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個時辰前。
喻自寬下山, 正趕上請神陣發動。他果斷安置了剛帶下來的小門派,大大咧咧躍進被包圍的枯山派。
「我還得回去一趟。」他語速極快,「此陣狀況怪異,各位可有頭緒?」
時敬之瞄向他髒兮兮的面具︰「這陣威勢甚大, 閣下還是放棄為好。縱霧山這麼大, 小門派四處亂跑, 必定會有犧牲。我們盡人事听天命,這樣就……」
喻自寬打斷了他, 聲音里多了些苦味︰「唔, 我明白了。各位, 就此別過吧。」
時敬之嘆了口氣︰「這陣明擺——攝人精——,封人行動, 內——高強者是能多活一時片刻。可進陣後氣——全無,逃是逃不掉的。」
「我曉得, 可是阿爭還在里頭, 我非去不可。」喻自寬搖搖頭,轉身便要走。
「且慢。」
尹辭突然出聲。
他解下頭上的白玉發帶, 一頭長發瞬間披散。尹辭撫了撫那發帶,繼而看向時敬之︰「這發帶刻了防護術。防護陣本質是精——罩,請神陣先耗罩子,罩中人存下——,還能行動片刻。」
時敬之瞬悟︰「阿辭,你該不會——」
「以人為材, 術法效果最好。」尹辭笑了笑,笑意中的陰冷散去大半。「不過師尊不準我自傷,此事還要師尊相助。」
吊影劍劃過,尹辭一頭長發被削去不小一截。他將發絲飛快理好︰「正好師尊傷口未愈, 再加點血即可。」
誰知他還沒扎好發絲,時敬之也飛快削了一大截長發。時掌門兩只傷手輪流順了會兒發絲,原本黑亮的頭發散發出濃濃血。
「多多益善,有備無患。喏,阿辭,結在一起吧。」
時間緊急,雖說尹辭覺得自己被這小兔崽子調戲了,他終究沒去深究。
尹辭把兩股長發牢牢束起,與發帶一同遞給喻自寬︰「拿著,進山後立刻啟動術法。請神陣太強,它撐不了多久,務必快去快回。」
見喻自寬張嘴,尹辭眉頭一蹙,當即堵道︰「感謝的廢話不必多說。這發帶是我珍重——物,萬一不成,你死也要死在顯眼地方,我好去尋它……行了滾吧。」
喻自寬狠狠吸了口氣,吞回溜到嘴邊的話。他把那一大團血發揣進懷中,直沖縱霧山。
時敬之瞬間扭頭︰「珍重——物?」
「實話實說罷了。」尹辭好笑地瞧了他一眼。
「少見阿辭這樣熱心。」
尹辭瞧向喻自寬離開的方向,微微收了笑容︰「俗話說事不過三,可有些事情體味過一次就夠了……只不過是感同身受。」
珍惜——人慘死,自己卻無能為——,這無疑是世上最令人窒息的苦痛。尹辭習慣了冷眼旁觀——間種種悲劇,如今他的心被剝去殼子,漸漸軟了下來,甚至生出個近乎幼稚的念頭——自己幫了喻自寬,興許積了些德,能讓類似的厄運不再重現于時敬之身上。
可這想法實在微妙,他一張老臉皮也撐不住,斷斷不會說出口。
縱霧山中,朱樓廳堂。
仿佛在瓢潑大雨中躲進屋檐,閻爭身周霎時暖了幾分。那股子重壓被什麼抵擋在外,讓他能夠再次呼吸。
閻爭挺直打抖的膝蓋,努力掀起眼皮︰「喻自寬?」
「嗯。」喻自寬把面具一推,「時間有限,先走為上。」
請神陣毫無憐憫地運轉,年輕強大如閻爭,這會兒也奄奄一息。年歲大些的孔長老——流,眼下化作地板上的扭曲皮肉,已然斷了。
閻爭動動干裂的嘴唇,半天沒發出聲音。他——喻自寬太認死理,竟然敢回頭闖死陣。而對「居然有人願意為他折返」一事,閻爭又控制不住心口的酸楚喜悅。
「我明明為你安排好了。」他再次扯住喻自寬的袖子,有些神志不清。「你得送無辜的小門派下山……」
六年來,閻爭並非看不懂喻自寬的想法。自己與喻自寬死去的愛子年歲相當,山中又無人陪伴,喻大俠在他身上多少移了些情。就算養條狗,六年也足夠積累起些許憐惜了。
所以他連「無法救自己」的借口,都提前為喻自寬安排妥當。
喻自寬為什麼回來?又如何在這凶陣之中維持行動?閻爭衰弱至極,腦袋一片漿糊。
「他們已經下山了。」喻自寬耐心道,「這回我來帶走你。」
「本座……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沒打算替誰原諒你的血債。我身為太衡——人,自然要懲惡揚善。」
喻自寬一只手按上閻爭的肩膀。
「不知悔改者殺,能分善惡者罰。郁爭,你還有郁家醫術在,于世間有用。作為陵教仇家之一,我罰你害過多少人,就要救回多少人,你可願意?」
閻爭原地搖晃了一下,看——遍地陵教教徒的尸首,他踏離教主之位,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回應。
「嗯。」
喻自寬疲憊地笑笑︰「一言為定。」
說罷,他掏出懷——的白玉發帶,急急忙忙看了眼。那團發絲大半化為齏粉,此刻還在不住崩落。喻自寬將發帶握在左手,右手扛起氣息奄奄的閻爭,朝山外全力沖刺。
像是發現了這兩個漏網——魚,請神陣的威壓重了不少。沾血發絲仿佛被看不見的火焰燒灼,消失得越來越快。兩人身外的防護罩發出極小的碎裂聲,岌岌可危。而喻自寬頂著請神陣「封人行動」的影響跑了一路,體內經脈盡空,真——寥寥無幾。
每向前一步,都要花去數倍的。發絲即將燒盡,他幾近暴露于陣下,整個人宛如被冰冷的泥沼淹沒。喻自寬眼前一陣陣發黑,多年的直覺在腦中橫沖直撞——
他要撐不住了。
枯山師徒不知什麼來頭,血與發能護他們半個多時辰,已屬不易。眼看山體邊界近在眼前,喻自寬牙一咬,將發帶塞進閻爭懷。
閻爭還年輕,又緩了好一會兒,還能榨出些自救的。自己已經到了極限,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
「記得把發帶……還給枯山派尹辭。」喻自寬艱難說道,他把閻爭放下地面,朝山邊一推。「快走吧,別回頭……」
本應是生離死別之際,閻爭卻笑了。
他好不容易站穩身子,下一刻便架起地上的喻自寬,兩個人都虛弱無比,險些摔在一起。
「陵教惡徒游走——間,還需得大俠監視才行。」喻自寬身材高大,閻爭上——不接下——道。「別回頭?如今我……本座沒那麼廢物,當然要回頭。」
發絲燃盡,防護罩徹底破裂,精氣流失與法陣束縛雙管齊下。閻爭果斷豁開手腕,以自身鮮血澆上白玉發帶,硬是一步步往山外挪動。血液效果有限,閻爭能看到自己血肉枯干、發絲焦枯,可他仍然強行維持站姿,以幾乎跌倒的姿態朝前掙扎。
一盞茶,或是一百年,他們終于移出請神陣邊緣。
身上重壓一空,兩人幾乎同時跌倒在地。閻爭的長發鋪散一地,原本黑似烏木,如今蒼白如落雪。
兩個人深深陷入昏迷,山沿的清風掃過霧氣,枯草與他們的胸口一同起伏——那起伏輕微和緩,卻的的確確存在著。
相比——下,枯山派幾位的處境更復雜些。
閆清望——緩緩消失的尸首,背後一陣惡寒。打敗柴釁那一絲舒暢,這會兒全都從腦殼里蒸了出去。要是那晚沈朱沒踫上喻自寬,眼下他們都該在山上。
此陣凶險異常,發動後連自救都做不到。太衡、赤勾門人,來湊熱鬧的小門派,以及整個陵教,都會被請神陣一網打盡。陵教總壇一毀,各地分壇勢必陷入瘋狂,而見塵寺封寺,太衡又剛易主,難說騷亂會持續多久。
另一方面,視肉攪渾局勢在前,各派莫名傷亡在後。誰也不想打落牙齒和血吞,經此一變,江湖大亂近在眼前。
這凶陣分明是根導.火索。
可是江湖大亂,又會對誰有好處?閆清想得腦袋發暈,也沒想出個所以然。而親眼目睹請神陣吞噬活人,山下各門派同樣回過味兒來,將注意力移回枯山派身上。
誰都不傻,看到眼前的場面,又瞧到枯山派的作為,明眼人都能猜出幾分。此回「枯山派得視肉線索」一事,得沒得線索不好說,引他們下山倒是板上釘釘。
金嵐頭一個出聲︰「時掌門,那陣……?」
「那是歹人下的殺陣,剛好被我派撞見。」時敬之精神一振,搶答道。「陣法實在恐怖,我派沒別的辦法,只好謊稱獲得線索,出此下策。」
時掌門邊說邊晃悠手——的旗子,讓手上的傷口再冒冒血。他目光誠懇到讓人發毛,就差可憐兮兮地表示「這都是為了救你們,快感謝枯山派」。
偏偏他——得好鼻子好眼,這份狡黠恰到好處,讓人——不起來。
金嵐︰「……」他更習慣武林中人的謙虛風格,有些適應不了時掌門這蹬鼻子上臉的歡月兌勁兒。
時敬之見金嵐不答腔,特地往聲音里加了真——︰「大伙在這僵了大半天,你們看得出我派實。要我等真有線索,這會兒早就逃了,還在這——磨蹭?」
「誰知道呢?」小門派那邊傳來不知道是誰的喊聲,「方才你們給那人頭發,那人又回山了。你們根本就知道怎麼對付這陣,說不定凶陣就是你們搞的!」
「我前些天也听說了宓山宗的事。他們枯山派本來就會戰陣,連宓山宗的秘典都弄壞了——」
「我看那位掌門自導自演,賣大家人情才是真。」
金嵐心頭一跳。
確實,自己能夠把這事往好處想,也有對枯山派印象尚可的原因在。可對于其他人,枯山派已經沒什麼名聲或信譽可言了。也不知道那時敬之要怎麼才能擺月兌這個……
「嗯?嗯,你們這樣想也不是不行。」
時敬之笑眯眯地背過手。
「我派能弄出這種凶陣,那麼殺光你們也不在話下。各位這是想敬酒不吃吃罰酒?」
金嵐一臉麻木地看向閆清,閆清倉皇躲過他質疑的視線。是了,他到底錯估了時掌門的臉皮,他確實沒听說枯山派算名門正派。
連他那徒弟也配合——補刀,毫無顧忌地散發出厚重的凶煞——,讓人動也不敢妄動。
「認為被我派救援,想報恩的,請將這些日打探到的線索說與我。沒有線索的話,大聲道個謝也行。」
「至于認為我派費盡心思搞出這等凶陣,只為了詐你人情的蠢貨……按你們的說法,凶陣是我枯山搞的,那陵教總壇當屬我派滅的吧?江湖得了安——,你們是不是也該付點報酬?」
時掌門眯著一雙狐狸眼,就差在眾人鼻子底下啪啪打算盤。金嵐行走江湖也算久,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這樣不客氣的人。
但「只是道謝」也算數,總歸比強取豪奪、害人性命好了太多。金嵐心下嘆息。
就算是通緝——人,受了恩就是受了恩。比起繼續磨蹭這條線索,還是早日撤回,將「陵教總壇覆滅」的大消息報上去才好——陵教分壇作亂,太衡的人手只會更不夠用。
金嵐有些嫌棄地踏上一步,對上春風滿面的時敬之︰「我太衡從來不喜欠人情,這幾日的發現,我派都有整理,這就為掌門奉上。此回便罷,下次再見,太衡還是要緝拿枯山派的。」
有太衡領頭,其余小門派也拉下面子。他們挨個排起隊伍,或道謝或提供消息。不說請神陣沒有停止的跡象,就算它即刻消失,小門派們也不怎麼敢接近縱霧山了。
說說也沒損失,還能算清人情,早早與那枯山派撇清干系。
枯山派四人化身秋收老農,當即收割起來現成消息。破碎的線索堆積成山,談笑——中,一個大概的地圖輪廓慢慢顯現。
尹辭看——笑得越來越愉快的時敬之,心下感慨。
閻不渡想看門派紛爭,只許人海搜索。他們要麼以地毯式搜索應對,要麼就只能半路殺出來挑起紛爭、奪人成果。對于沒幾個人的枯山派,哪條路都不好走,誰知還真給這狐狸找到了破解——法。
時敬之後腦勺活像長了眼,察覺到尹辭的視線,他慢吞吞地扭頭︰「阿辭,如何?以後莫要動輒委屈自己了。」
時掌門甚至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促狹道︰「你的‘下次不會了’呢?」
尹辭︰「待會兒我去周圍轉轉,找下喻自寬。」
「好,我與你一起……等等,別岔開話題!」
尹辭目光柔和下來,他前傾身體,溫熱的吐息散在時敬之耳畔︰「下次不會了。」
……只要你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