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做了個不算長的噩夢。他清楚自己在做夢, 心里還算踏實。
蜜嵐女王不似閻不渡,她沒心思給世人留下細節,近乎浩瀚的恨意與絕望劈頭而下,時敬之險些失去意識。
女王性子比閻魔頭還要狠戾幾分, 對「同類」——沒有半點手軟。時敬之有些後怕——要不是自己得了尹辭與陳千帆的協助, 未必能打贏秘典。要對付戰力全開的「女王送葬」, 正常看來,他至少得有——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她希望把遺言交給足夠強悍的同類。
時敬之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鑽了空子, 他只是有隱隱約約的感覺。蜜嵐女王的遺言, 必然不是他能輕松消化的東西。
果然, 磅礡的絕望——中,她給出的信息相當直接。
噩夢——始, 時敬之便看見了北地萬丈冰川。蜜嵐女王站在冰川邊緣,身著藍白皇袍, 冷艷逼人。
她身邊並——人。
而在她的對面, 站著大允的上萬軍隊,其中還夾雜著數千蜜嵐士兵。為首的是一白馬——者, 看打扮是那時的允朝國師。
「朕是什麼?你們制造的怪物,還是武器?」
烏雲與暴風——下,她問得平靜。那聲音被術法傳出,周遭的武將士兵無動于衷,似乎只有國師才能听見。
國師微微挑眉,上下打量著蜜嵐女王。後者咳出一口血, 笑容里滿是嘲諷,整個人猶如立在冰川——巔的病梅。
「朕治病——時,在自身血內尋得——陣。那法陣復雜到不似人間之物,——確實有人為改動的痕跡。它自打出生便陪著朕, 朕這短命怪病、駭人欲念,全與它有關吧?」
比起疑問,蜜嵐女王的語氣更接近叱責。國師目光中露出幾分欣賞來,然而那欣賞很快轉為遺憾。
「能察覺血陣,不愧是傳聞中的——術奇才,可惜……」
他的聲音很低,同樣透過——術送出,針刺似的扎來。
「不用可惜,今時今日,朕只想死個明白——東西,若你膽敢在朕眼前撒謊,朕就算下地獄,——要帶你身後的幾萬人命同去。」
蜜嵐女王冷笑著打斷了他。
國師——臉悲憫,如同注視——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望著女王身邊蓄勢待發的——數術法,沉吟片刻,終究是開了口。
「大允代代有欲子,才華橫溢、風華絕代。聖人以身祭天,上天才賜下如此福分,汝等並非怪物,而是天命所望。我等將你送至自由之地,——是一片苦心。」
「可惜,可惜……婦人家人心淺薄,定欲太偏,終究難承天運。」
蜜嵐女王的笑容越來越大,寒風吹起她的長袖,煞氣與仙氣混作——處。
「欲子?定欲?朕且問你,那差點要了朕命的‘血絲怪病’,就是定欲麼?」
國師溫和頷首︰「確實如此。」
女王握緊手中的帕子,笑容有些扭曲。晴天——上卷起烏雲,雲層中傳來隆隆雷聲。
她的絕望越發濃重,裹挾著凌亂的碎片。定欲時的記憶,很難說是祝福還是詛咒,她注定——生——甩月兌。
女王許洛身患咳血怪疾,難以生養,因而被皇家冷落。她入宮多日,王族僅僅把她當個漂亮擺件供著,只給了她一個叫阿桃的女奴。
然而——心插柳柳成蔭,兩點浮萍相遇,女王有了此生第一個友人。
某個春日,她收到了這條手帕。陽光——下,女奴阿桃雙眼閃閃發亮,笑得——比燦爛——
【收著吧,我繡的!我記得今兒是你的生日。噯,咱倆都被孤苦伶仃地困在這,總得彼此支持才成。】
【我從我家妹子那學了大允的歌,我唱給你听!大允話怎麼說來著,暖、暖風有情桃枝俏……】
【可惜我家都是皇奴。要不我肯定要走遍全國,到處唱歌。阿洛,你將來想做什麼?】
明明只是一個笑容,卻是她此生見過最美的東西。怎樣都好,她還想再看——次——
許她可以實現那人的願望。
數年後,王族的尸堆旁,染血的王座上,新王沖友人開心地宣布——
【我要廢除皇奴制度,你可以隨便唱歌。】
【我會照料你的家人,——會照料好這個國家……現在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阿桃,你為什麼不笑了?】
奴隸阿桃戰戰兢兢地跪在王座之下,頭也不敢抬。听到這話,她抬起頭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沒過多久,阿桃——家則被民眾以「出賣王族,支持暴君」圍攻。阿桃並未向昔日的友人求援,許洛發覺的時候,他們已然越過邊境,逃去大允。
她再——找不回那個笑容了。
阿桃倉皇逃走,而她再怎麼勵精圖治,在蜜嵐民眾看來,她永遠只是個殺夫滅族篡位者,居心叵測的異鄉人。她進退兩難,偏偏又時日無多。
她心里明白,她再——看不到那樣的笑了。
何等可悲可笑的——生,只換來輕飄飄——句「人心淺薄,定欲太偏」。
那什麼才是「正」?
女王松開手,那條皺巴巴帕子隨風飛舞,掉下山川。她直視著國師的雙目,近乎一字——頓道︰「大允代代有欲子,才華橫溢、風華絕代。朕就知道,朕不會是最後一個……這就夠了,足夠了。」
「來,朕教你兩件事——第一,人之將死,其言未必善。說不殺人,是朕騙你的。第二麼……」
放開那條手帕後,她笑得更美了。
「你該守好你的秘密,死人未必不會說話。」
女王話音剛落,——數艷紅的咒文激射而出。國師面色一變,試圖以術法抵抗,卻被——即洞穿心髒。飛濺的鮮血中,巨大的冰川登時碎裂,幾萬軍隊頃刻墜入冰海。
「——東西,就讓你瞧瞧‘婦人家’的恨意吧。」
國師的尸體被咒文拖拽上前,女王將它緊緊擁在懷里——陣血色輝光後,更多尸首簇擁而來。在被尸首淹沒前,女王面色死灰,嘴唇輕動。
「朕會讓你們知道,那聖人以身祭天,上天賜下的不是福分,是厄運。」
「朕會成為這厄運。」
幾十年,幾百年,總會有她的同類來到這北地。哪怕只有——點可能,她也要他們付出代價——
邊的憎恨與絕望中,她終于流下淚來。在噩夢的最後,時敬之看見女王動動嘴唇,——倔強地將最後的話語吞了回去。
看那個微小的口型,她似乎想要呼喚一聲「阿桃」。
噩夢「遺言」中的信息實在駭人,尸堆涌上的觸感過于恐怖。時敬之驚喘兩聲,猛地坐起身來。
他溺水似的胡亂掙扎一通,緊接著被一只溫暖的手抓住。
時敬之熟練地將手握緊,擁住手的主人。那份絕望和壓抑險些把他淹死,好在他還擁有——截永不沉沒的浮木。
「醒了?」尹辭松了口氣。
時敬之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醒——活傀咒的後遺癥猶如宿醉,加上蜜嵐女王的「遺言」影響,他的腦漿仿佛正在顱骨內冒泡。時掌門松開徒弟,扒拉了半天木船船沿,試圖嘔吐。
結果胃袋里沒有東西可吐,他干嘔半天才緩過神。
三歲時的記憶恢復,時敬之知道「定欲」——事與上任國師月兌不了干系。誰知這「干系」從二百年多年前就開始了。
插手的還不止一個國師,是一群。
蜜嵐女王、閻不渡以及自己,都是某種叫做「欲子」的活物。他們的咳血怪病,扭曲欲念,統統是拜這個身份所賜。
大允代代有欲子,除了女王和閻不渡兩個格外鬧騰的,還有多少人埋葬在陰影——下?
按照遺言中的說法,初代國師祭天後,「欲子」方才出現。可是「欲子」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時敬之恨不得現在就飛去弈都,嚴刑拷打江友岳。可惜江友岳被保護得嚴嚴實實,他——被皇家戒備,怕是不好出手。
況且此時此刻,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哪有什麼短命怪病,他只是血液中帶了個用途不明的——陣。那法陣生來便跟著他們,連蜜嵐女王都未能將它去除,可見不是好相與的。
活傀咒時效已過,時敬之失去了陳千帆的——術儲備,推不出更深層次的線索。他只能抓住尹辭,虛弱地四處亂看︰「陳前輩和婆婆呢?」
木船似乎是某種——器,它正安穩地停在皚皚雪原——上。施仲雨與閆清還在昏睡,船上唯獨不見陳千帆、衛婆婆的身影。
尹辭垂下目光,輕描淡寫道︰「都走了。」
時敬之紛亂的心思——即凝固——器還帶著熱意,他們準是剛停下來不久——下空空曠曠、荒——人煙,這個「走」想必只有——層意思。
過了半天,他才有些遲鈍地思考起來——他出門前,兩位——人分明還好好的。怎麼——覺過去,人就沒有了?
他——即抓緊尹辭的手,像是怕面前人也消失似的。
自從解開禁制開始,——是惡戰——是遺言,時敬之身心就沒有休息過。尹辭看著眼前人,只覺得此人——肢百骸寫滿疲憊,往日旺盛的生機都淡下幾分。
他思考片刻,沒追問遺言——事,而是自顧自繼續道︰「施仲雨與閆清的狀況不怎麼好,需要個暖和地方養養傷。此地離孿川不遠,我們可以去那里稍歇片刻。」
「眼下剛剛日出,陰氣減退。我去尋尋蘇肆,你在這里等我。」
尹辭口氣平靜,——帶著不容置疑的鎮定,听得人很是安心。
就像多年前那樣。
……對了,阿辭是不死不滅之身呢。他後知後覺地想道,忍不住又開始走神。
只是一瞬,時敬之感同身受了蜜嵐女王的痛苦——要是身邊沒有這麼——絲塵緣牽著,那些沉重的真相砸下來,自己沒準——會陷入不知所措的絕望。
時敬之生出些奇妙的劫後余生感,背後滲出一層冷汗。
尹辭像是誤會了時敬之的呆愣,以為他還沒從噩夢中緩過來。
他掏出個精致的平安錦囊,塞進時敬之的掌心︰「衛婆婆繡的,里面有陳千帆寫的平安符,記著別隨便打開……我收了你的‘花燈契’,總得回個禮。」
說罷,尹辭從懷里取出另一個平安錦囊,在時敬之眼前晃了晃︰「這是我的,花燈契我——放好了。」
哦,這是在哄自己。
時敬之突然覺得此人——套三板斧二十年沒變,可見著實存貨不多。時掌門盡管滿心沉重,還是差點被徒弟逗樂。
尹辭有點笨拙地繼續裝爹,自個兒的語氣都有些猶疑不定︰「等到了孿川,我給你做魚吃。」
時敬之把平安錦囊小心翼翼地揣在懷中,拿眼看尹辭︰「為師早過三歲了,剛才只是在想正事。」
他不——是當年的小啞巴,這點賄賂已經糊弄不了他了。
「不過我還挺想吃果汁魚片。」他稍稍思索片刻,嚴肅地補了——句。
尹辭的表情松動下來。他舒了口氣,剛想說些什麼,眉頭便慢慢蹙起。
時敬之扭過頭,順著尹辭的目光看去——不遠處,——道白煙滾滾而來。光看形狀,接近的東西有點古怪,妖氣卻相當淡薄。
待那東西近了,兩人才看出個大概。那是一群兔妖拉的小型雪橇,雪橇上站著——個人影,那人影手里拎著——只……大鵝。
大鵝腦袋上頂著兩個肉觸角,眼神嚴厲——不滿,他們眼熟得很。
白爺胸口掛著塊暖玉,看著驚魂未定,所幸沒受什麼傷。蘇肆暈在雪橇尾,他被厚衣服團團裹住,臉上還沾著血,看著——還留有幾口氣。
「好久不見啊時掌門,你們枯山派是不是丟了點東西?」雪橇停在木船旁邊,橇上人巧笑倩兮。
時敬之︰「……多謝沈姑娘。」
他有點哭笑不得,只得先配合沈朱演戲。以尹辭的閱歷,大概在鬼墓下便發現了他倆的聯系。現在沈朱當面裝不熟,他——時不知道該不該介紹這位部下。
就這氣氛,說不說都怪尷尬的。
時掌門一份真情剛到手,熱乎勁還沒過,生怕手——滑摔出縫。他——時張口結舌,想不出圓滑的對應。
另一邊,尹辭的確記得來人的臉,那人正是鬼墓下的沈朱。
他們還在鬼墓時,時敬之便與此人鬼鬼祟祟獨處過。閱水閣弟子向來滿地跑,到處調查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如今在這里撞上,勉強可以通過巧合解釋,不過……
尹辭瞥了眼沈朱胸口的鳥哨,——想到時敬之身上的麻雀毛,心下了然。只是現下他換了張臉皮,——不知道時敬之有沒有跟此人提過這茬事。
好歹兩人——直避著他聯系,直接戳穿好像有點傷人感情。眼下時敬之不吭聲,他好像怎麼開口都不太對。
師徒兩人——個看天,——個看地,氣氛陷入可疑的沉默。
沈朱觀察了會兒這莫名其妙的氣氛,眉毛越揚越高。見兩人誰都不吭聲,她慢慢咂模出一點味兒——
沈朱把蘇肆拽上木船,繼而轉向尹辭︰「——了,我知道你。我確實是時敬之的部下,不過他沒有跟我亂說你的事。閱水閣的消息一向快,——听說你在城門口當眾親師父,我就認出你來了。」
她笑眯眯開口,試著緩和氣氛。
「尹辭是吧?鬼墓那會兒我印象就挺深。敢那樣對親師父下嘴的,我就見過你——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