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枯山派兩位下人消失在視野內, 閻爭從尸堆中拾起一把長刀,手起刀落。柴釁身首分離,脖頸處慢慢淌出些血來。閻爭抓起那頭枯干白發,把人頭拎在手里, 轉向朱樓的方向。
柴釁的頭顱雙目半張, 污血滴滴答答撞上石板。閻爭這幅提著人頭模樣, 與當年的閻不渡有六七分相似。只是他的氣息過于平靜,平靜到死寂, 如若將熄的火堆。
「你盡管下山, 」閻爭背對喻自寬說道, 語氣有點不自然的冰冷。「不用專程確認,我不會逃的。」
喻自寬皺了皺眉, 沉默不語。
「你我相識六年,我——時說話不算話過?」閻爭停下腳步, 仍沒有回頭。「你我以蟻穴潰堤, 我已將有才之士陸續殺盡。此次我將柴釁人頭帶回,召回山外長老們, 不會再有人礙事。日落之前,陵教總壇必毀,你在山外看著就好。」
「你呢?」喻自寬終于開口。
閻爭沒有正面回答,語調里多了絲微不可察的顫抖︰「山上還有不少零散門派未撤,比起在這磨蹭,喻大俠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柴釁沒有把所有黨羽帶出。他若召回所有人, 再自己一個人先走,那群人準會起疑心——況柴釁有一事說得對——八年來,陵教打著「閻家後人」旗號沾上的血債,他難逃其咎。
請神陣起, 他以一人之力拉陵教總壇陪葬。如此塵埃落定,也挺好。
「前兩日陵教探子那有消息,縱霧山西南方駐扎著一個小教派。它不與其他教派往來,恐怕還未得到消息。時間所剩無幾,還望喻大俠將其帶下山去。」
喻自寬定定望著他,半晌「嗯」了聲。
閻爭以紅衣遮住遍身傷口,踏風而起,並未向喻自寬告別。喻自寬原地站了會兒,直到閻爭的身影消失在霧氣中,他才旋身離開。
朱樓留有不少人,其中大多是些戰力不夠格的混子。見現任教主拎著前任教主的頭顱出現,眾人屏住呼吸,連個屁都不敢放。幾個看不慣柴釁的老家伙喜笑顏開,閻爭能猜到他們的想法。
柴釁身死,自己不過二十出頭,這群老東西估計已經在心里重劃勢力了。
閻爭清清嗓子︰「柴釁為獨吞視肉線索,特地利用枯山派放出假消息。本座得了先機,他竟對本座痛下殺手。」
在魔教婬浸多年,無論是謊話還是鬼扯,閻爭早就能做到信手拈來。
果然,大廳下瞬時一片罵聲。陵教唯實力獨尊,「人緣情分」此物從未存在過。眼下不可一世的柴長老只剩一顆腦袋,就算他叫他們將它當球踢,這幫人也做得出來。
那位好男風的孔長老擠擠眼,語調格外喜悅︰「各大門派都被那柴釁引去山外,給他一人白白當誘餌,好毒的計策!」
「教主得了線索,赤勾準會眼饞,還是將弟兄們叫回,守朱樓為好。」接著果然有人附和。
「咱們一撤,其他門派不會——疑麼?」
「管他呢,縱霧山易守難攻,總比耗著好……」
閻爭坐在教主椅子上,周身傷口痛得有些麻痹,鮮血將外袍下的里衣浸得透濕。柴釁的腦袋歪倒在他腳邊,台下仍然酒香四溢,歡聲笑語。
他憋不住笑容中的諷刺︰「正是如此,將弟兄們都召回來吧。等人都齊了,我有要事宣布。柴釁已死,各長老的位子要重定才行。」
大廳里又騰起一陣亂七八糟的歡呼,其中夾雜著嘶吼和怪笑。見傳令的教徒啟了程,閻爭沒有費心包扎傷口。他腳踏著柴釁的頭顱,手拎了酒壺,冷冰冰地看台下鬧成一團。
這是第一次,面前亂叫的「猴子」們沒能讓他絕望。
血液不緊不慢地流失,耳邊的吵嚷聲模糊成一團。閻爭蒼白著臉,看向透出光的朱樓窗戶。樓外霧氣未散,他只能看到隱隱約約的壓抑山影。
不知道喻自寬離開沒有。
喉中酒液微苦,腳下人頭腥臭。到了此刻,閻爭才恍惚察覺到「一切即將結束」。
多麼漫長的六年。
當年知道柴釁才是幕後黑手,閻爭想過更簡單的復仇方式。他下毒、暗殺,一次又一次偷襲。可柴釁在暗流涌動的魔教里活了太久,十五歲少年的殺心,在他看來與貓兒撓人沒區別。
柴釁甚至還會夸獎閻爭幾句︰【不錯,小小年紀曉得饞權力,有點魔教中人的樣兒了。】
閻爭也試過發展自己的勢力,然而他不懂威逼利誘,魔教中人又個個腦袋不正常。他傾盡全力大半年,到頭來還是無計可施。仇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如——都殺不死。除了當好傀儡教主,他好像沒有其他選擇。
就在這大半年,「陵教有了鬼眼教主」的消息漸漸傳開。各地分壇發展極快,死于陵教之手的人數翻了一番。原本盡顯頹勢的陵教,漸漸散出些死灰復燃的味道。
于是閻爭想到了死。
一死了之,砸爛陵教「閻家後人」的招牌。這是他能做到的最後反擊,也是他僅剩的贖罪之路。
那一日,陵教分壇奪回西北一片地盤,教徒們大肆慶祝,在廳堂中虐殺平民取樂。朱樓燈光搖曳,梁柱上新漆未干,便添了點點鮮血。彼時朱樓秩序井然,閻爭混入尸車,這才悄無聲息地離開朱樓。
他得死在一個顯眼的地方,比如縱霧山入口。
誰知閻爭沒到達目的地,一支長箭破空而來,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肩膀。事出突然,閻爭還在愣神,雪亮的劍尖抵上了他的咽喉。
「果然是閻家的小雜種。」那人雙目血紅,盛滿恨意。「老子跟了這麼久,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
閻爭看著對方沾滿塵土的太衡打扮,瞬間回過味來。這樣也不錯,被太衡中人殺死,消息會傳的更快。
閻爭沒有痛叫,也沒有怒罵。他老老實實坐在地上,捂著箭傷,一聲不吭。
那人動作頓了頓︰「取你狗命前,我還有事要問。你教中那個陸逢喜,最近是不是在總壇?他要在縱霧山待到什麼時候?」
「本座可以講與你,但有一個條件。」
那人冷笑一聲︰「要討饒的話——」
「還望大俠動手利落些。」閻爭看著膝下濕潤的泥土,「本座的尸體隨你處置。哪怕吊在縱霧山下,我也毫無怨言。」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一會兒,把劍尖收了回去︰「說。」
「閣下可是喻自寬喻大俠?陸逢喜近兩年殺的太衡相關人士,只有太衡喻自寬之妻何氏,及其獨子喻秋聞。」
「……不錯。」喻自寬啞著嗓子——,「小小傀儡,還知道得挺多。」
「陸逢喜在總壇修理武器,會停留十日左右。那杵棒工藝復雜,他須得親自下山挑選材料。閣下要下手,可以等他離山時動手。」
說罷閻爭將雙眼一閉,露出些許解月兌的神色。
「你想知道的我說與你了,現在輪到大俠踐諾。」
太衡喻長老原本就以敢愛敢恨出名,妻兒一朝慘死,此人在江湖中攪出了不小的動靜。眼下喻自寬貌似半瘋,——智沒了大半,更不會因為自己年少而猶豫。
天意正好。
對方微微動作,靴底碾過泥土,發出輕微聲響。誰知下個瞬間,疼痛並非——自頸項胸口,反而從頭皮襲來——喻自寬拽住他的長發,強迫閻爭站起身。
「我不知你為何想死,也對魔教內部的破事不——興趣。」喻自寬冷笑,「但你好歹是閻家鬼眼,簡單死掉有些浪費。」
閻爭睜開雙眼,面無表情地瞧著他。
喻自寬的神情略顯猙獰︰「小子,你都到想死的份兒上了,看來不怎麼喜歡陵教。橫豎要死,不如讓我利用一把。」
「我沒什麼利用價值。」閻爭輕聲——,「正如大俠所說,我只是個傀儡。」
「你一個半大孩子,自然斗不過一群老瘋子。權術之事、相人之術,我來教你就是。你我二人合力,扳倒陵教也不算妄言。」
「閣下信我?」閻爭話里帶了淡淡的諷刺之意。
喻自寬哼笑一聲,從懷中模出個藥丸,壓進閻爭的喉嚨︰「這是蠱樓得來的血蠱,我本想用在陸逢喜身上。如今看來,喂你更合適。」
閻爭乖乖將它咽下。他非但沒有嘔吐,一雙眼反而漸漸亮起來。
「你真願教我?」閻爭抓住喻自寬髒兮兮的衣袖,「你真願意與我聯手,毀了陵教?」
「陵教乃武林毒瘤。只殺一個陸逢喜,我哪有臉祭奠吾妻吾兒。」
「……可是我也不信你。」閻爭喃喃——,「陵教毀滅前,你不許殺那陸逢喜,如——?你要提前殺了陸逢喜走人,我就不吃血蠱解藥了。」
「一言為定。」
果然連上天都是厭惡陵教的,閻爭心想。
他與喻自寬兩人合力,柴釁又鼠目寸光,默許閻爭殺死可能的「競爭對手」。一年年過去,陵教沒能就此興盛,那兩年的強盛變為回光返照,它再次踏上無可挽回的衰敗之路。
與魔教中人合作是太衡大忌。喻自寬索性詐死,隱居縱霧山。閻爭親自為他送去生活日用,連閱水閣都沒能發現喻自寬的蹤跡。
最初喻自寬教閻爭權術、相人,除此之外,兩人一句話都不說。
後來或許是山上無聊,喻自寬開始教他太衡調息之法、陵教功法的脆弱之處。
再後來,興許是看不過去,喻自寬又教他怎樣自己束發,教他如——應對魔教中惱人的血腥,教他如——在命運重壓下勉強維持喘.息。
「實在受不住,來與我談談也好。偶爾倚靠長輩,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不要想東想西、白白拖垮自己。你我有個好目標——將陵教連根拔起,當然能算贖罪。」
「……小子,你要一定追究這些年來死的人,那老子也得分一半過去。咱倆同罪,行不行?」
到了最後,喻自寬這樣說。
偌大的朱樓讓閻爭如履薄冰,那間小小草屋卻能為他覓得一絲解月兌。在那荒蕪的山間、溢滿瘋狂的霧氣中,閻爭竟然找回兒時平穩生活的一點影子。「活在世上」一事,似乎不再是純粹的痛苦與折磨了。
身後的萬丈深淵多了圍欄,他無需再獨自行走于黑暗。
比起初相遇時,喻自寬那份瘋狂也淡了不少,滔天仇恨化為沉穩執著。于是閻爭將陸逢喜派往鬼墓,期望喻自寬見血仇已報,將滅教之事看得稍輕些。
喻自寬已不復往日痴狂,定能看出陵教只剩最後一口氣,及時抽身才是最好的。
可惜太衡人倔到了骨子里,喻自寬不僅沒有離開,還將血蠱解藥交給了他,沒有半句抱怨。
「這樣就扯平了。」喻大俠嘖了一聲,搖搖頭。
不過結局姑且算完美,閻爭輕嘆。方才與喻自寬對話,剛觸及到對方言語里的關心,僅存的軟弱便克制不住地迸發,閻爭險些動搖起來——
他差點想要活下去。
好在深厚的痛苦陪伴了他數年,只是一絲柔軟的眷戀,一沖便能沖散。喻自寬沒有沾染無辜者的鮮血,當然該活下去。而自己位于漆黑的漩渦正中,早就沒了資格。
霧氣被落日染成灰紅,終于,閻爭耳邊轟然一聲炸響。說是炸響或許不夠準確,那聲音跳過他的耳朵,直接轟入他的腦髓。一股陌——的恐懼自腳底沖上,閻爭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哆嗦。
這等威勢……大概是那請神陣。
陣法啟動的下個瞬間,周圍空氣突然黏膩數倍,將閻爭整個人牢牢壓在椅子上。法陣之中,他全身泛起針扎似的疼痛,伴隨著空虛的冰冷。
寒冬已過,眼下的——覺卻像果身立于嚴冬冰雪,又如同被夾在石磨中細細碾碎。他內髒抽搐,心髒狂跳,四肢完全不听使喚。大地微微顫動,柴釁的頭顱順著台階滾下,滾入驚慌失措的人群。
這里聚集了整個大允最殘酷、最不可一世的瘋子。他們往日視人命如草芥,如今卻通通跪伏在地上,在死亡前發出不成聲的尖叫與哀鳴。
閻爭眼前一陣陣發黑,嘴角的笑容卻越來越大。
……這回真的結束了,他閉上雙眼。
這是他最渴望的瞬間,不過與閻爭一直以來的想象不同。到了最末,他竟存了淡淡的惦念之情。陵教毀滅,那人也能解開心結,繼續前進了吧。
誰料就在下一刻,閻爭久違的頭皮一痛——一雙手揪住他的長發,強迫他站起來。
「差不多行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啞著嗓子——,「小子,咱們跑。」
縱霧山下。
夕陽西斜,原本混亂的各教派通通凝固在原地。
枯山派那個詭異的金絲火籠還撐著,「籠中鳥」成了四只。除了不想湊近沾腥的沈朱,枯山派四個人立在陣法中心。陵教大人物早早撤走,赤勾教也沒留下多少人。太衡本就無意爭斗,場面早就成了嘍開會。
山上變數一——,這回更沒人存心思靠近枯山派。
陵教的霧墳陣還沒撤除,那怪象被襯得相當明顯——就像有什麼看不見的巨物自山中探出,它的動作如同一條靈巧長舌,在廣袤的縱霧山上四處掃過。眾人目所能及之處,所有霧氣都被翻攪得混亂不堪。一層層濃霧如同風暴中的江潮,被迫掀起奇形怪狀的巨浪。
有些陵教人士還在往山上撤,不過數十步的距離,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跪坐在地,痛苦而虛弱地掙扎,像極了被蛛網纏住的絕望飛蟲。
雖說速度不同,陵教教徒們都在逐漸干癟,仿佛被什麼抽空一般。幾個下人甚至已經倒在地上,體態癟如干尸。沒過多久,他們的尸體宛如火爐上的冰塊,慢慢皺縮扭曲、變扁變小,化作一灘千瘡百孔的人皮毯。
最終消失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