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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辭看著那只眼楮。

那只眼楮里只有茫然。甫一見光, 它遲鈍地轉了轉,又直直盯向尹辭。不知是光線刺激,還是意識殘留。縫隙中的眼楮慢慢濕潤起來,變形的眼球表面泛出淚光。

可惜肉神像沒有嘴巴, 神祠內仍是寂靜一片。

對視只是剎那, 于尹辭卻無比漫長。

作為允朝的大眾信仰, 帝屋神君神祠算極神聖的地方。神祠內最大的不敬,也只是時敬之正在偽裝的舉動——偷點黃金散錢, 隨後立刻離開。

哪怕是最不羈的惡賊, 也不敢直接沖撞神像, 唯恐遭受報應。

其實允朝不排斥其他信仰。見塵寺這——向佛的門派,也與外界相處和睦。尹辭並非沒在神——之內尋求過答案, 可各式神佛像成千上萬,他還沒瘋到挨個剖開看看。

何況是繁華之地的神像。

神祠人來人往, 神像沾滿人間煙火氣, 誰能想到它——與此等異事有關?

【若不是我——你喊上來,「這里」——是你終——未至之地。】

幾百年, 他曾在無數神祠駐足,從未想到探查神像本身。想來也是,這不過是他又一個近在咫尺的「未至之地」罷了。

尹辭撫上那道縫隙,心下五味雜陳。

誰能料想,他找了百年的「長生之人」。第一個找到的,竟是一尊散發著淡淡腥臭的肉神像。

他唯一活過凡人壽限的「同類」。

神像之下, 安安靜靜排著一排蒲團。供果依舊水潤,香灰還有余溫。這座繁華城市中的居民,真的清楚自己拜了何物麼?

有人特地將肉神像放在這里,為的是什麼?

大允建國以來, 帝屋神君的信徒日漸增長。各地建起千百座神祠,其中又混了多少肉神像?

源仙村以活人造像,進程不——太快。大允各地,又藏有多少「源仙村」?

久違的,尹辭全身血液仿若結冰,他仿佛觸到了黑暗中的一張蛛網。他一時想不清,自己究竟是獵物、是蜘蛛,還是一根流落在外的蛛絲。

發現尹辭沒反應,時敬之拎好包裹,主動擠到神像後。

他先看到一臉復雜的尹辭,隨後才看到縫隙里的那只枯眼。那只眼只是牢牢盯著尹辭,並未移開目光。

一回——二回熟,時敬之這回沒哆嗦。

他從尹辭手中摳出碎片,毫無憐憫地嵌回縫隙。確定封死了,他又用陽火烤合裂紋,只留下一點凹凸不平的痕跡,就算細看,也很難察覺。

此人全程繃著臉,沒露出半點不忍或猶豫。

「阿辭,走了。」

收完尾,時敬之沒等尹辭回答,便勾住他的腰,帶人離開了神祠。

尹辭閉上眼,由得他帶著走。

神祠之外,月明星稀。

時值早春,嚴寒已去。未到深夜,街上仍然熱鬧。還有不少人支著攤子,賣些零碎雜物和小吃。更有人收工休息,身上掛了各——奇形怪狀的工具或貨物。

兩人身著樸素,就算戴著帷帽,在行人中也不算顯眼。

縱然發現了尹辭的異常,很默契的,時敬之也沒有進一步逼問。他只是將尹辭帶到僻靜暗巷內,一邊把金燭台融成碎金珠,一邊默默等尹辭回神。

如今的時敬之可以自如地控制陽火。碎金被他輕輕托于掌中,一點點融成滾圓的小珠子。

時敬之就這樣細細融一顆,略微掃尹辭一眼。他刻意散發著「我也剛好有事要忙」的氣息,舉動和緩平穩,毫無催促之意。

駭人的發現讓尹辭心力難分,這份體貼的安靜如同雪中送炭。他看了眼沉默的時敬之,沒有強裝無事,而是自顧自地繼續思索。

時敬之垂頭繼續,唇角多了一抹淺淺的笑意。

等他收拾好心情,時敬之已經把金燭台全融成小顆金珠,看不出半點本來的模樣。

見尹辭又露出些活氣,時敬之——包裹一背︰「想完了?」

「回去吧。」尹辭的語氣恢復平淡,「這——兒灶騰出來了,我回去給師尊燒糖醋魚。」

誰知時敬之卻搖搖頭,一把抓住尹辭的手腕,——他從暗巷拖回街上。

「明天就要啟程北向,下次進這——城市還不知是何時。阿辭,我們逛逛再回去。」

看尹辭微微皺眉,時敬之又補了一句。

「你的手都冰了,至少先吃頓熱飯,這是師命。」他這句話內容不容反駁,語氣卻相當柔軟。

尹辭揉揉額角,只當此人又是心血來潮︰「知道了,我隨你去。」

時敬之笑意更盛。他又戴好帷帽,把尹辭拉到一個餛飩攤前。

餛飩攤半露天,開在街口,攤子上坐滿了——教九流的人。橘紅的火光透過白花花的熱氣,在寒風中釀出幾分暖意。幾個健壯漢子吃足了酒,正在攤子邊吵吵嚷嚷。言語的白汽與熱食的蒸汽齊飛,大部分食客的面孔都影影綽綽。

此處雖在鬧市,倒多了些別樣的隱蔽,而且攤子少見的干淨。

時敬之的眼光準得一如既往。

哪怕是從神祠供奉箱里拿的錢,此人花起來也毫無心理負擔。時敬之叫了兩大碗餛飩,又讓店家特地添點肉蛋澆頭,這才回到座位。

時敬之情態放松,配上煙火氣極重的景象,料峭寒夜也顯得熱烈鮮活。

看著看著,尹辭的目光柔和了幾分。

縫隙中的眼楮在他心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意。他人坐在這平凡的攤子中,骨縫里的冰寒緩緩消散,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拖回塵。

餛飩上桌,香氣撲鼻。

小餛飩皮薄餡少,剛好一口一個,味道有——樸實的溫厚。冬夜的熱食永遠有——奇特的魅力,讓人不得不安心起來。

時敬之沒有立刻動筷。他把帷帽前面的軟紗撩起,一雙眼笑意盈盈地看向尹辭。

……自己非——沒哄好人,反倒被這小子哄進心坎了。尹辭一時哭笑不得,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時敬之深知自己來路不明、實力驚人,氣勢卻一點不落。便宜師父坦然坐在對面,釋放的善意也不卑不亢,有——接近狂妄的理所應當。

不得不說,這份「狂妄」先前令尹辭警惕,眼下卻讓他有些喜愛。

「阿辭,你要一直盯著我瞧,餛飩就涼了。」

時敬之喝了口熱湯,大嘆一口氣。

「慢慢吃,吃飽點。待——還有不少活要干呢——錢幣麼,找些乞兒出沒的地方放好。金子太扎眼,我們回客棧的路上再散掉。」

「怎麼,師尊怕帝屋神君報復?」

「怕什麼,為師好歹砍過那東西。」時敬之噴了口氣。

尹辭︰「……」

懂了,他這師父只怕看不見模不著的。再不合理的事物,此人一旦知道能砍,就生不出懼意了。

尹辭懷疑這「不合理的事物」甚至包括自己。

不敬鬼神不敬仙,不敬尊長不敬天。尹辭總覺得便宜師父不該叫時敬之,該學那閻不渡,叫「時不敬」更為貼切。

「只是錢財是平民百姓捐的,要擅自花掉,豈不是負了那些虔誠信徒?反正錢會讓神祠收走,進引仙——的口袋。不如我替神君行個方便,用這錢扶扶弱,只收兩碗餛飩的辛苦費。」

時敬之說得格外理直氣壯。

「這可是神仙手里薅的餛飩,多吃點啊阿辭。」

尹辭無奈,只好——一大碗餛飩塞進胃袋。放下筷子時,他鼻尖甚至多了點汗。

「阿辭,其實我明白。你到現在還無怨無悔地跟著我,所查之事八成與這肉神像月兌不了干系。」

等尹辭吃完,時敬之輕快地開口。

「逢場作戲很累人,我清楚得很。阿辭,今後在我面前,你不必特地掩飾自己——就算我想模清你,你不願說,我也不——強問。」

他笑得更愉快了。

「就像之前說好的,這是場堂堂正正的比試。」

尹辭失笑︰「師尊還惦記著那‘揭老底比試’麼?」

「那是自然。」

時敬之伸手,整了整尹辭的帷帽。

「我巴不得你比我想象的強,早些把我查個清楚明白……早些找到我,來我身邊。」

「既然如此,何不把信息都說與我算了?」

「要是阿辭只是武藝強,沒什麼人脈,還是不要插手此事為好。說實話,我真的不想放過你這個助力,也真的不想把你卷進無力應對的事。」

時敬之笑著搖搖頭,那份輕松第一次黯淡了些許。

「走吧,咱們分別放置銅錢——炷香後,城門外踫頭。」

「也可。」

兩人分開後,尹辭並未第一時間藏銅錢,而是直奔信站。

上山闖佛心陣前,他便放出要求調查時敬之。按照當初的約定,灰鴿們會——信件送來永盛城。就算時敬之不主動過來,他也是要悄悄來一次的。

如今正方便。

可惜正如時敬之所說,他的身世也沒有那麼好查——尹辭綜合了幾封信件,只得了一條線索。

孫懷瑾那老頭,有七個姓時的後代還在世。幾人看著都普通至極,家境豐厚的算不得巨富,家底貧瘠的也只是中下,人也個個簡單清白,老實得如同——于田死于田的莊稼。

無論怎麼看,幾人都不——有時敬之這樣的古怪親戚。

不過收獲也不是沒有——其中一條已死之人的記錄,引得尹辭好奇起來。

孫懷瑾有個外孫女,——為時崇玉。

時崇玉之父是個小有——氣的行商,與孫家女育有兩兒兩女。時崇玉——來面容姣好,能文善武,相當出挑。可惜其父行事保守,只想將其早早嫁人。

時崇玉一身骨頭硬氣得很,不願認命,直接與家中決裂,自個兒闖起了江湖。

這一闖還真闖出了點名堂。

時崇玉性子剛烈,耍得一手好槍,得了「碎玉槍」之稱。她年紀輕輕就打出了些——氣,因而被太衡挑中,收為弟子。只是山河遠闊,江湖人來來往往。「碎玉槍」時崇玉活躍了五六年,就此銷聲匿跡。

她自學成才,又在外耗費了太多時間,算不得太衡第一流的弟子。江山代有才人出,無人關心她的消失。時崇玉在江湖上留下的,僅僅是一個「病逝于二十出頭」的傳言。

而那傳言,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尹辭——信合上,用信站的火盆就地燒淨。

如此看來,按孫懷瑾的血脈推算,時崇玉是最有可能與時敬之有關的人。橫豎他們此行要路過太衡,這條線索值得一探。

「小啞巴」與「便宜師父」之間空缺的二十四年,他非要弄清楚不可。

……別說時敬之希望自己「找到他」。

就算時敬之想要退開,他也——撕開經年的迷霧,到那人身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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