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囊內躺著一塊妖皮。
妖皮處理得漂亮。它浸滿藥汁, 四角工整不蜷,——面刻了精細復雜的紋路。紋路內嵌了銀粉,在月色中閃爍著朦朧微光。
時敬之一時間認不出這妖皮的作用,他只知道這東西絕不是簡單的「平安符」。他躡——躡腳走回柴房, 小心擦干——的水, 將陳千帆的記錄簿拿了出來。
興許是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尹辭睡得很安穩,沒有醒來的跡象。
時敬之翻了約莫一炷香, 模出了些許門道。他——中的小玩意兒, 正是陳千帆制作的「擋災符」。陳老頭當初為施仲雨做了一副, 這一副八成是尹辭瞞著自己求的。
換做——初的自己,瞧見這能救命的東西, 興許會欣喜若狂。如今時敬之戳著那片小小的皮子,心底卻一陣酸楚, 甚至起了隱約的怒意。
尹辭不會死, 由他來擋災,確實是最「——用」的做法。倘若尹辭是他的下屬, 他的合作人,他都會欣然接受。
……可是「他的阿辭」不行。
此人好像很習慣把自己放在「可供犧牲」的位置,也不知道是哪里沾染的臭毛病。但這好歹是一片心意,要是直接把尹辭弄醒退回,好像也頗為傷人。而要說理,就又會扯到「一痛換一命, 值得」的路子。
時敬之瞪視著那塊妖皮,瞪厭了,就去瞪熟睡的尹辭。尹辭自然比妖皮賞心悅目不少,時敬之瞪著瞪著, 內心鼓鼓囊囊的怒氣——泄去大半。
他咬破自己的指尖,以切藥用的小銀刀為筆,徑自修改起來妖皮上的紋路。他下——不輕不重,穩穩當當,刻下的線條與陳千帆的——筆並無區別。隨即他——燃起一絲陽火,融了些銀子碾成粉,徹底改了術法。
他在這擋災符——設了一層小禁制,除非時敬之自己同意,否則尹辭即便想為他擋災,也啟動不了擋災之術。
改完妖皮,他將它小心放入錦囊,氣呼呼地吻了下,隨後才放回胸口。
然而時掌門躺——草床,徹底沒了睡意。仍有一口氣梗在喉嚨口,噎得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尹辭偷偷模模送符,他鬼鬼祟祟改符。他們明明是這世——親密的關系了,相處起來反倒有了剛重逢那會兒勾心斗角的味兒。
時敬之干瞪完半個時辰的眼,決定好生懲罰下徒弟。他轉向尹辭,清清嗓子,開始閉氣。這法子相當奏效——月亮稍稍移動,時掌門憋得滿額頭薄汗,臉上一片紅意,連眼楮都濕潤不少。湊成一副恰到好處的焦急可憐相。
尹辭是被時敬之勒醒的。
他正睡得安穩,一張臉被埋進了發絲之中。尹辭呼吸不暢,摟著他的雙臂也用力非常,他終于不怎麼愉快地睜開眼。
這一睜眼,便瞧見面色異常的時敬之。尹辭瞬間警惕起來,要不是時敬之抱他抱得緊,他險些伸手抽劍,對付不存在的「敵襲」。
時敬之用了內力,尹辭被禁錮在他懷里,終于醒了個徹底。
「……放開我,我替你把個脈。」尹辭焦急道,「哪里不舒服?」
「無事,只是做了噩夢。」時敬之雙目濕潤,幽幽嘆息。此情此景配著這月光柴房,場面陡然多了幾分志怪故事的味道。」
尹辭曉得此人的路數。時敬之就算做了被惡鬼生撕的噩夢,也不會這樣小題大做地示弱。他總覺得周遭有股子陰謀的氣息。
尹辭︰「明日就離村了,今天先睡吧。」
果然,時敬之把他摟得更緊了︰「我夢見你為我而死。死狀慘烈非常,看得我難過極了。」
兩人貼得極近,時敬之胸口的平安符存在感分外強烈。尹辭被那玩意兒硌得心虛,草草應對道︰「我死了也能活回來,莫難過。」
時敬之偏偏還把他往那平安符上按︰「可我一顆心還在慌……若是我被碎尸萬段後也能起死回生,阿辭就願意看我受苦嗎?」
「自然不願。」
「我亦如此。」時敬之鼻子埋進他的脖頸,深吸一口氣。
這不一樣,尹辭心想。瓷器上只要有了裂紋,再多幾條也不妨事——經驗多了,耐性便更強,再吃點苦頭也正常。時敬之還不到三十歲,沒受過世間萬般苦楚,——好離死亡盡可能遠些。
可他拿不準時敬之是否發現擋災符,這一席話卡在他的喉嚨里,——也不是下也不是。
「你我終歸不同。」
听到這話,時敬之在他頸窩里嘆了口氣︰「是嗎?我卻認為你我有些像。我先前堅信只要保住命,付出什麼代價都值得。阿辭則是只要達到目的,一遍遍犧牲自己也無妨。」
「……」
「現今在我有了你,要思慮的事情憑空多了數倍。我不止要活下去,還要盡力保全自己,學著與更多人相處,還要精心討你喜歡。」
「听著挺麻煩。」尹辭短促地笑了笑。
時敬之不滿地咬了口他的脖子。
「可是我回頭一看,‘不擇手段地活’更像偷懶。身邊人盡是物件,利用所有可利用之事。如此不許思考太多,只是到頭來孑然一身——若不是阿辭回蓮山拉我入世,北地支持我幫助施仲雨。近幾日的機緣,我定會錯過。」
尹辭頸邊一陣細密刺痛,這小子也不知生了哪門子氣,——咬了他一口。
「就像阿辭,成天惦記著靠‘不死不滅’偷懶,便不會再進一步了。」
尹辭一怔。
自從縱霧山——,他順手使出那套新劍法,尹辭心底就有什麼仿若破土而出。可那日之後,它就不尷不尬地僵在原處。
習武之人,心境停滯是常有之事,——有時敬之要時時牽掛,尹辭沒有繼續深究。此刻那東西猛地一動,帶出一片連綿刺痛。
他保持沉默,只想等「被嚇醒」的時掌門早日說完噩夢感悟。誰知時敬之這會兒倒知道點到為止了,只見那人眯眼看過來,一雙眸子狡黠無比。
隨即那狐狸大模大樣地打了個哈欠,腦袋往尹辭懷里一扎︰「睡了睡了,明日出村。大晚——逼你听我絮絮叨叨,再說下去,阿辭該厭煩我了。」
敢情是挑撥完人就跑,尹辭——好氣——好笑。
時掌門的陰謀到底起了效,這回睡不著的人成了尹辭。等時敬之睡熟,尹辭悄悄模上對方胸口,隔著布料撫——那平安錦囊。
「不會再進一步」了麼?他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他並非不想改變,可是就算能再「進一步」,他——要往哪個方向走?
他才記起來自己是個「活人」,只可惜他一個人活了太久,從不知道如何兩個人一起活。
三百年的經驗統統打了水漂,他——不想將這份笨拙暴露于人前。一邊是若有若無的感悟,一邊是貫穿數百年的習慣,兩者互相傾軋,尹辭心神不寧了一整晚。
第二日早,他照例做了時敬之——喜歡的餅子,末了卻忘記放鹽。時敬之一聲不吭地吃了個精光,表情看著頗為滿足。
「吳懷很謹慎,即位儀式在即,他不會有事沒事往外頭跑。」花驚春給自己安了個木頭假肢,以長棍為拐,一下下點著地面。「等他正式被閱水閣記錄在案,赤勾內部再惡心此人,也不會協助我等了……機會可只有這麼一次,都給我小心。」
幾日下來,花驚春的氣色好了許多。護法的威嚴一回來,她那不高的個子仿若九尺之身。
她棍子一掃,點去不遠處的赤勾教徒︰「來,復述一遍計劃。若有半點疏漏,就吃我三招棍法。」
那人汗如雨下︰「我、我們扮作沙阜藥茶商,混入赤勾。即位儀式在三日後辰時,我等提前兩個時辰在茶中混藥。等放倒了到場之人,便可將吳懷那狗賊拿下……」
「嗯,不錯。太衡、閱水閣是貴客,多半住在落神樓。外商住在尋仙居,你們只要乖乖按規矩行事,不會叫人撞破。即位儀式之前,誰也不要輕舉妄動,省得打草驚蛇,听見沒?」
「是!」
有听見的,自然就有听了當沒听到的。時掌門意味深長地「嗯」了聲,沖尹辭擠擠眼,滿臉不打算听話的壞胚模樣。
尋仙居用于接待魚龍混雜的外商,離赤勾教重地較遠,防衛不算太嚴。花驚春在赤勾里有內應,這本應是個輕松的活計。只可惜容王殿下大駕光臨,守教的萬分警惕,恨不得挨個摳過他們的臉。
好在花護法——藝沒落下。她自個兒扮成瘸腿老漢,——眾人貼了滿臉褶子,調了老人特有的腐朽氣味。赤勾守衛本就被她打點過一二,對這群販賣藥茶的老頭老太太半點興趣沒有,到底讓他們混了進去。
花驚春很是沉得住氣,她哪兒都沒去,老老——帶人在院內曬藥磨藥,連與守衛套近乎都懶得。
「那邊的忍冬挑——好的,磨碎點,混藥的記得標好記號。吳懷挑剔得很,他的忍冬茶湯必須用最細的末子煮!」
她壓著嗓子指示道,一雙眼刀子似的刺來刺去。
「薄荷葉大小不要太大,貓兒眼那樣大的剛剛好,稍大稍小的都挑出去……兩位少俠,你們不幫忙就別在這添亂,把那個瞎子留——我用便好。」
「只是有一事好奇。」時敬之模了模下巴,感受這來之不易的易容胡子。「我記得吳懷剛入教,就把你扔下了三省崖。」
「正是如此,怎麼?」
「為了防止歹人下——,赤勾即位儀式,須得——六碗酒、茶,新教主自行挑一碗。」
「……沒錯。」
「花護法,恕我直言。你對那吳懷的了解,是不是有些太過詳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