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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給——弄活傀咒?——是嫌自個兒死得不夠快嗎?」

陳千帆一句話堵回時掌門的瘋話。他從木台前站起身, 活動了會兒筋骨。歲月不饒人,集中精力解了六七個時辰的禁制,就算是他也吃不消。

外頭的防護陣似乎不太對勁——本應撐個兩三日,結果衰敗得比他想象的快不少。

好在這幫人狗急跳牆跳得高, 尸肉打得充足。本計劃為時三日的解陣, 大半天就完成。

陳老頭少遭了罪, 對時敬之難得客氣——一回︰「總之先吃點東西再說,——虛得都可以掛天上當旗子飄。待會兒打起來, ——要有個好歹, ——那徒弟不得生撕——老夫。」

衛婆婆見前廳的光芒暗下來, 又回到前廳。

她照舊沏——一壺熱茶,端給陳千帆。隨後擰了條熱毛巾, 長吁短嘆地擦起時敬之頭頸髒污。

陳千帆則慢悠悠喝著茶,看向木台上疲憊的年輕人。

尹辭離開後, 時敬之不再硬撐無事。他又嘔出幾口鮮血, 整個人癱軟下去,出氣多進氣少, 好半天才緩過來。

怪不得急著趕人,這對師徒簡直膩歪到他眼疼。

被陳千帆迎頭教訓一通,時掌門沒再多話,乖乖漱口喝甜粥。他雙手端著粥碗,一臉平和,——同下一刻就要捧碗飛升。

陳千帆不由地抬起眉毛。

看之前那黏糊勁兒, 他還以為時掌門打算來一場悲情大戲,硬要沖去門外幫徒弟。誰料這人老實到匪夷所思,吸粥吸得氣定神閑。

此人只是恢復——三歲記憶,不是根治——惡疾, 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心安。

時敬之喝完粥,在木台上調——調姿勢,閉眼準備小憩。

陳千帆按捺不住,不陰陽不快的毛病又犯了︰「人家都說關心則亂,——小子心態倒挺好。」

先前怕死不敢上木台,時掌門恨不得雙手雙腳摳地抵抗。眼下要出門直面秘典,喪命風險半分不少,這人卻從容了起來。

活見鬼。

這小子面相非大奸大惡之流,但妖氣過重,不是什——純善之輩。雖說知道此人不至于背信棄——,陳千帆嘴下沒留情面︰「——別是和徒弟約好,一出門就跑吧?」

時敬之笑道︰「那豈不是負——前輩一片美意。」

「美意?待會兒腦袋印上活傀咒,——可就自在不起來了。」

「活傀咒下,晚輩一舉一動都無法自控——?」

「想什——呢,那老夫不得累死?我只是將施術經驗暫且烙進——的腦子,再給——定個攻擊目標——老夫丑話說在前頭。哪怕是臨時灌頂,滋味也夠——受的。而且此術既成,——與那秘典不死不休,逃都逃不。」

時敬之︰「原來如此。」

他還是沒露出什——恐懼之色,反而有些躍躍欲試的模樣。

完——完——,這禁制搞不好解得有點毛病,到底傷了腦子。此人傻倒沒傻,就是瘋得有點別出心裁。

陳千帆沉痛地直奔主題︰「——真不怕死了?」

時敬之︰「怕,但——今更怕渾渾噩噩,為活而活。」

陳千帆嘖了一聲︰「還打起機鋒——,——那三歲前是廟里過的——?」

時敬之彎起眼︰「並未,只是手中有背水一戰之力,身邊有不需猜忌之人。還要畏畏縮縮退讓天命,實在有點兒不像話。」

可惜陳老頭想了又想,實在算不出三歲小兒哪來的通天豪氣,只能當是解禁制的副作用。他不再理會時敬之,反手給自己灌——杯熱茶,挽起袖子準備活傀咒。

半炷香的工夫,陳千帆一陣翻箱倒櫃,不知道從哪掏出個皺巴巴的死人頭,懸在時敬之鼻子前面。

那腦袋皺縮變形,活像個長歪的葫蘆——的脖頸斷口縫——頭發編成的小小身軀,怪異的腥臭直頂鼻子,看著滑稽又駭人。

時掌門的豪氣霎時凍住,他咽了口唾沫,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緩緩縮起。

反正他就是七情濃六欲重,該怕還是要無傷大雅地怕一怕。

見這人又哆嗦起來,陳千帆松了口氣︰「行——別閉眼,好好看著,老夫要開始。」

「晚、晚輩明白。」

門外陰氣遮月。施仲雨捂著傷臂,啞口無言。

她與閆清竭力阻止秘典進攻,也打——不少尸塊。兩人怕干擾解陣,只是把——們從窗戶擲進屋內。

並非是他們功力暴漲,只因為秘典別有目的——

秘典活像有——靈智,狡猾無比——並未直接針對兩人,各個擊破,而是消極地避于妖群中,得空便給防護陣全力一擊。

每一擊下去,防護陣的光輝便會黯淡一瞬,看得人膽戰心驚。

為此,——甚至願意損失一點軀體。

入夜越深,秘典的妖氣越盛。而兩人體力有限,漸漸搏不動了。

施仲雨的手臂和肋骨受了傷,已然失去大半戰力。閆清也疲憊不堪,腿上多——道深重的血口。他提劍的手微微哆嗦,心急如焚。

秘典明顯打算坐收漁利。

一旦防護陣撐不住,妖群會即刻化身饑餓的蝗蟲,席卷陣內一切活物。他們也不再能躲回陣內休整,勢必被一鍋端掉。

他們盡——全力,沒有犯任何錯誤,甚至比前兩天還要拼命,卻只能眼看著狀況惡化。

這種——覺相當絕望。水滴石穿尚有奏效之時,他們薅——秘典不少尸塊,對面卻好似輕描淡寫抖——個毛。

妖氣濃郁,——同要結成實體。

怪不得事已至此,宓山宗也無人伸出援手——就算不考慮「不毀秘典」的限制,面前這玩意兒也不是凡人對付得——的。死道友不死貧道,比起被秘典盯上,犧牲一兩個門人,完全是可以接受的「損失」。

秘典似乎察覺——她的灰心,——眯起無數眼楮,稍稍歪過頭,千百道目光里盡是嘲諷。

閆清一雙鬼眼紅得駭人,他一直被施仲雨有意無意地護著,還存有些微體力。年輕人向來賭那麼一口氣,慈悲劍前萬妖游蕩,景象猶如地獄,實在辱沒了空石之名。

地上妖群聞到閆清腿上的血味,個個圓睜奇形怪狀的眼,吱吱喳喳叫得更加刺耳。秘典好整以暇守在陣外,就等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找死。

一只手按住了閆清的肩膀。

「禁制已解,一切順利,照料掌門花了些時間。尸塊甚至有富余,足夠戰斗之用……辛苦二位。」

尹辭沉聲道。

「是時候將這不知好歹的妖物拆。」

施仲雨一顆疲憊的心髒跳了跳,卻沒安定下來——尸塊有富余,至少擋災符不用愁。可現下出來的僅有尹辭一人,那人內力全無,戰況不會改變多少。

尹辭沒再說什——,他只是提著吊影劍,走向陣外尖叫簇擁的妖群。

他並未遮掩真正的實力,步子里也沒有戒備或遲疑。妖群恍若紛飛柳絮,被那鐵馬冰河似的氣息一沖,妖氣與殺意霎時淡——三分。

月光之下,黑劍掃過。

這一回,連閆清都能看出狀況的差別——

尹辭踏過眾妖頭顱,直奔秘典而去。他的劍招繁雜,劍劍直指要害之處,乍看之下一——往昔。然而這回劍尖刺向秘典,竟實打實地留下一道傷口。

不知為何,有——不一樣了。

掃骨劍劍式詭譎,難以預料。其中——出名的一點,便是劍招——其名——其劍路滿是沉沉死氣,似是來自陰曹地府——一式接一式,招招勾連,牽一發動全身,極難變招。

這劍法有多強大,便有多壓抑。其中除了置敵手于死地的殺意,再無其他情緒。

施仲雨之懷疑自己花了眼,她竟在這掃骨劍中看出一絲生機來。

宛——雪化冰消,料峭春寒之中多——一縷暖風。

解禁制的不是時敬之——,這人心境怎會有——此改變?

尹辭並不比施仲雨平靜多少。萬妖尖嗥,千百雙死人眼黏在他身上。可他從未這樣盡興,冰冷多年的血液漸漸回暖,帶來一陣陣化凍似的刺痛。

換做前兩日,這只是一場「非打不可」的戰斗。此時此刻,他體內似乎有——越燒越旺,無數情緒混合成一團,盡數由劍尖迸發。

時敬之是小啞巴一事,尹辭早有猜測,他原以為「與時敬之相認」一事,不會讓他改變太多。

可是他的世界近乎天翻地覆。

無論是最初的利用,還是最近的守護。無論是先前的玩笑,還是現今的承諾。他本不需要時敬之理解,也不需要時敬之回應。

不死不滅猶如一道冰冷的琉璃罩,只許他俯瞰世間。然而在時敬之緊擁住他的剎那,歷經百年,他終于徹底與塵世相連。

「牽掛」的滋味,原本是這樣好的——?

劍招——人心,他眼看著——透出隱隱生機。而在秘典回以術法攻擊時,他甚至不自覺地盡力躲避——

瞬息之間,尹辭忘卻了對死亡的向往。他只記得身後有必須回去的地方。

百年積雪裂于山巔,死水掀起滔天巨浪。尹辭化作一道裹滿戰意的腥風,接連不斷地刺向秘典,每次都帶下不小的尸塊。劍氣與邪氣糾纏不休,撞出一聲聲尖銳的爆鳴。

秘典再沒能踫到防護陣一下。

尹辭像是忘——疲憊二字怎麼寫,招式越發肆意自由、酣暢淋灕,一次都未回防護陣躲避。饒是尹辭沒有內力,秘典也慢慢睜大眼楮,一改先前的從容之態,明顯戒備起來。

閆清看得目不轉楮。

絕頂高手實戰,看一眼少一眼。他屏住呼吸,忘——腿上的傷痛,險些——自己憋得眼冒金星。

若是尹辭有內力就好——,他想。那人以血肉之軀與秘典法術平分秋色,已至極限。比起他與施仲雨的水滴石穿,尹辭猶如狂浪拍崖,可惜岩石還是岩石,無法毀于頃刻之間。

夜半之時終究到來,陰陽交接,霎時陽氣衰微,陰氣熾盛。

秘典鮮見地退開數十丈——藏身于騷動的妖群中,抬起那駭人的頭顱,望向天空。那兩條尸身結成的手臂交叉在胸口,做出一副祈禱的模樣——

身上無數咒文飛快滑動,發出刺目的血色光芒。

下一刻,——不再是跪坐在地的人身形態。無數畸形的胳膊腿從尸堆中探出,——們被螺旋的咒文包裹,拉扯成不正常的長度。

先前兩日,秘典的速度不比龜爬快多少。此刻無數長手長腳撐起它的身體,——動作帶上——讓人反胃的抽搐——,——同一條畸形蚰蜒,速度比——小的小妖還要快上——分。

秘典頭顱上,無數死人頭再次涌動。那道進食用的縫隙裂開,竟發出一陣破碎刺耳的嬉笑聲。

尹辭頭一回止住攻勢。

他與秘典纏斗——近兩個時辰,被波及的妖尸積起一座尸山。他立于尸山山巔,戒備地看向秘典——

情況不對。

就算解除禁制,秘典也只是一個沒有思想的法器。無論如何,——的首要任務是自保,而非玉石俱焚。北地荒蕪,——不知攢——多久,才攢起這一身用于供能的古尸。

先前的戰斗之中,——的自保意識並不遜于攻擊意識。作為交戰的對手,尹辭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然而眼下,——仿佛嗅到的血腥味的瘋狗,不管不顧地透支著力量。

血色咒文的光暈中,秘典遍身流淌尸水——一頭撞向脆弱不堪的防護陣,防護陣發出搖搖欲墜的喀嚓聲響,整個大地驟然顫——三顫。

咒文甚至蛇一般暫離秘典身軀,在它周遭四處亂竄。尹辭只是稍稍擦過一下,手臂便潰爛大半。

這已然是要身先士卒,而不是坐收漁利。

雖然不知道異變原因為何,戰斗只能繼續。境況惡劣,他無暇再顧及自身。好在有夜色與妖群遮擋,只要他「死」得隱蔽,閆、施二人應當不會察覺端倪。

尹辭調整了下呼吸,劍鋒剛要揚起——

發梢掃過他的面頰,夜色被金火一分為二。

時敬之換了件宓山宗的長衫,他一頭沖出法陣,藥到病除旗上金火熊熊。

「阿辭,——這州官放火,一——火燒遍九州,結果連根蠟燭都不許我點,可真是不講理。」

時敬之的聲音里滿是笑意,意有所指地打趣道,活像沒瞧見異變的秘典似的。

與二十余年前不同,時敬之並未哭爹喊娘地躲去他身後。那人輕巧地跳上尸山,站在了他的身邊。

「陳前輩將施術經驗借給——我,我有個絕妙的想法——附耳過來,我說給——听。」

半盞茶的工夫。

與禁地時不同,時敬之以妖尸為引,在面前憑空結陣。陽火不似以往的四處蔓延,——們在空中漂浮成拳頭大的火球,繞著吊影劍輕巧旋轉。

時敬之在妖尸山上巋然不動,就地打坐。哪怕秘典距離極近,他也沒有半點躲避之意——時敬之一心二用。左手控制火球,右手不住動作,在結一個極為復雜的陣法。

陣法未成,威勢已然驚人。時敬之的身邊,妖尸的精氣化成旋渦,壓迫感——若山傾。

秘典似是感受到了威脅,——放棄——進攻防護陣,轉而以極快的速度橫沖直撞,只想阻止這個未成的術法。

可它踫不到時敬之。

尹辭轉攻為守,站在時敬之——步之外。十——個金色火球繞著他旋轉,——們順著他的劍鋒燃起,沒有半分偏差,恰到好處地補全了掃骨劍的劣勢——

但凡秘典接近,——的護身咒文頃刻便被金火燒去。眨眼之間,數具古尸落下地面,又化作時敬之的施術材料。

秘典若轉而攻擊尹辭,那些火球會自行簇擁而上,將法術攻擊化為一陣熱風。

就像一副活著的盔甲。

天生陰雲卷起,在時敬之頭頂旋出漆黑的渦旋。地上的冰碴碎肉隨風而起,由大地向天空墜落。

時敬之在尸堆上一步未動,表情平和。宓山宗門服長袖翻飛,他雙腳踩在血肉泥濘之上,兩只手分別控陣,態勢利落優美。一圈又一圈金色陣法在他身後展開,遠遠看去,當真是一尊邪神神像。

而在那「神像」之前,尹辭橫起長劍。身周金火團越來越多,活物般飛得越來越快。他的劍也越來越飄忽,盡管不沾術法,卻愈發純粹飄忽,不像此世之物。

「他們要使用大型戰陣。」施仲雨喃喃道,「兩人撐起大型戰陣……時掌門他簡直……」

簡直瘋了。

她很確定,陳千帆暫借時敬之術法儲備,不是讓他這——瑟的。大型戰陣通常要數人數日之功,不得出現絲毫差錯,更別提一心二用。成陣不得離目標過遠,過程天現異象,必定被敵人察覺,因而還要更多人守陣。

現在倒好,一個敢施術,一個敢守陣。她一時間竟分不出哪邊更瘋一點。

秘典的邪煞之氣滾滾而來,盡數被那孤零零一柄劍擋在時敬之五步之前,未能越雷池一步。

秘典突然不動彈。

陣法金光倒映在它千百雙渾濁的眸子里,——抱緊探出的長腳長臂,不再貿然進攻————

頭顱上的死人頭顫抖不止,個個張開黑洞洞的嘴,露出青黑的舌頭,像是要嘔吐似的。然而一陣騷亂過後,那些嘴巴里吐出的並非尸水,怪異的旋律漸漸明晰,在夜色中飄散——

開始歌唱。

千百個死人頭翕動嘴唇,歌聲粗糲陰寒。歌詞像是古老的蜜嵐方言,帶有奇異的唱腔和韻律。

听得人毛發倒豎、心膽俱裂。

「捂耳!」施仲雨當即朝還在發呆的閆清咆哮,因而錯過——佳時機。她內力被歌聲引動,當場吐出一大口污血,險些就地走火入魔。

閆清慢了半拍,也沒能站穩,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身子。時敬之也蹙起眉,雙手顫抖起來。

尹辭卻笑。

他霎時將劍一收,撤到時敬之身後。吊影劍斜插進尸山,尹辭空出雙手,溫柔地捂住時敬之的耳朵。登時,時敬之臉上的痛苦之色消散,結陣雙手又穩了回來。

尹辭就這樣听著那來自陰曹的不祥鬼曲,表情不見波瀾。

他早已見識過更絕望的走火入魔之境,只是一首異域挽歌,還沒資格將他推下深淵。

「……你傷不到他。」尹辭對那秘典無聲道。

轉瞬,金光四起。

燃起的不是燎原金火,而是千萬條手指粗的火鏈——們剎那間閃現,瞬間穿透秘典龐大的身軀,將——牢牢鎖于天地間。

血紅的咒文狠狠纏住火鏈,像是打算——絞斷。可惜陽火天生克陰邪,時敬之的陽火又精純無比,反抗咒文冒出焦臭黑煙,雪片般融化殆盡。

秘典窮途末路,一身妖臂再次畸化伸長,盡數伸向不遠處的時敬之。各類法術不管不顧地爆炸開來,映亮了滿是烏雲的夜空。

歌聲不止,詛咒不斷。

時掌門面色蒼白,就算有古尸與妖尸為材,戰陣也將他徹底抽空。秘典的無數尸手探來面前,眼看要觸到時敬之的身軀,而後者甚至沒有浪費力氣哆嗦。

時敬之只是稍稍歪過頭,——受——下尹辭掌心的溫度。

繼而他使盡——後的力氣,右手兩指一並,朝上一挑。

陽火鎖鏈溫柔地絞緊,細鋸般切分秘典的身軀。萬千火鏈微微搖動,無一根差錯。一具具完整的古尸被剝離秘典,好似秋風蕭瑟,枯葉離開枝頭。

盡管只是從陳千帆那暫借的經驗,時敬之仍——發揮到了極致。

只是須臾,血紅咒文盡滅。「女王」倒下,原本滿地亂跑的妖群都怔愣了一刻。

古尸散落滿地,僵硬而完整。秘典還立在原處,可它看起來……不那麼像秘典了。

蜜嵐女王許洛,冰肌玉骨、國色天香。

她的尸身還立著,——同生于北地的雪山之仙。女王一雙渾濁眼眸直盯時敬之,僵硬的臉孔並無表情。

她胸口的衣服腐壞破敗,露出小半胸脯,一個青黑的蜘蛛痣靜靜臥于雪膚之上。

女王呆呆站——片刻,對面前兩人張開雙臂。

「對朕……笑。」

她的聲帶僵硬腐壞,聲音難听,卻帶著別樣的清澈與茫然。

「……對朕笑笑吧。」

尹辭毫無憐惜之意,順手拔起吊影劍——蜜嵐女王早已死去,他們面前的只是一具純粹的尸體,殺人法器的核心。

然而時敬之似有所——,他一只手抓住尹辭手腕,輕輕搖——搖頭。

離時敬之越近,她的聲音越清晰,表情越鮮活——那尸身的臉上,竟露出淡淡的恨意來。

「……朕的……同胞啊……能擊敗朕……很好……」

女王的尸首散發出淡淡光暈,那血紅色的光芒實在太淡,比起凶煞,更似哀傷。漸漸的,光芒細細收攏、凝在一處——

化作一條半死不活的符文,癱軟在女王掌心。

女王尸身攏起雙手,將——僵硬地遞向時敬之,面色又恢復——呆板。

「對……朕笑一笑……」

「阿辭,活傀咒下,我姑且識得此術。蜜嵐女王留下的不是殺人法器,是遺言,留給‘同類’的遺言……宓山宗的禁制解開,法器才認出我來。」

時敬之輕嘆道,閉上眼。他緩緩伸出手,觸踫那道眼看就要消散的符文。

「我不會有事,相信我。」

尹辭劍尖垂下。

咒文觸到時敬之指尖的一瞬,便倏然消散。尹辭沉默不語,接住——時敬之倒下的身體——那人身體溫暖,呼吸均勻,似是陷入了昏睡。

蜜嵐女王的尸體——乎在同一時間倒下。

她跌上浸滿鮮血的雪地,剎那間化作飛灰。妖群尚未散去,防護陣已然薄——蟬翼,卻仍在平穩閃爍。

不久前,屋內。

小輩們在外面打得要死要活,陳千帆已然準備好逃跑用的法器。他閑極無聊,從窗口底下挑好尸塊,做——兩對擋災符。

衛婆婆則以妖花染線,縫好了兩個精致的平安錦囊。她沒管尹辭是認真拜托,還是隨口把她支開。她只管——錦囊包好,捶捶僵硬的背,滿臉恬淡的平和。

「夜里——啊,那幫娃兒還在外面?」

「嗯。」陳千帆——擋災符一收,收拾起來桌上的研究用具。「小春,打包點衣服吃的,待會兒我們得跑。」

「為什——?」

「他們贏——,也只能拖延些時間。外頭妖怪多,防護陣撐不——多久,咱得逃得遠點,重新尋個地方住。」

衛婆婆愣愣地看著他,半晌又問︰「夜里——啊,那幫娃兒還在外面?」

陳千帆手上的動作一頓,他少見地沒發脾氣,只是重新答——一遍︰「嗯……這兒要變成妖怪窩——,——記得收拾東西,隨我走。」

「噯。」衛婆婆面色枯黃,局促地絞著手。「我要隨便出門,老爺又要打我。」

陳千帆直起腰來,——衛婆婆的脈。他眼皮跳——跳,到底沒吭聲。

衛婆婆倏地回過神,她看到陳千帆的面色,臉上浮出一絲黯然。她愣愣站在原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陳千帆面色平靜︰「……痴癥又發作——?」

衛婆婆垂下眼,臉上還笑著︰「只是偶爾忘些事,老糊涂,——近頻繁——些。不妨事,我去收拾東西。」

陳千帆沒說——,他繼續自顧自地打包行李。結果沒過半個時辰,只听噗通一聲悶響。陳千帆回過頭,正看到衛婆婆跌倒在地——她費——半天力,卻像是忘——怎麼爬起來。

陳千帆走去她身邊,不到十步路的工夫,她連爬都不記得爬了。衛婆婆呆呆躺在原地,嘴里無意識地哼起那支小調。周遭空氣仿佛陰冷了——分,空氣里多——一絲尿騷味。

沙啞的聲音在冰冷的廳堂回蕩,透出些淒涼的味道。

陳千帆拿起一塊妖尸,小心扶起衛婆婆的後腦,——行血紅色的紋路纏上她的額頭。隨即陳千帆迅速結陣施術,只是一整天又是解禁制,又是活傀咒。他整個人到了強弩之末,臉上現出些灰敗之色。

衛婆婆這才清醒過來,她茫然地張張嘴︰「夜里——啊,那幫娃兒還在外面?」

問完這句話,她又像察覺——似的,慢慢淌下兩行渾濁的淚來。隨即她立刻抬起手,將面上的眼淚抹淨。

「夫子,這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天厭’呀?」

陳千帆語氣平靜︰「是。」

惡疾有界限。不到,治起來事半功倍,到了,藥石難醫。遺憾的是,人人生而不同,誰也不知道那條界限的確切位置。

「我只是暫時沒想出痴癥解法。」陳千帆給她拿了條新褲子,語氣仍然平淡。「先走再說,總會有辦法的。」

腸子爛——,他就給她換套腸子。胃里長瘤,他就給她做個新胃——此重復,凡人也可成不滅之身。

可若是腦子糊涂——呢?

陳千帆苦思良久,不知道該換些。這個病癥有些難,他還需要時間。

然而逝——斯夫,不會為任何人慢下腳步。

衛婆婆搖搖晃晃站起來,她身上似乎開——道看不見的口子,生機不可遏制地流失而去。她接——三四次,也沒抓住陳千帆遞來的褲子。好容易拿在手里,她又對著——陷入茫然,想不通自己為什——要拿著這——個怪東西。

好在尸塊還剩下不少。陳千帆這回干脆用了古尸,一口氣耗費掉四五塊,衛婆婆大半張臉都被法陣蓋住了。

她再次清醒過來,模著臉上凹凸不平的痕跡,一句話也沒有說。

陳千帆姑且松了口氣,繼續收拾行李。旁邊衛婆婆換了身干淨衣衫,安安靜靜地理好日用物件兒,又模了模自己繡好的桃花。

「夫子,——還記得我們第一日見面麼?」

「不記得。」

「——還記得我為什——叫你‘夫子’嗎?」

「不記得。」

「不記得挺好。」她臉上的皺紋聚——又散,不知是難過還是欣慰。

衛婆婆小心地撫平衣角褶皺,原地發了會兒呆。不多時,她像是緩過來了,細聲溫言道,「夜半——,我去燒茶。」

小壺坐火,茶香四溢。

沒過多久,東倒西歪的四人進——門——施仲雨外傷挺重,內傷也不輕。閆清虛虛架著她,滿腿是血,原本健康的膚色也顯得慘白。

尹辭抱著昏睡的時敬之,看起來還算體面︰「前輩,我們將秘典徹底拆。法器核心損毀,其余古尸咒文未損。」

陳千帆︰「嗯,——們徹底解了法器,此地也能熱鬧起來。就算核心破碎,也算功過相抵,不會有大事。」

「那防護陣——」

「防護陣撐不——多久,秘典妖氣未散,妖群沒那麼容易撤。」

陳千帆捋捋胡子,活像無事發生。

「——們再忍片刻,咱們坐法器離開,跑他個一天一夜,那些玩意兒不會硬追。」

閆清面色變了變︰「蘇肆還沒回來,萬一……」

「現今我等狀況不佳,找也沒法找。」尹辭搖搖頭,「蘇肆有那鵝妖守著,又極懂得——何保全自己。等到了安全處,再尋他也不遲。」

閆清看著遍體鱗傷的同伴,垂下頭,咽下——沒出口的話。

尹辭的判斷理智至極,他若在這節骨眼上胡攪蠻纏,只會給人徒添麻煩。別說別人,他拖著一條傷腿,自己都走不——多遠。

時敬之的金火戰陣、尹辭的古怪劍術,他還將——們牢記在腦海里,曉得他們之間隔——怎樣的天塹。

若是他也有那樣的力量,是不是就不用暫時舍下同伴了?

尹辭沒管閆清苦悶的心思,他率先走上前,將時敬之放上法器——

那法器是個木船似的物事,前面沒有牽引的箭馬或其他妖怪,只在船尾放了兩個帶有繁復法陣的盒子,盒子旁邊放了滿滿當當的妖怪干尸,盒子本身也散發著淡淡的尸臭。

木船浮在空中,船下法陣已然閃爍,正在發動過程中。

尹辭——安睡的時敬之放在船尾,又給他蓋——件厚衣。

陳千帆拎起擋災符,正大光明遞給臨近昏迷的施仲雨。隨即他悄悄模模地塞——一對給尹辭︰「解禁制時你說過,咱倆有個約定?」

「我知道去哪兒尋不滅之身,會弄來一具給——研究。」尹辭接過擋災符,微微一笑。「活傀咒的殘陣,還煩前輩快些去除。」

陳千帆胡子抖——抖,他抱緊懷里的記錄簿,一雙眼瞬時亮——分︰「好說。」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木船終于發動。

陳千帆將——牽引至屋外,群妖在防護陣外磨牙。俗話說蟻多咬死象,沒了秘典,防護陣崩潰得慢了許多。卻也架不住群妖沖擊,慢慢出現——裂痕。

陳千帆跨入木船︰「小春,走了。」

衛婆婆應聲而至,她小心翼翼地向尹辭探出身子︰「孩子,這是你要的平安錦囊,拿好啦,一路平平安安。」

錦囊繡工精美,針腳細密,顯然用足——心思。尹辭道——謝,那會兒他原本只想把老人支開,衛婆婆想必也知道。但她仍做得極為認真,就像布置房內無人欣賞的刺繡桌布,枯枝綁成的小花。

尹辭看著老人和善的眉眼,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衛婆婆慈祥地瞧了他一會兒,轉頭繼續︰「夫子,這包是鍋碗瓢盆,這包是換洗衣服,這包是……」

木船上已然坐——五個人,鼓鼓囊囊十——袋行李。衛婆婆還是不死心,扯了一大袋上來︰「這包是夫子——慣用的物件兒。」

「饒了老夫吧,」防護陣發出一聲不妙的脆響,陳千帆急著走,語氣也快了——分。「沒了還能再買,差不多得。」

衛婆婆看——眼不遠處的妖群︰「嗯。」

「上來,待會兒咱們從那邊飛出去。然後……」

「我不走了。」衛婆婆笑道。

陳千帆的話語戛然而止,他皺起眉,仿佛听見——天大的荒唐話︰「小春,——說什——呢?」

「夫子拿貴重材料治完我沒多久,我又開始糊涂——……也就現在還能這樣說說話,待會兒又得胡言亂語咯。」

她笑得越發溫和。

「多謝夫子,讓我從老天那偷來這——多年歲,又在這安安心心活了三十年……人都說落葉歸根,我也想死在家里。」

陳千帆︰「總能有辦法。」

「要是能治,——早就告訴我——吧。」衛婆婆搖搖頭,「沒事兒,我不是掌門之類的大人物,無需和‘天厭’相斗。與其活著遭罪,不——體體面面地走。」

陳千帆安靜——會兒,淡淡道︰「——可想好——?」

「想好。」

衛婆婆格外坦然。

時敬之未醒施仲雨已然抱著擋災符昏睡,閆清也因為失血過多,處于半昏迷的狀態。尹辭只是沉默,目光有些復雜。

並沒有人挽留她,衛婆婆松了一口氣。

「走吧。」她擺擺手,兀自轉身回——屋內。

陳千帆低估——她,尹辭想。老人看過妖群,印滿法陣的臉上只有平靜,沒有畏懼。

陳千帆板著臉拉下機關。滿滿當當的木船艱難飄起,搖晃得頗為凶險,怎麼看都不堪重負。

不遠處,防護陣危在旦夕。陳千帆貌似把衛婆婆一事拋在了腦後,嘴里大嘖一聲︰「太沉——飛不動,還得丟點東西才成。」

其余人基本沒行李,他這話只能說給自個兒听。陳老頭面無表情地扒拉行李,刨開破爛堆似的研究器具,找到了方才那一包鍋碗瓢盆。

衛婆婆收拾的包袱整潔漂亮,扔起來也格外方便。包裹砸上雪地,發出一連串碎裂聲。木船穩——分,但依舊沒能飛高。

陳千帆抓起那一大包換洗衣物。換洗衣物溫柔綿軟,甫一落地,只剩 的一聲悶響。

船飛得更高——,可惜高度還是不夠。

陳老頭深吸一口氣,又解開他那袋「慣用的物件兒」。他朝袋子里看——好幾眼,這才解開袋口,——里頭的雜物 里啪啦往下倒。一時間,茶壺、茶盒之類的雜物散落滿地,凌亂不堪。

里面沒有貴重物品,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陳老頭很快平靜下來,傾倒速度眼看著快了不少。

雜物洪流中,一個茶杯灰頭土臉地滾出袋子,落向地面。

而陳千帆本能地接住了。

尹辭記得那個杯子——每到夜半,衛婆婆會雷打不動地為陳千帆倒杯茶,那便是他喝茶的杯子。

陳千帆手抖——一下,像是被茶杯燙到掌心,手指卻自作主張不肯松開。他就這樣握緊杯子,若有所思地僵住動作。

下一瞬,陳千帆毫不留情地施起法術。

「我得摒除點雜念,沒工夫記錄。尹小兄弟,——待會兒給我交代下情況。」

陳千帆是當之無愧的術法大師,施術動作嫻熟至極,一切恰到好處。

可是法術中途停止,沒能成功。

「前輩?」

「……太瑣碎了。」陳老頭有些茫然,「太瑣碎了,這得怎麼刪?」

他與衛春間竟沒有半點驚心動魄的事。也就相遇時有些不同,他早已忘——個干淨。在那之後,不過是每日兩三個時辰的相處,——句平平淡淡的話。

外加一碗熱飯,一杯溫茶,再無其他。

除了治病,陳千帆頂多給她捎幾朵妖花,讓她自個兒染線繡花。

他思來想去,找不到任何特殊的地方。可這三十年都夾著這細細密密的碎片,他無法剔除,也不知道囫圇剔除掉一切後,他還能剩下些。

陳千帆垂下頭,看向下方住——三十年的破屋。他記得里面每一個角落,廳堂一邊亂七八糟,一邊溫馨可人,涇渭分明。

他們原本不該是涇渭分明的——?這簡直毫無道理。

人間疾病,大多——是。無事時毫無所——,而傷起那一瞬過後,疼痛連綿錐心。

陳千帆搖搖頭,突然笑起來。他听著防護陣崩裂的喀嚓聲,語氣仍是平日的冷靜平穩,不知在向誰說話。

「也是有趣,老夫換得——活人心肝脾胃,扔得——這輩子的波瀾起伏,卻丟不掉一個破杯子。」

他看向閆清緊抱的慈悲劍,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這——劍擊飛的那一刻。

當時他想,他可能不適合當和尚。

現在他想,他可能也不怎麼適合當神仙。

陳千帆思忖——一盞茶的工夫,長嘆一聲。

「尹小兄弟,算啦。」他整整胡子,意興闌珊道。「那不滅之身,老夫突然不太想要。」

「——這些朋友狀況不好,得趕緊到安全的地方歇息——不會法術不要緊,法陣燒著尸塊,——調個方向就行……我那記錄簿,——留給——師父吧,好不容易有點才能,浪費——怪可惜。」

陳千帆還是那副氣死人的口氣。

饒是尹辭見多識廣,也怔住了一瞬︰「——……」

陳千帆搖搖頭,——茶杯揣進懷里。他仔細瞧了尹辭兩眼,又笑——笑。

「老夫就算得——不滅之身,也不是斷情絕欲的材料。天生不合適,勉強個——勁兒呢。」

「就這樣吧。」

他說。

「就這樣也挺好。」

尹辭沒來得及回話,陳千帆撐過船沿,一躍而下。少——一個人的重量,船身即刻抖——抖,猛地朝天空沖去。

陳千帆落了地,雙手背去身後,悠悠然然地進——門。

「夜半還沒過,再來杯茶吧。」

防護陣破,群妖攜著秘典殘余的妖氣洶涌而來。星空之下,一道術法被啟動——闖入房內的妖怪吸了個一干二淨,繼而伸展軀干,抽出花苞,炸出一串串鮮艷花朵。

一株桃花立于北地冰雪,安安靜靜地盛開——半個時辰。

終究消散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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