不大明白,只隱約覺得?,這和顧老師今天講的?,其實是一回事。
她也就不再?問?,只點一點頭。本想埋首繼續臨帖,剛一垂眼,卻重新抬起;因此,她發現?他還在?凝視著?她。
不是所有的?「看」都能叫凝視,只有蘊含了復雜情感的?、久久停留的?目光,才配稱為「凝視」。在?寂靜的?、曬著?午後陽光的?屋子里,他的?凝視如有實質。她無法忽略不顧。
「你怎麼?了?」
她問?。
薛無晦微微搖頭。
雲乘月卻放下筆,站起來。她走到他面前,蹲下看他。
「我覺得?你最近有心事。」她認真?說,「如果遇到了什?麼?問?題,你可以告訴我。雖然我有些?懶,有些?怕麻煩,有時還有些?太愛嘲笑你……但?是,如果你遇到了任何問?題,都可以告訴我。我能幫就幫,不能幫,至少我願意分擔你的?感受。」
他怔住。
帝王嘴唇翕動。一瞬間里,他好像想說什?麼?。
可最後,逸出來只是一聲笑嘆。
「不是什?麼?大事。」
他微微笑著?。每當他笑起來,縱然眉眼還冷清,神態卻總是柔和許多?。
他模了模她的?頭。很輕,停留的?時間也很短;一觸即放,好似雀鳥輕掠,不敢多?留。
「我只是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他的?聲音更安靜,目光也安靜,「僅此而已,不是什?麼?大事。」
「可我沒有離你越來越遠。」雲乘月皺眉,莫名有些?不樂意,「你憑什?麼?這麼?說?」
他再?次搖頭。
「是好事。」
「什?麼??」
他更微笑起來。但?這一次,他沒有模她的?頭。
「我說,你修煉這樣上心,今後無論遇到什?麼?艱難險阻,都必定克服。」他說,「你越厲害,對我的?計劃便?助益越多?。豈非好事?」
「不,我覺得?,你剛才說的?不是這麼?回事。」
雲乘月說得?很干脆,也很堅持︰「觀想之路中,你不是答應過我,有什?麼?事都會說清楚,不會再?瞞著?我,不會再?含含糊糊?」
薛無晦輕輕嘆口氣。
他放下手中完成大半的?兔子,抬頭看向?窗外。
「起來吧。」他沒有看她,只說,「有人來找你了。」
話音剛落,叩門聲就響了起來。
「雲師妹,是我,魯潤,煩請開門。」
門外傳來了魯潤的?聲音。
「我來解決你的?院落安排錯誤一事,也告知你本次事件的?調查及處置結果。」
雲乘月站起身,揚聲道︰「好,魯師兄請等一等,我手頭還有……」
「去吧。」
薛無晦聲音響起,身影卻消失在?原地。雲乘月怔怔回頭,只見窗邊陽光透明,仿佛驅趕了那片幽涼。
「……還有一點事情要做,等等就來開門。」
她對著?空氣,喃喃說完未完的?話語。
半晌,她長嘆一聲。
「這都算什?麼?事啊。」
她自?己跟自?己生氣,郁悶道︰「好了,書院沒人教我,唯一一個肯教的?也跑了。真?有意思,到底是誰把我扯進這堆麻煩事里的??」
她生氣地走出了房間。
拂曉趴在?旁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楮,乖巧地大氣不出。
它只敢悄悄偏頭,去望那地上濃郁的?影子。
「咩……」
「閉嘴。」
小麒麟委屈地閉上了嘴,干脆還用兩只前爪緊緊按住眼楮,表示自?己絕不多?看,絕不多?管閑事。
但?它無法停下心中的?困惑。
幼年的?麒麟只能悄悄地思索,究竟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氣息很恐怖的?男性人類,明明一臉恐怖地佇在?陰影里,散發出的?感覺卻那麼?讓麒麟難過?
人類……真?是很復雜很難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