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謀殺獵戶丈夫後, 放火燒屋,謊稱火災。明面上判定︰妻子無罪,系妖族報復獵戶所為。」
林稚水——中拿著冊子, 小聲念了一遍。
王輕明明已經做出了決定, 此刻不知為何,依然感覺臉上火燒那般辣。
「暗中——刑法所判︰殺人——,斬,已執行。」林稚水念完,合起冊子,抬頭看王輕︰「——是最早——那樁案子,先從它開始?巧——很, 今——是獵戶——祭日。」
王姑娘點了點頭。
今夜無雨,月光慘淡,岡上墳包處, 早早蹲了一位老婦。雞犬在她身邊聚散, 將墳冢游蕩成家中小院。
「兒啊。」老婦將紙錢一張張燒下去,火光印紅她斑白——頭發, 「看看——些小雞,你走——時候家里只有三只小雞, 現在變成一百——只了, 有一些養大後賣掉,賺了不少錢,你不用擔心我,我一個人過也能很好。府官大人每十——就會來看看我, 可——人敢欺負我——把老骨頭。」
寒風驚起松濤,擾醒了棲息——雀鳥,卻溫柔地拂過老婦臉上皺紋, 銀發隨風輕蹭著她——臉頰,似在撫模。
老婦不得不眯起眼楮︰「兒啊,你在下面好好過,不用給娘省錢,好好和媳婦兒過日子,娘買了很——金寶銀寶,都給你,別像——前一樣,燒熱水——薪柴都舍不得——用。」棺材鋪里賣——紙金元寶和紙銀元寶,仿佛不要錢般,——她往火里燒,焰色越騰越旺,烘亮了臉上兩行老淚。
隔著山崗,聞得哭聲飄淼,悲風瑟瑟,紙錢——灰揚漫了。林稚水伸出——,灰燼飛近白掌,黏得滿——斑駁,「五年了,她至今不知——她兒媳婦就是那個凶——,只看今年,便能瞧出她往年也不例外,希翼意外身亡——兒子兒媳能在地下過得好。年年歲歲,皆是如此,倘若她兒子不曾投胎,年年——家人——殷殷關切,該——難受,——心塞啊。」
死——何——無辜,他——家人,又何——無辜?
王輕指尖一顫,遠遠看著老婦佝僂——身形,心緒復雜。
紙錢燒完了,老婦絮絮叨叨——了好一會——,才顫巍巍起身,呼喚著黃犬將雞崽子們趕回家。
約莫等了一盞茶,確定老婦不會去而復返後,林稚水——王輕才出現在獵戶——墳前,酒水尚沃著土地,殘留濕氣。
林稚水拿出小冊子,吐字清晰地將關于獵戶——案件記載在他埋骨之地念了一遍,包括殺人——已死,死法勉強也能——是受到律法制裁——消息,也一並告訴了他。
颯颯風厲,拍打著碑石,似淒似愴。
念完後,少年語氣鄭重,似是承諾︰「你放心,很快,殺害你——人就不能夠繼續留著清清白白——名聲在陽間了。」——
有人能剝奪別人——知情權,也——有人在犯了罪之後,——能完好地避過譴責目光。
如果王姑娘依然固執她——做法,那就由他來,將所有——,不論是藏污納垢,——是陽春白雪,都揭露在日光之下,是好是壞,都該由人來決定,而不是直接抹掉他們知曉真相——權力。
——他能理解她——做法,他能尊重她——做法,卻無法認同她——做法,所——,他會有他自己——做法。
在少年好——嗓音中,風也慢了下來。王輕靜默著,好像自己是一塊木樁子。
只在林稚水——完之後,看著他明亮清澈——雙眼,將唇角一抿,轉頭對著墓碑,微微垂首,「我很抱歉。」——
些歉意,在她心中囤積了五年,——出口後,也並——有覺得心情放松,認為可——釋然了,她僅僅是從林稚水——行動中,領悟了一個——理︰有些事情,總該——出口,或許你不覺得需要那麼做,但是,總有人會需要。
少年眼角微微翹起,黑亮——眸子似乎流溢著欣然︰「咱們走吧,去下一個。」
「好。」
他們往崗下走時,大風起,刮起——粗砂大石磨著墓碑,吱哇聲極像人語。
一個狀若石頭——東西在崗上翻滾而下,——風推著,往林稚水腳上一撞。
少年及時收腳,那黑乎乎——東西便停在了他鞋尖前。
「——是什麼?」林稚水彎腰撿起來,借著不太明朗——月光看清了它,「饅頭?」
他記得獵戶——墳前就擺有三個大饅頭做祭品,——是——狂風吹滾下來了?
林稚水側頭看向王輕︰「你等我一下。」
王輕——視線往他——上一瞥,「你要放回?」
林稚水︰「——得去找山泉沖一沖。」
王輕點點頭︰「同去吧。」
兩人找到了一片結冰——泉——,用劍撬開厚厚——冰層,將饅頭伸進那刺骨寒泉中刷洗,——放回墓前。
然後,在快要走下山崗時,那饅頭——一次滾到了林稚水腳邊,鍥而不舍。
林稚水︰「……」
王輕︰「……」
他們紛紛按住了劍柄,瞧望四周。
包公輕輕一嘆︰「主家,收下吧。」
林稚水發愕,電光石火間回過神︰「包待制,您是不是……」
「是啊,我看到了。」包公想到自己——陰陽眼看見——場景,臉上微微動容。
他看到了,少年在素不相識——人墳前,告知對方,他死去——真相,——及凶——死亡——真相。那重若千鈞——承諾後,是獵戶——魂靈幽幽從地府升回,向少年隆重一拜。
風是獵戶——心意,饅頭是獵戶——感激。
——要不是吹三個實在做不到,他——想將三個饅頭都送過來。
林稚水︰「他——在嗎?」
「回地府去了。據猜測,無冤屈——魂魄無法在陽間久留。」
林稚水垂眸,凝視著靴前沾了泥土——饅頭,眼中爍閃著觸動。
他往墳墓——方向拱了拱——︰「一路珍重。」蹲,散發熱氣——掌包裹著有些梆硬——饅頭,一顆心在滾燙——胸膛跳動,幾乎要順著那一彎腰,從喉嚨里滾出去。
在王輕眼里,林稚水——動作無頭無腦,但她看懂了,「是……獵戶送你——?」
「嗯!」少年咧出潔白——牙齒。
盡管他不是為了一聲感謝去做,得到別人——感激時,他總是高興。
王輕——不上來——是什麼樣——感覺,就是突然地別開了目光,不想讓涌起熱氣——眼楮——少年發現,亦無法去直視少年清澈透亮——雙瞳。
和少年比起來,她——世界是——麼充滿了髒污啊。
王輕壓著聲音里——異樣︰「……我們繼續吧。」去繼續做你想做。
「好!」林稚水翻開冊子,「我看看,第二位,長工刁奸雇主妻子,——雇主騙殺長工,開水澆淋創口,掩蓋血蔭,假作中風而死。明面上判定︰受妖族驚嚇過度,中風而亡。暗中——刑法所判︰雖情有可原,終是殺人,斬,已執行。」
刁奸,也就是誘∣奸。
「我記得,刁奸——陛……」林稚水頓了頓,「當今視為有傷風化,判凌遲。而——奸婦人,不至于死罪。」
王輕冷笑一聲︰「那員外怕——張揚出去,使自己丟人。而他妻子,自提希望員外另娶一妻,降她為妾,員外亦答應了。」
「案中記載了長工——私事威脅婦人——他通奸。」她看著林稚水︰「你待如何?」
林稚水不假思索︰「他死有余辜。」又——︰「跳過——個,去下一個。」
「我——為你會——,不論如何,他是死在他人——里——,有知——真相——權利。」
「我也——那麼正直——逼∣奸犯不配。」
王輕露出了一個笑容。
林稚水︰「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得到王姑娘——同意。」
「什麼事?」
「如果——些案件記錄日後會公之于眾,能不能將——件案子扣下來,單獨告知那員外——妻子?——樣子她就不會受到二次傷害了。」
王輕定定看著他。
可——她——前接觸得狹窄,也可——她不怎麼習慣到處交友,但是,艷如驕陽,又溫柔似水——少年,是她二十六年——時光中,罕見——亮色。
他來之前,考慮到是上墳,甚至——特意換下常穿——紅袍,素白——長衫映著皎潔——月光,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滔滔江漢,既能承載著清水,亦能包容濁泥。
「好。」王輕此時也不想——什麼‘你就那麼有信心我會打消想法’之類調侃——,只是堅定地,凝重地︰「我答應你。」
王姑娘——撫著長劍劍柄,閉了閉眼——
是一個可怕——預感,也許,她真——會有所動搖。
「林稚水。」月光打在她面上,隔著黑紗,眼眸中——那一絲動容——藏了起來,只有一聲看似冷冰冰——不悅︰「你真狡猾。」
首領不會輕易動搖想法,清醒——人不覺得自己需要做出改變,但是,狡猾——小狼用他——耐心,慢慢磨軟保護心髒——胸骨。
王輕總歸——是個人,是人,就能有惻隱之心。比起冷漠——術,——一回,少年選擇了用感情化為楔子,宛若木工伐樹,用一件件事沖擊王輕——心神,直到楔子——尖端插入心口,慢慢張開心房。
一個陽謀。
林稚水側頭看她︰「但是,它已經——你識破了。」
王輕︰「所——,你要怎麼做?」
林稚水搖了搖——里——冊子,似是不解她為什麼會——麼——,「繼續做。」
王輕︰「若是我——,我不去了呢?」
林稚水茫然︰「可是,我做——事,也不是單單為了改變你——想法啊。」
青蓮劍掛在他腰間,好似捧了一縷月白,凝成劍鞘,守護著剛直——長劍——淡藍之下,劍身無邪。「你要是不想去,我自己去就好了,——有一百三十七個案子——死——等著真相,我做完就回府里找你。」
王輕——林稚水對視片刻,「算了,我和你一起去。」
她想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