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盡如何, 不詳盡又如何?——人都在這兒了,總不——是來協助吳懷的。等你們捉了他,要殺要剮,赤勾絕不過問。」
花驚春並未正面回答。
時敬之不打算軟磨硬泡, 他若有所悟地嗯了聲︰「冒犯了。」
尹辭冷眼看著花驚春。她不知枯山派一行人的身份, 他們自然不便尋根究底。不過就花護法對吳懷的了解, 若說兩人素不相識,他是斷然不信的。
但正如花驚春所說, 只要捉到吳懷, 引出引仙。那兩人究竟什——關系, 他毫無興趣——眼下他與時敬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阿辭穿黑衣好看。」時敬之揭了老頭兒面皮,換上夜行衣, 只露出一雙眼。「等咱們門派有了錢,——去把門服改為黑色。」
尹辭哭笑不得, 時敬之不愧「欲子」這個名號。性命還沒個保障, 此人已經在暢想未來的枯山派門服了。這——一想,他又品出些別的滋味——不知為何, 時敬之越來越喜歡與他談論「將來」——事了。
此人談及將來的日子,每回都要眉飛色舞,——面對死亡的惶恐狼狽。
然而希望有多強,踩空時的絕望就有多濃厚。一瞬的恍惚中,尹辭竟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他按按嗡嗡作響的腦袋,努力甩掉那些莫名的——緒。
「現在的就不錯, 不用改。師尊更適合鮮亮點的顏色,不然容易被人捉去。」
時敬之一張臉本就帶了妖氣。死亡將至的慌亂一散,他唇角總是有意無意地勾著,顯得愈發狡黠多情。若是再穿一身黑, 真要被人——成妖邪化人。
時敬之噴了口氣,斜眼瞧著尹辭︰「阿辭說得對,為師可得平平安安,等你上門提親——說來你這平安錦囊著實不好放——怕飛檐走壁掉了,你來幫——調個位置。」
提到錦囊,尹辭的凌厲氣勢瞬間短了兩分。他——言靠近,將那錦囊細細系在時敬之的胸口里側。兩人身高相若,尹辭動作時微微低頭,結果頭還未抬起,額頭上便多了一份柔軟的觸感。
「這些時日,——一直听阿辭的話,沒再受重傷。這是給——自己的獎賞。」即便如此,時敬之的呼吸帶著嘔過血的淡薄血味。「阿辭要是這——也全須全尾,——也——給你獎賞。」
尹辭暗暗嘆氣︰「什——獎賞?」
時掌門大言不慚︰「——親你一下。」
尹辭︰「……」
時敬之學習速度太快,也不總是好事。如今做這等事,他也只是紅紅耳根。尹辭有些懷念當初那只通紅的番茄。方才聞到血氣後的隱隱擔憂,也被這番輕松的調笑沖淡了……也不知這狐狸是不是有意為之。
窗外月上梢頭,烏雲綿延,光影分外參差,正是行動的好時機。
他們的任務是給赤勾教後廚下藥。
花驚春秉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精神,將這重要活計委與兩人。雖然就尹辭看來,她更顧慮「身邊人能力不足,可能敗露計劃」這一因素。
時掌門不——是那個以頭拱雪的三腳貓。尹辭調.教——下,他足間點過枝條,只留下幾片微微顫動的樹葉。
赤勾的習俗素來是發喜不發喪。它由盜墓起家,每代教主怕下地府後被閻王算賬,個個節儉薄葬,墓地位置秘而不宣,謂——「自懲」。如今即位儀式將至,偌大的赤勾教張燈結彩。處處立著蠍子旗,掛著金黃燈籠。骨制探墓鈴掛上紅繩,在屋檐下叮鈴鈴的響。
這些骨鈴間都布了細如蛛絲的鋼線,一旦有人觸踫,整片骨鈴都會嗡嗡作聲。骨鈴共振陰寒難听,聲傳三里不衰,是絕好的護衛法器。更別提每個院落都塞了官家巡查,官差們提著火燈來來往往,脊梁繃得比弓弦還緊。
然而任赤勾教守備多嚴密,架不住兩人功——深厚,其中一個還格外認路——
「此處牆下有隱洞,過了洞,——廢屋內的通道。」尹辭篤定道。
彼時為隱藏「不老不死」的秘密,尹辭素來在人前穿著鬼皮衣。他在教內久居——時,總需要些透氣的地方。赤勾教內大半密室與秘密通道,全是「宿執」的手筆。
如今宿執親至,那些亂七八糟的——器人手全被略過。師徒倆如同兩只靈巧的貓,七拐八轉,很快找到了赤勾教後廚。
赤勾教的廚子都是教內人員,後廚徹夜燃燈,確保給巡夜、出夜活的人提供伙食。赤勾後廚自成一院,活水造景俱全,設計大氣到浪費。
「……阿辭,這後廚專佔這——大一個院子,夠富麗堂皇的。你的手筆?」時敬之蹲在房檐上,嘴里嘶嘶吸氣。
「——有時會親自準備飯食。」
「好雅興。」
其實是要試驗些毒物,變著——兒毒殺自己。有些毒物不做處理,著實——下咽。在赤勾那麼些年,尹辭毒物吃得不少,結果只是給赤蠍足的殺手們湊了本百毒手記,自己依舊活蹦亂跳。
這些事不好說與時敬之,尹辭只得默認。在此人身邊談及那些尋死的過往,仿佛是上輩子那般遙遠。
想到這,他忍不住伸出手,模了模時敬之的後腦。時敬之一怔,非但沒有躲開,反而側過頭蹭上尹辭的掌心,感受了——兒那份溫度。
兩人還沒親密完,下方突然冒上來一股子香氣,伴隨著低聲的抱怨。
「出夜活的兄弟也就算了,怎麼那太衡掌門也這——晚不睡?這都幾更天了,咱還得額外備夜宵。」
「名門正派,擺譜唄。沒辦——,先前咱教主……前教主就對太衡挺客氣,要不太出挑總會被惦記。宿教主不是說過嗎,這叫腫、腫庸——道!」
「……好像不是這——說?算了。嘶,那曲斷雲點了啥,這樣香。」
「別提啦,現宰的上好活雞。他的下僕專門遞了菜譜,說是咱們伙食油重味烈,太衡舌頭吃不慣。」
時敬之忿忿道︰「上次去曲府別院,那小子不還挺節儉的嗎?阿辭……」
「明日吃雞。」尹辭——意。
師徒兩人相對一笑,等那兩個下僕走遠,便一貓腰進了後廚。
即位儀式要用的藥茶、酒漿來自不同商家,都封在後廚最里面的地窖。有了尹辭這個祖宗級的奸細,兩人一路順風順水——他們本就下的暫時散人氣——的藥粉,藥性不烈,更算不得毒,極難察覺。
下完藥,離約定的歸去時間還差一個時辰。時掌門自然是不甘寂寞︰「走,咱們瞧瞧曲斷雲,說不準能模到點引仙——的馬腳。」
作為赤勾貴客,曲斷雲住在環境極好的落神樓。周圍有樹有湖有景,好不熱鬧。整座樓只有一間房亮著燈,師徒倆模黑上樓,熟練地貼上木窗。
「雞湯晾得差不多了,送去給小環。」曲斷雲正拿著本書,頭也不抬道。「沙阜夜里陰冷,她年少體虛,正適合補補。」
「掌門先吃——等都是下僕,吃您吃剩的就好。」
「她白日面色已有恙,這樣下去怕害了風寒——內——熾盛,不差這碗湯。拿去吧。」
這本該是太衡高潔仁慈的一幕,時敬之卻皺起眉頭,看著有些古怪的不悅。隔著夜行衣的黑布,尹辭也能瞧出他眉間皺褶。
只是曲斷雲身為一流高手,他們連呼吸都要小心,更別提傳音。兩人誰都沒吭氣,化為門外兩截木門檻。
房內除了幾個普通老僕,像樣的只剩曲斷雲一人。細細听去,四下——沒別的聲音。果然人看運勢,引仙——的馬腳不是那樣好抓的。
然而曲斷雲書沒翻幾頁,這一片寂靜便被一串腳步打破。
听聲音,來者是個身材不矮的年輕男子。師徒倆屏氣凝神,結果一個許璟明推門而入︰「這鬼地方也太冷了,曲斷雲,你們太衡備沒備湯捂子?赤勾的全一股腳臭味,不干不淨的。」
時敬之的目光一瞬從期待化為嫌棄,連個過渡都不見。
「——並非殿下的下僕。」曲斷雲微笑道,「容王殿下帶了四馬車行李,想必有其他代替。」
「這都立春多久了,誰知會這樣冷。又不是什——值錢東西,——出錢買一個還不成?」許璟明理直氣壯。
曲斷雲嘆了口氣,做了個手勢。老僕捧出一個包了刺繡布袋的湯捂子,雙手交予容王殿下。
得了湯捂子,許璟明還是不肯走︰「明日就是那什——即位儀式,你不睡?」
「承蒙殿下關心,不妨事。」
「從前你可沒這樣客套。這些年下來,你——倒是越來越生分了。」許璟明嘟囔道。「要不喝兩杯?想當初咱們——」
「在他鄉異地,有些話不——講。」曲斷雲淡淡道,「殿下拿了想要的,早些休息吧。」
「就是在他鄉異地,身邊連個說話的都沒有,本王——有所感懷。咱們小時候還——得起‘友人’二字,現今你這副模樣什——意思,本王高攀了?——不想睡不行?」
說完,他眼珠一轉,故作紈褲道︰「要——休息也不是不行,這——著吧。剛——撞見了那送湯老僕……那太衡侍女可是叫小環?叫她給——暖床,——就去睡。」
曲斷雲放下書本,——奈道︰「行啊,——這就遣人讓她準備。」
許璟明噎住了。
門外時敬之眉頭皺得更厲害,他警惕地盯著曲斷雲,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尹辭也屏住呼吸,目光在兩人之間游來走去。
許璟明僵了一——兒,似是有些失魂落魄。他失望地瞧了眼曲斷雲,搖了搖頭︰「算了,——和你開玩笑呢。人家好好一個姑娘,——哪能說糟蹋就糟蹋。倒是你……」
他沒說下去,悵然地頓了片刻,默默抱著湯捂子離開了。
曲斷雲仍是那副平靜模樣,他目光始終黏著手上的書本。火光映照之下,尹辭瞧得分外清楚——那無疑是本兵法,書頁上還添了密密麻麻的朱批。
兩人沒心情瞧曲斷雲夜讀,只是時敬之沒有即刻回那偏僻的尋仙居。他一路跳到落神樓頂,天上烏雲將散,一輪晦月懸在夜空之中。在這個高度遠眺,整個赤勾教盡被收入眼底。
沙阜夜里陰寒,時敬之撥下面罩,吐出一口白汽。
尹辭生怕這人受寒吐血︰「——去吧,小心著涼。」
「明日要亂起來,就瞧不到這——好的景兒了。」時敬之望著月亮,「這畢竟是你一手拉扯起來的地方。」
時敬之雖說心——敏感,卻不是在這等關口感傷之人。尹辭沉默了許久︰「……你有話說?」
「明日你——盯緊曲斷雲。」時敬之沒有看向尹辭,聲音很低。「許璟明生來‘八字輕’,他母妃隔三差五便把他送去國師府。許璟明束發——後,他母妃——準他出宮游玩……當時宮中沒有曲家人,他小時候怎麼認識的曲斷雲?」
最大的可能便是國師府。
可是單憑這一點就蓋棺定論,實在有些魯莽。尹辭剛要深思,時敬之——次開了口。
「而且——看人很準。他讓我不太舒服,去北地前,——就不怎麼喜歡此人。現今一看,——沒看錯……他施與雞湯時的表情,與方才打發許璟明的表情,並沒有太大區別。他並沒有那般在乎,——論是小環,還是我那蠢弟弟。」
這次時敬之沒笑。任他如何壓抑氣勢,如霜月色下,那股磅礡之意還是四散開來。
「阿辭你不死不滅,行事上自然帶了俯視人間之感。可你骨子里存了凡塵正直,只要危難者值得一救,你總會優先損害自己——噓,莫打斷我,難道——說錯了?」
尹辭閉上嘴巴,示意時敬之繼續。
「曲斷雲此人……此人並非不仁不義,也絕非假仁假義。只是他的‘俯視——感’,——一點都不喜歡。上——感受到這等寒意,還是听說‘天厭’的時候。」
「哪怕不經由國師府,他與許璟明仍有可能相識,——曉得。這只是我的直覺——曲斷雲此人,興許與引仙——有關。」
同一時刻,樓內曲斷雲深吸一口氣,啪地合上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