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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已過, 夜色愈深。陳千帆住所十幾里外,岩洞冷如冰窟。

白爺縮在蘇肆懷里,頭一回如此困惑。

它的能力一定是出了什麼大問題,可它偏偏算不出是哪一步錯了。

是離——赤勾教那會兒嗎?

赤勾教以探盡天下大墓為己任, 對運勢之事尤其敬重。平日下墓, 他們連普通禽畜都要帶上闢邪, 要逮住有特殊能力的妖怪,那更得好吃好喝供著。

白爺由赤勾教分壇從酒樓尋到, 供于總壇。它天生直覺強悍, 曉——驅邪避凶, 稱得上赤勾教的「活法器」。

赤勾教總壇位于西北沙漠,天干物燥, 它卻能擁有自個兒的清池。平日它睡最新鮮干淨的稻草,吃最鮮女敕的草葉魚苗。那些小打小鬧的王孫貴族墓, 甚至不配請它老人家出掌。

白爺本以為自己能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數月前, 它快樂地擰完下人,陡然生出種不太妙的預感——那感覺復雜綿密, 說不清道不明。它總覺——自己——離開此地,又不知該跑到哪兒去。

于是它只好頹喪地躺在窩里,用不大的腦殼使勁思考鵝生。

誰料——日夜晚,一雙罪惡的黑手伸入鵝舍。白爺暴怒,剛想回頭擰人,嘴巴便被繩圈套住。它嚇——整只鵝都呆了——這混賬分明是有備而來!

可這有備而來的混賬長了副好相貌, 練了身好功夫。他悄無聲息地抱起它,雪亮的刀鋒比在它頸子邊。

白爺沒掙扎,它肉觸角一支稜,隱約感受到了此人身上的氣運。

盡管白爺素來鵝眼看人低, 它的腦子到底不如人好使。彼時它圓睜一雙豆眼,判斷簡單直接——此處不祥已現,而此人氣運大吉。那就跟著走唄,——有啥要猶豫的?

跟錯人酒樓烤架,跟對人吃香喝辣。

然而自從它的「新奴僕」加入枯山派,它就沒踫見過什麼好事。這一堆人類運勢之衰,搞——它差一點懷疑鵝生。好在諸事姑且沾個順風順水,一行人沒撞什麼大災,蘇肆日漸活蹦亂跳,它的預感不算出錯。

直到此刻。

此時此地,它的「吃香喝辣」狀況奇差,眼看就要咽氣了。

蘇肆窩在岩洞一角,嘴唇青紫,面色發白,衣衫上的血液已然凍硬。幾步外,一具死狀淒慘的尸體倒在地上,尸體上的宓山宗門服殘破不堪。

白爺被蘇肆牢牢抱在懷里,它一對豆眼鮮見的沒有嚴厲,只有擔憂。

蘇肆笑了笑,下巴蹭蹭它的腦袋。

「你這趨吉避凶不太靈光啊……不過你已經幫了我大忙,人各有命,我怕是只能供你到這了。」

白爺焦急地扭著身子,掙開蘇肆有——冰冷的懷抱。它一面昂昂低叫,一面繼續思考,試圖找出自己引錯路的地方。

根據它的直覺,他們兩個都能活下來才是。

難道今天比較特殊?

今日凌晨,白爺察覺到一股強烈至極的凶氣。于是它連踩帶擰地弄醒蘇肆,打算把自家奴僕救出去。

就像它所預料的,蘇肆果然披上衣服,殺氣騰騰地追了出來。

數月下來,白爺了解自己的奴僕——蘇肆向來警惕,剔肉刀不離身。他也很——求生,絕對能活著走出雪原。

最便利的是,蘇肆相當冷靜殘忍,從不——去做毫無益處的事。蘇肆不是沒有利用過別的人類,他比誰都擅長及時抽身。

多麼穩固好用的飯碗。

白爺的預感果然來得及時,蘇肆剛尋到撒丫子跑老遠的鵝妖,便看到了烏泱泱的妖群。

發現新鮮人肉,幾只小妖離開隊伍,直撲過來。而蘇肆垂下眸子,剔肉刀刀光閃過,鮮血頓時飛濺一地。

到此為止——算正常,接下來,那個冷靜的人類似乎做錯了決策——

見到眼前的危機,蘇肆沒有逃跑。他踢開腳邊妖尸,被妖皮上的碎符吸引了注意。

身為赤勾教少教主,蘇肆不需要學施法畫陣。但敵人常用的基礎陣法,大墓常用的陰邪異術,他通通都得學。

「先前我只覺——這——鬼畫符煩人,眼下倒該謝謝那老妖婆了。」

蘇肆捻起那不甚顯眼的蒼白紙屑,放在掌心細細查看。

「你叫我出來,就是為的這事?……簡單的破陣術而已。但有人故意撕符成雪,沾遍群妖,——術法藏于妖氣之中。」

「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削弱防護陣麼,唔,三子那邊有時掌門、尹前輩,應——不——有事……」

白爺眨巴著眼,眼巴巴地等蘇肆帶它逃走——鵝妖可不懂什麼法術法陣,只曉——這地方的凶氣讓鵝心煩。

換做之前,蘇肆早就呲溜跑遠了。這——兒他卻杵在原地,口中喃喃著「追凶」、「破陣」之類的難懂話語。

它可不是救他出來發呆的!

白爺怒火攻心,一口擰上蘇肆的小腿。可惜天寒地凍,蘇肆衣衫不薄,它這一口擰了個寂寞,只能撲稜翅膀干著急。

「昂!」

「我知道,——趕緊把施術人找出來。」蘇肆看了它一眼。「術法不解,陳千帆那邊的防護陣撐不了太久。」

「昂!!!」你知道個屁,管他們做什麼!

然而蘇肆只是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把白爺往外袍里一裹,循著妖怪大軍的來路前進。

……罷了罷了,它不管了。反正它沒感應到麻煩的凶兆,只要自己和奴僕死不了,多磨蹭——兒也不妨事。

白爺有——悻悻。

枯山派三人,也就紅眼楮——像個人樣,剩下兩個一個比一個怪。蘇肆沒有鮮草魚苗,也沒有自己的清池,他到底留戀枯山派什麼,它實在想不通。

小半天後,蘇肆順利找到了遠程施術者。只是那人比他們想象的——要警惕,也比他們預料的強大。

兩人交戰了整整三個時辰,白爺全程躲在岩洞巨石後,整只鵝瑟瑟發抖——它除了預測吉凶,便只會擰人,半個天生法術都不。隨便飛來一道術法,就能即刻送它歸西。

更何況,面前炸起來的法術比它這輩子見的都多。

它的奴僕透支所有氣力,才——對手生機斷絕。可敵人倒下之時,蘇肆也遍體鱗傷,站都站不太穩了。

放在平日,這——傷不至于一下子要他的命。但這里是荒無人煙的北地,別說受傷頗重,囫圇的活人也能生生凍死。

白爺差點被蘇肆的境況嚇到。

奴僕死相已現,它——被獨自困于冰天雪地,性命未卜。

可它仍未能感受到不祥之氣,是肉觸角凍傷了?——是此地太過嚴寒,它體虛肚餓,精氣不足?

「昂!昂!」白爺跌跌撞撞跑向尸體,在尸體上蹦跳大叫。

按照蘇肆的性子,該去啃咬那具尸體才是。勉強吃點東西,他說不定也能多點力氣撐著。

可蘇肆只是疲憊地搖搖頭。

「他們肯定——來找我。可惜妖群一時半——散不掉,這里又隱蔽,他們最快也——日出後再來……我就算吃了人尸,也活不到日出,我可不想讓他……們瞧見那副惡心模樣。」

他吐出一口寒氣,甚至露出一絲虛弱的笑意來。

「再說了,就算要吃,我也該先吃了你。」

「……昂!」什麼狗東西,簡直大逆不道!

「白爺,過來。」蘇肆的聲音突然平穩了。

白爺啪啪踩著地面,盡量威嚴地走了過去。它——沒站穩,身上便多了個暖烘烘的物事。它低頭一瞧,瞧見一塊溫潤的紅玉。

「我在那個王八蛋身上發現的,大概是他們施術暖手指的小玩意兒。你戴上這個,走遠——吧……去哪里都行。」

「昂?」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里冷得像冰窖,這人怎麼舍——把這種寶貝給出去。

「你個頭小,——能憑這東西保保命。就我這情況,單暖個手指也沒用……一時半刻的苟活,我不想要。」

蘇肆像是想通了什麼,笑——更燦爛了。

「這句話是不是挺像‘大俠’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白爺胸口墜著暖玉,又去擰蘇肆的手。

然而蘇肆沒再回應。他半合著眼,不知是休息,——是已然失去了知覺。白爺用腦袋蹭了蹭那人的掌心,蘇肆掌心冷冰冰的。

事情不該如此,它遲鈍地想道。

或許它該在這——,說不準它沒弄錯,——有轉機出現。它原本就是靠警示吉凶、听天由命活了這麼久,只要找對依附的人類奴僕就好,它什麼都不用想、也什麼都不用做。

它的能力從未出過錯。

考慮到這里,白爺又試探著擰了下蘇肆。蘇肆仍然沒反應。它耷拉下腦袋,呆呆地坐在原地。

蘇肆生機微薄,他真的快要死掉了。

可能它該听他的話,就此離開這里,尋找下一個氣運大吉的人混吃混喝。就算它的預測錯了一半,至少它自個兒性命無憂。

但白爺還是有點不高興,胸口的暖玉燙得它不太舒服。

蘇肆是見它一路安安靜靜,才敢單槍匹馬尋到這里來的吧?它的能力到底……

算了。

白爺伸直脖子,昂地大叫一聲,兩只肉觸角徹底耷拉下來。

它不想再去考慮能力的有無,事態的吉凶。那些東西太復雜,它想得腦殼發漲——只鵝沒什麼不好,——了好處就回以好處,做鵝也是要講道義的。

白爺撲稜了——兒翅膀,一頭沖出洞外。它身子雪白,一朝踏上雪地,只剩橘紅的嘴巴和腳掌。風雪稍停,周遭一片靜寂。白爺炸起羽毛,跑到最空曠的地方,抬頭昂昂大叫不止。

叫得口渴了,它便低頭吃一口雪。它不知道蘇肆——能撐多久,也不知道周遭到底有沒有人。它只是罵人似的大叫,越叫越疲憊,卻也越叫越爽快。

它不想死,那就叫到體力剛夠保命為止。如此一來,它也可以挺胸抬頭地離——這北地了。

要是倒欠奴僕情分,它豈不是很沒面子?

白爺不記得自己叫了多久,它吵得自己都有點發暈。它只記——在烏雲散去、繁星顯露之時,一雙腳在它面前停了下來。

它抬起頭,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女人身披暗紅披風,妝容精致,目光灼灼。

「我——是什麼,原來是只小小鵝妖。」

她笑嘻嘻道,摩挲著頸子上的小巧銀哨。

在她的肩膀一側,三只肥胖的麻雀擠在一起,好奇地歪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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