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胸中那口悶氣吐出後, 陳大夫將胸膛一挺,「我罵完了,要殺就殺!」
林稚水︰「誰說要殺你了?」
陳大夫將嘴往王輕的方向一努, 「罵的又——是你, 你——殺,可有人殺。」
「我殺你——甚。」王輕似乎是瞥了他一眼,也似乎沒有,面紗遮住了她的表情,只能從她的聲音里听出其中未曾有怒火,非常平靜地陳述事實︰「你在大庭廣眾下被捕,現在殺了, 來日如何按律斬你?」
陳大夫哈哈一笑,「按律當斬,——錯, ——錯。」
在他眼中, 按照朝廷的律法,總比按照府官的私法死去, 要強上百倍。
林稚水重新鎖上牢房,側頭︰「王姑娘, 咱們先離開——兒。」
王輕微微點頭, 待林稚水邁步後才上前,與他並行。
兩人誰也沒看到,身後,陳大夫起了身, 對著林稚水的背影深深一揖。
隔壁的犯人等到他們都走後,好奇︰「大夫,你拜他做什麼?」
陳大夫身體猛地後仰, 倒在稻草堆上,雙眼直勾勾盯著牢頂。
犯人又問了一遍,他才道︰「他或許能把那女娃子偏激的思想糾過來。」
那犯人想了一下剛才听到的事,十分——解︰「為什麼要糾正?只需要罵一罵妖族,說一說妖族的殘暴,就能減稅。我家行商,在本地做——茶葉買賣,得交‘住稅’,每千錢交稅三十文。」
陳大夫︰「——稅收挺好的,——重。」
犯人笑道︰「茶葉暴利,散茶三十錢一斤,我家一個月便能賣它一千斤,便是三萬錢,‘住稅’需交九百文,若是罵一罵妖族,減稅後便是八百一十文,何樂而——為呢?」
陳大夫︰「……但是,省下來的九十文錢,連一斤豬肉都買——起。」
犯人嘆氣︰「畢竟,還有‘過稅’要收。流轉三千——,征收五次‘過稅’,一斤茶葉要收二文,五次共計十文。」
陳大夫笑道︰「——過十文……」
犯人面無表情︰「我家賣的蜀茶,一次運兩千五百萬斤。」
那就是兩億五千萬錢,如——恨妖城這——能減一成‘過稅’,那就是省了五百萬的青銅錢!
陳大夫——言以對。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五百萬錢,足夠他們嘗試著去服從恨妖城的條例,畢竟,在他們看來,喊幾句話能有什麼害處呢?
犯人敲了敲牢欄,「篤篤篤篤」敲得陳大夫心煩,而更讓他心煩的是對方的——︰「陳大夫你也別瞎操——個心了,咱們馬上就要死了,管那麼——做什麼,而且,恨妖能出什麼大事,又——是恨人恨國,依我看,您就是那個……那個……杞什麼什麼?」
陳大夫︰「杞人憂天。」
「對!」犯人一掌拍向牢欄,疼紅了手又立刻縮——來,「就是這個!」
陳大夫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管對方如何喊,也——將臉轉——來。
出去後,林稚水問︰「王姑娘可有——想?」
王輕慢悠悠地走在林稚水身側,連說話的語調也是不急不緩的︰「——想,當然有。那大夫說的——錯,恨意是一——雙刃劍,傷人傷己,只不過他——知全局,管中窺豹,終究只能偏頗的做出評價。」
王姑娘的——受影響,在林稚水的心理預期之中——她不是那種三言兩語就能說服的人。
需得徐徐圖之。
林稚水︰「依你看,怎樣才叫不偏頗呢?」
王輕瞟了一眼前方,「小心台階。」
「啊?」林稚水愣住,腳步不自覺的一頓,再下腳時就踩準了石階,免得靴底打滑,「——謝。」
王輕笑了笑,繼續︰「我該被罵,——個我認,我做的確實——是人事。」
下了台階,一顆顆雨珠近在咫尺地砸下來,濺起的水花如跳珠碎石,鞋面涼絲絲的,洇著水漬。
她不退反進,踩著屋檐倒影出的那條白與黑的分界線,好像在獨木橋上那般,搖搖晃晃地走。左側是微亮的燈籠光照著一小片空地,右側是漆黑的雨夜。
「在那大夫看來,我很——可理喻,莫名其妙便引導城里的人恨妖族——也或許不是莫名其妙,而是認為我與妖族有仇,僅憑自己報不了仇,便將仇恨加諸于其他人身上,誘導他們替我報仇。」
林稚水搖搖頭︰「你——是。」盡管曾經的李大小姐被妖族聖女剝去人皮,盜走身份,林稚水也相信,她組建反抗軍——是為了仇恨才對付的妖族,——然,以妖族聖女那虛弱的身體,此前又是孤身在人族,臥底拼上命將她一波帶走,並非難事。
王姑娘側頭凝視少年,微微彎了雙眼。
「所以,我說他偏頗。當然,並不是說他知道真相,就會認可我的做法,他或許依然會痛罵我一頓,卻也比現在更站得住腳。」王輕道︰「如——你認為他——麼一罵,能將我‘罵醒’,最好還是快——拋棄——種妄想。」
最難的——是將人從黃泉——撈出來,最難的從來都是對方明知道——是一條通往黃泉的路,依然義——反顧地踏了上去。你跟她說「——是錯的」,她回你「我知道」,你跟她說「此路——通」,她回你「我明白」。你看出來的,她早就看出來了,你苦口婆心的道理,她早已在心中叩問過自己。
——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並且足夠清醒地走下去。
似乎——解。
王輕說完後,久久沒等到林稚水的——,看上去像是放棄了。
放棄了也好。
王輕垂眸,繼續踩著那一線檐影前進。她幼時就頗愛這般游戲,有時是在地上走,有時是在獨木橋上走,有時是在屋頂走脊,有時是在廊上走欄,——差踏錯,便會摔得鼻青臉腫。
「如——我沒拆穿陳大夫,你原先是打算如何對待他的?」
林稚水的聲音闇忽響起,嚇了自顧自蓋章他放棄的王姑娘一跳,左腳本是踏去右腳前邊的,下意識地,她右腳也動了。
正宗的右腳絆左腳後,王輕骨碌著斜斜往前撲,眼見著就要整個人撲進雨中,掉進——星——月的夜。
驟然而出的劍光,擦著她的發頂閃電般亮了蒼穹。遠處的屋樓,近處的牆亙,濺泥的地,還有她墨絹般的雙眸,皆披上了一抹亮白。
劍勢隔斷了雨線,斜—— 嚕伸出一只手,抓住她,往後一拽,將她干干淨淨地帶——檐下。亮色散去,停滯的雨水重新奔向大地,四周又浸沒進了魆黑之中,虛虛浮浮瞥見起伏的屋檐若獸脊。
「小心。」——時,少年清朗的聲音才姍姍來遲,伴隨的,還有利劍——鞘的悶響。
那顆心髒便猛地一跳。
與風月——關,只是少年並——知曉,漫漫二十六年間,她的世界——有腥風血雨,有刀光劍影,有沸騰的烈酒灼燒唇舌,有幽曠的平地白馬嘯風,唯獨差一聲——
小心。
以前,女人——能上族譜的李家——,——會有人對她這麼說。現在,——為一方領袖,她是幕下英僚的指向燈,亦無人會記得,她也怕失誤。
王輕回身,踮腳將檐上燈籠取下,燭火透過薄紙傳薪,可惜青紅搖曳,也僅能佔明身前一尺。
愔愔之中,女子似乎依舊是笑語盈盈︰「你瞧,——麼一點燈,是照不亮北海南山的。」——
麼一點愛,又讓她怎麼相信,它能使人踏千山,破風雪,歷盡九折亦不畏?
王輕信恨,信嫉,信仁心,也信熱血,唯獨,——信愛。
未等少年回過味,王輕懷抱燈籠,問他︰「你剛才問了我什麼?」
林稚水不加思索地︰「如——我沒拆穿陳大夫,你原先是打算如何對待他的?」
黑面紗後的目光一剎那冷凝,幾乎能讓人感覺出屏障遮擋的面孔是如何面無表情。
林稚水不解︰「——個不能問嗎?」
「能問,而且,你問到點子上了。」
「那你怎麼一副我觸犯了秘密,在考慮要——要殺了我的表情——雖然我看——到,但是給我的——覺就是這樣。」
王輕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是嘆出聲︰「林稚水,你為什麼能那麼容易交托信任呢?——樣真的很——好。」
恨妖城,明面是有——少冤假錯案,將一切推給妖族,可王輕又怎麼會允許真凶逍遙法外呢?
暗中將一切調查得清清楚楚,再讓凶手暴斃,便是權衡之下,能給受害者的最大交代——
,他們都用暗室將記載真凶以及探查經過的冊子收藏起來,以備——時之需,但林稚水又不清楚他們有證明的東西,就這麼直接問出來,真——怕她扯謊,故意美化形象?
唉,——也太容易上當受騙了,令人操心。
被拉著說了好一會兒防人之心——可無的少年雙轉成漩渦了,迷迷糊糊間就揪住了一個重點︰「所以,王姑娘——然沒有放過罪犯!」
王輕看著那張立刻燦爛起來的笑臉,心情復雜,「嗯。」
林稚水高興極了︰「——真是半件好事!」
王輕︰「半件?」
林稚水︰「我能去翻一翻那些冊子卷宗嗎?」
盡管被岔開了——題,王輕也——惱,「都說了——麼——了,也——差讓你知道——一樣。走吧。」
密室里,卷宗疊疊,每一樁案子都記載得清清楚楚,起因經過結——,包括查案人的思路,暗中拘過來審問出的證詞,旁邊的——寶閣上,還擺放了案子對應的凶器,證物。
林稚水呆在暗室里,花了整整一天瀏覽完所有的案件,——辭辛苦地和包公商討,確定沒有一樁出錯的案件後,方才抬起頭,眨了眨干澀的雙眼︰「王姑娘……」
王姑娘放下一碗粉湯,「吃飯。」
林稚水擺擺手,「沒事,餓一頓……」
白筷子被強——塞他手——,王輕強硬道︰「——填飽肚子,——管接下來你說什麼,我都不听!」
突然被霸道了一下,林稚水還有——懵,機械地拿起筷子夾粉,吸溜吸溜吃進嘴里。
十六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連吃了三碗粉湯,七八個燒賣,一碗八寶粥方才饜足地眯起眼楮。
絹布抹嘴巴時,林稚水還有點不太好意思,然而,等到談正事時,少年雙眼剎那凌厲︰「王姑娘,我們去——剩下半件事完成吧。」
「剩下半件事是指……」
林稚水認真地望著她︰「你知道真相,我知道真相,他們——你的下屬們知道真相,可是那些旁觀者——知道,那些受害者——知道,那些受害者家屬也——知道。」
「我尊重你的理念,但是,——論如何,死去的人總該知道害了自己的人已伏誅才是。」
他指著那些卷宗,目光灼灼︰「我們去將真相,一個個告知受害者。」
少年耀眼無比,那一瞬間,王輕只覺自己看到了烈光泱泱,一切枯萎的,凋零的,都會在艷陽天中重煥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