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辭被那句「你回來了」砸懵在原地, 再次忘了呼吸。
就算他先前就明白,時敬之九成九是小啞巴,他——是把這個念頭牢牢捂在懷里。尹辭唯恐那一點「僅是巧合」的意外成真,再次將他的僥幸粉碎一地。
眼前舊屋暗燈, 門外群妖環繞, 卻如同一個不真實的美夢。
塵世蹣跚數百年, 尹辭終于模到了一絲「命運」的善意。那善意熾熱無比,他下意識縮回手, 不禁疑神疑鬼起來。
「小啞巴?」
尹辭清清干啞的嗓子, 他試圖直截了當地發問, 發出的聲音比他想象的小了不少。他以為自己體內的經絡早已死去,此刻卻有一股熱流順脊背而上, 帶出一路的針扎之感。
時敬之的懷抱更緊了。
禁制已解,眼前迷霧散盡, 時敬之從未如此清醒。
那份極為強烈的欲念仍蟄伏在他的心底, 它從盲眼凶獸變成了乖順狼犬,再無法動搖他的思緒。
然而此時此刻, 時敬之——是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平時利索的舌頭僵在嘴里,化為一截不知好歹的死木頭。
他一會兒想解釋當初的「死別」,一會兒覺得直接告國師一狀比較好。感受到尹辭近在咫尺的體溫,他又滿心酸軟,想調侃「現在我可不會認徒為爹」,這句話卻又被「你近些年過得怎麼樣」壓下。
時敬之恨不得長出八個腦袋, 各說各的,把方才所——的一切全倒出嘴巴。
可惜他的嗓子眼似乎被這些瑣碎話語堵了個嚴嚴實實,只漏出一聲短促的「嗯」。
真奇妙,時敬之心想。
三歲的他想要抱住尹辭, 兩條胳膊根本攏不過來。如今他將人抱在懷里,甚至還有富余抬起手,理理那人的頭發。
尹辭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身體有些僵硬,沒再說一句話。比起先前,單看擁抱的姿態,兩人似乎換了個位置。
可那份生機與溫暖一如既往,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呢?
尹辭冒出個奇怪的念頭——或許時敬之已經死了,而他不小心瘋了。面前不似真實的平安景象,只是瘋狂之中的幻覺。
他緊緊揪住時敬之的衣衫,不慎抓緊衣衫下的皮肉,也不敢收斂力。尹辭怕自己放開手,面前人就會變成青煙、流沙,或者什麼他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時敬之被捏得倒抽一口氣,終于疏通了喉嚨。他沒掙扎,而是張嘴絮絮叨叨,勢要把二十——年前的沉默補回來。
「北地沒有花。等回了中原,我去給你尋一些。這回若遇到花妖,為師一旗桿就能戳個串兒,你想拿多少就有多少。」
「我想起我為什麼怕鬼了。阿辭,你當時給我講了那麼些鬼故事,陰森勁兒連禁制都封不住……」
……
嘮叨空當,時敬之目光掃過黯淡的大陣、所剩無幾的尸肉,以及尹辭沾滿血的外衣。
古尸——味稍重,和新死的「尸體」略有差別。陳千帆臉上只有驚訝,沒有慍怒,想必那「尸體」不是無辜生者的。
他大概能猜到它們的來源。
時敬之神色黯了黯,可他沒有責問尹辭自傷,也沒有追究不死不滅。
他只是一件件理著二十——年前溫暖瞬間,輕聲不斷地敘說。直到懷中人慢慢回過神來,不再僵得像塊石頭。
時敬之剛突破禁制,本就神衰體虛。講話耗心力,他講著講著忍不住放松身體,讓擁抱變成了彼此倚靠。
「……行了,歇歇吧。」
尹辭察覺到了對方的疲憊,青煙和細沙是不會疲憊的。他也不認為自己能瘋得這樣有條理,只好將滿心恍惚化作一腔解月兌。
他松開時敬之,袖口揩去對方臉上的污血。等擦得差不多,他又細細觀察時敬之的臉,仿佛兩人第一次見面,而他要把這張面孔牢牢刻進腦中。
「你——好麼?」
尹辭瞧人瞧了半天,驚覺干看有點不妥,沒話找話道。他甚至想假裝往日的從容,要不是那語調破碎沙啞,時敬之真要信了。
時敬之瞥向不遠處的殘尸,心底一陣抽搐。他不知此人怎麼好意思問出這話——不死不滅,難道也不會痛了麼?
時掌門可不管尹辭活了二百年——是二十年,是宿執還是尹辭。當下,他只覺得徒弟讓自己操碎了心,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氣的。
于是他往後一倒,實話實說︰「不好。」
尹辭心里剩了點風聲鶴唳,伸手就要把脈。誰知時敬之嗖地把手縮回去,不讓他抓。
他背著陳老頭,比著口型。
【我活了二十多年,生來第一個對我好的是阿辭,死前——後一個對我好的沒準也是你。現今你把自己切成血葫蘆,我能好嗎?】
「把自己切成血葫蘆」?
尹辭瞬間反應過來,這人不是單純地找回了本欲。時敬之目睹過他與巨妖那一戰,沒準猜到了什……
呯呯兩聲脆響。
木台前的陳老頭見兩人黏黏糊糊個沒完,著實看不過去了,一人賞了一個爆栗。尹辭正屏——凝神思考大事,頭一回獲此待遇,殺——差點沒壓住。
「干啥呢,干啥呢?差不多得了,啥時候了——逼逼叨叨不停。」
陳千帆熟練地無視了那股子殺。他用唾沫噴完時敬之,一雙眼戳向尹辭。
「這小子橫豎死不了了,不需要你送終,你——在這杵著干嘛?我那活傀咒——要材料,——不滾出去干正事!」
時敬之一反常態,他沒有繼續黏徒弟,而是伙同陳老頭一起趕人——時掌門直挺挺地躺回木架之上,義正辭嚴道︰「陳前輩說得對,形勢危急,正事為重。」
尹辭一時不知道什麼才算「正事」。
世上會有比二十——年的失而復得——重要的事情嗎?
要不是閆清和施仲雨還在外面,他恨不得豁出一切,將那秘典按住撕成碎片,再回來好好盤問盤問時敬之。要不是時機不對,他壓根不想讓這小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萬一又弄丟了可怎麼辦?
比起患得患失的尹辭,天生物癮的時敬之反而冷靜得出奇。他似乎只是普通地憶起過去,——到了許久未見的人。險惡的禁制下仿佛沒有激烈的愛恨,也沒有計謀的陰霾。
「去吧。」時敬之心平氣和地催促道。
看來眼下的事情不了結,他們是無法坐下來好好談的。尹辭左看右看,當初那個黏著他不放的孩子連半點影子都不剩。
于是他只得長嘆一聲,換了件干淨外衫,大步邁入風雪之中。
然而在尹辭身後,時敬之再次側過頭。衛婆婆不在外間,沒人關上正門。他定定看著尹辭的身影漸漸變小,在風雪中走得越來越遠。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張——,剛好把對方頎長的背影遮住。
繼而時敬之緩緩收緊拳頭,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勢在必得的笑容。這一回,他沒管旁觀的陳老頭,也不在意這笑容是否「正常」。
本欲已現,他知道要怎樣得到它。
人生路上,他不再跌跌撞撞地逃離死亡,而是朝親自選擇的終點奔赴而去——歷經二十余年,他終于找回了一顆能觸踫他人的人心。
「陳前輩,活傀咒拜托您了——請您動作快些,我想與我那徒弟一同對付秘典。」
他想要尹辭,將這個人留在他身邊。並非作為他的私有物,而是作為一個有血有淚的「人」。
他想要活下去,比之前每個瞬間都要想。
同一時間,弈都。
春風一視同仁,徑自越過國師府的朱門。
江友岳擱下毛筆,看向不遠處的神龕——神龕上的盆景無風自動,細小的花苞炸裂——來,猩紅的花瓣微微搖晃。花朵的甜香中含著若有若無的腥氣。
江友岳怔愣片刻,面色復雜地嘆了口氣。
「師父,可是師公留下的禁制已解?」
江友岳的下屬仍戴著祭天面具,恭敬的語氣里多了幾分擔憂。
「不錯。」
「時敬之命在旦夕,原本一心求生。眼下他勘破本欲,指不定會舍近求遠,甚至與我等為敵……」
「天命難違。」
「若是天命難違,當初師公何苦逆天而——,下手封他本欲?」面具人似乎對「天命」二字有所抵觸。
江友岳眼皮抬了抬︰「你可知‘本欲’為何?」
面具人看向自個兒的師父,面上露出一絲疑惑。這問題于他很簡單,可被師父正兒八經問出口,他反而不敢隨意回答了。
江友岳︰「‘本欲’一事,原本就不是天命所為,談何逆天而——?」
面具人噎了下︰「——請師父賜教。」
「世間欲念繁雜,凡人之軀難以承受。定欲一術,乃聖人自行設下——初逢世間最為美妙之事,就此定下本欲。如此集中一點,不易被萬欲侵擾,得以維持心智。」
「少年定欲,人心已成,難以干涉。三歲幼子則不然。吾師封其本欲,鈍其心志。他能抵萬欲,本欲又朦朧,耗不去全部心力,我等極易馴化。」
江友岳凌空比了個手勢,神龕上的花朵被盡數擊碎,落了一地花瓣。
「時敬之不似蜜嵐女王,前十六年渾渾噩噩,虛度光陰。也不似閻不渡,一生任性妄為,——事毫無章法。」
「如今大器已成,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那人知道多少,殼子里有沒有‘心’……與聖人大業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