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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 四人投了永盛附近一家小客棧。

這回時敬之沒有拖延,他將閆清與蘇肆喚到眼前,——寺內發生的慘劇一五一十地說了。

閆清得了慈悲劍,心情相當不錯。就算突然要下山, 他也只當時掌門心血來潮, 又要趕著去做什麼。一朝听到覺非方丈的噩耗, 閆清呆愣在原地,眼圈瞬間紅起來。

覺非方丈不過五十歲上下, 還在壯年, 而閆清剛剛二十出頭。在年輕人——來, 那樣的高手,仿佛一堵永不——傾塌的牆壁。

就算再過二十年、三十年, 覺非方丈也該笑眯眯地待在見塵寺,等有緣人會面。

「我……我本想……」閆清說了個開頭, 便說不下去了。

本想做什麼呢?尹辭默然。

一——人中, 閆清與覺非和尚的緣分最深。他是想拿劍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堂,得胖和尚一句贊許。還是想做盡善——, 光明正大再拜訪,還覺非一份善緣?

無論閆清曾經偷偷下了什麼決心,那決心注定不——有結局了。

閆清最終也沒說出口。他嘴唇抿得緊緊的,放下慈悲劍,一個人快步沖出客房。

相比之下,蘇肆冷靜得驚人。他一反常態, 並未追上去,而是目送閆清離開。

蘇肆鮮見地正襟危坐,規規矩矩道︰「三子不——多想,——我還有——要問。」

時敬之不顯意外︰「問。」

「覺非大師在十年前就被人下了詛咒。掌門以此推斷, 見塵寺是凶犯的主要目標,我同意。盡管未與見塵寺說明,我猜掌門知道詛咒的正體。」

時敬之不語。

蘇肆無力地笑笑︰「兩根連通,同生共死。用毒,則血主毒發身亡。焚火,則血主燒身而死。我們不久——才見過雙生根,不是麼?」

當初在源仙村,還是由他解釋的。作為赤勾教——教主,該學的不該學的,蘇肆都接觸過不。

雙生根為邪物,佛心香破邪凝神。

方丈送客,踫觸佛心香,體內妖根必有反應。到時凶犯可根據方丈送的客,于千里之外下不同的殺手——劍氣貫心,內力碎骨,抑或是陽火焚身。

佛心陣開啟,無論來者是不是枯山派,凶犯都能以此殺死覺非與覺。

時敬之高調殺死鄭奉刀,——往回蓮山,大半個武林都知道此事。凶犯由此提——安排,並非難事。

只看這點,枯山派似乎只是被人順手利用,可是——

「可是時機實在是太奇怪了。」

蘇肆握緊剔肉刀刀柄,口中喃喃。

「以佛心香送客,——提是佛心陣開啟。佛心陣上次開啟還是百年——,這回起陣,皆因《無木經》回歸……而《無木經》回歸,則要鬼墓被破。」

「凶犯為什麼在十年前,就知道鬼墓——在覺非方丈壽限內被發現,並注定被破?又如何知道三個月的濯經——期間,必定——有人上山面見方丈?而且此回栽贓,凶犯對見塵寺、枯山派的狀況未免太過了解……」

蘇肆越說臉越白。

如——他的推測是真的,十余年前,覺非大師成為方丈開始,這步棋就被埋下了。之後凶犯靜待鬼墓現世、江湖大亂,再趁勢拔掉見塵寺這根定海針……

這是凡人能做到的——麼?

「時掌門,你身上還有仙門禁制,這到底——」

「好了蘇肆,你又鑽牛角尖,世上哪有那樣夸張的陰謀?」

時敬之露出個撫慰人心的平和表情。

「覺非方丈不下山,每年也要見過——回客。只要——握好消息,在會客期間殺人就好。以佛心香為準,髒水潑得更穩妥罷了。」

「十年前,我還是個十七歲的毛頭小子。如今闖蕩江湖,純屬心血來潮,不可能被人量身定制這等陰謀。仙門禁制嘛,未必與此——有關,雙生根也非仙門獨有的詛咒……凶犯興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瘋子,趁視肉之亂興風作浪。」

蘇肆不怎麼服氣︰「就算要掀起混亂,一般人也不——等十年啊?」

「所以說是瘋子。」

蘇肆︰「……」

見對方執意不深究,蘇肆只好起身︰「——吧,我去看——三子的情況。」

「蘇肆,如——你還想離開枯山派,現在是最好的機會。待今日之——傳開,枯山派在江湖上不——好過。」時敬之突然開口。

蘇肆的腳步頓了頓。

「算了吧時掌門。我在外也不好過,在這也不好過,有什麼區別?」

他笑了笑,頭也不回地踏出門去。

蘇肆一走,時敬之整個人松弛下來,長出一口濁氣。自始至終,尹辭抱著雙臂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見時敬之心情不佳,他特地借了客棧廚房,動手做了些糖——子。誰知便宜師父點心都不踫了,——是不好哄。

時敬之心里有。

雙生根的詛咒,似乎不是「順手利用枯山派」那麼簡單——時敬之沒把——說開,不是不確定,就是還有其他考慮。

無論是哪種,尹辭不想強逼他開口。

謀略方面,時敬之不比自己差多——關重大,他應當心里有數。自己要貿然強問,無異于對「另一位高手」的輕慢。

眼看時敬之又開始發呆,尹辭——糖——子一放,倒了兩杯熱茶︰「吃。」

他的語氣相當不客氣。

「阿辭,辛苦你做這麼多……為師沒胃口。」時敬之心不在焉道。

「你中午就沒怎麼吃東西,這樣下去會體虛。」

尹辭毫不客氣地伸出手,捏住時敬之的面頰,逼他張開嘴。

「接下來變數多,要是神智不清、體力不足,還不知會出什麼。」——

畢,他毫不留情地塞了一顆點心。

時敬之磨磨蹭蹭咽下點心,終于笑起來︰「喂點心跟喂毒一樣,世上怕是只有你了。」

糖——子被尹辭做得清甜不膩,極易入口。時敬之慢慢吃了——顆,好容易打開胃口,將一盤糖——子吃得一干二淨,甚至又添了兩盤。

喝完熱茶,時敬之的情緒明顯好了些︰「我還想吃點甜酸口的,阿辭,你——不——做山楂糕?要不晚上吃櫻桃肉?」

尹辭一口回絕︰「今天師尊吃的油夠——了。弟子只養人,不養豬。」

時敬之︰「……」

時敬之一臉哀傷︰「好徒兒,這種時候,你該縱容下為師。」

「——吧,——晚上只有糖醋魚。」

「為師給你打下手,山楂糕……」時敬之充分發揮自己的「物癮」,鍥而不舍。

尹辭好笑地看著時敬之,懷疑此人討吃是假,撒嬌是真。

時敬之背靠小客棧的窗戶,夕陽照上墨發,給他覆了層安恬的柔橘色。尹辭——平靜下來的時敬之,心里突然沉了沉。

要不是自己「白衣人」的身份被寺內得知,——點關注。到了最後,覺——只會領時敬之一人面見方丈。

那樣金火燃起時,還是不——有人攔住時敬之。

慘劇即成,時敬之只能親手撕碎見塵寺遞來的善意,殺死作為目擊者的知行,隨後帶他們倉皇逃竄。

冤屈生恨,罪行如墨。到了那時,時敬之的心魔還——是落雪般的白色麼?

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謾罵與怨憎,他還能冷靜地思考,真心為覺非方丈難過嗎?

一瞬,尹辭有種微妙的感覺——自己正試著攏起碎片,為時敬之拼湊「人心」。然而同一時間,另有人悄悄出手,恨不得此人碎得再徹底些。

……錯覺吧。

許是最近他一直在考慮時敬之的——,關心則亂。

「店里正用灶,山楂糕不。要麼徒兒帶師尊買兩串糖葫蘆,可好?」

尹辭甩甩頭,又開始逗弄便宜師父。

誰料時敬之沒有以玩笑回他,而是慢慢繃起臉,雙眼發亮。

「阿辭,你拿出真本事,從這到永盛城要多久?」

尹辭一怔︰「不帶閆清和蘇肆的——,半個時辰吧。問這個做什麼?」

「我和你一起去永盛,什麼都不用帶。」時敬之眯起眼,那副游刃有余的狡黠又回來了。「我們去城里買糖葫蘆,偷偷吃,不讓任何人發現。」

尹辭默默伸出手,模了模時敬之的——額。

沒燒啊?

時敬之扒拉開他的手︰「不管覺非大師一——的真相如何,咱們肯定被人盯上了。四個人一起去永盛,又要留下痕跡。不如避開大城市,直奔宓山宗——等進了城,我修書給施仲雨,借太衡法器‘箭馬’一用。」

「反正去宓山宗要北上,——路過太衡。見塵寺不——立即放出消息,我就說計劃有變,我只能親自送上寶圖拓片,然後騎箭馬走人……」

尹辭瞬時領——了他的意思︰「然後等見塵寺慘案爆出來,咱們就卷馬而逃?」

「什麼——,為師最後肯定——還馬!只是沒有箭馬,我們光去北邊雪境就要兩個月。多借一——兒,想必施前輩也能理解……我到時給她帶點補償。」時敬之聲音越來越小。

還補償,要是施仲雨信他們殺了覺非方丈,他們師徒倆怕是要提著腦袋補償。

「只送信的——,不一定要去永盛。你還有別的打算?」

時敬之沖他眨眨眼︰「阿辭,雙生根都出來了,我們總得確認下另一條線索……哎這個表情,我就知道你還記得!」

夜晚,永盛城。兩道人影利落地翻.牆而入。

時敬之熟練地帶上帷帽,托跑腿向太衡送信。尹辭則在暗巷等著,替他警惕四周。見時敬之回來,他剛要帶人旋身而起,手里卻多了件東西——

「現在走吧。」時敬之塞給尹辭一根糖葫蘆,自己也啃上一根。

尹辭︰「……」——

來這小子的物癮真不是開玩笑,說吃就一定要吃。

尹魔頭盯著手里的糖葫蘆,那種自己挖坑埋自己的感覺又回來了。教時掌門孰輕孰——一——,實在任——道遠。

由此一來,他們成了大允史上頭兩位叼糖葫蘆進神祠的賊。

帝屋神君的神祠建在城內最繁華的地段。拜神時間早已結束,大堂還有——個守衛守著。

神祠寬敞安靜。桌上燭台金光燦燦,燭火飄搖。供——色澤明亮,新鮮得仿佛剛摘下來。

帝屋神君的神像立于神台,面容雌雄莫辨、靜美非常。那一臉悲憫,與源仙村的肉神像一模一樣。

時敬之吊在橫梁上,從糖葫蘆上拽了個山楂,往門口 噠一扔。守衛剛移開視線,蒙面的尹辭從天而降,利落地放倒眾人。

「阿辭,你去查看神像,我來偽裝偷竊痕跡。」

時敬之從懷里掏出塊包袱布,——桌上的黃金燭台包起來。他又從供奉箱里掏出一——銅錢,還故意往地上撒了些。

尹辭則繞到神像背後。

他一點劍氣凝于指尖,瞄著金像底座最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割下一塊外殼。

尹辭——先敲打過神像,他知道它不是空心的。他只希望里面是普通的泥身,或其他常見的填充物。

然而在他撬開的縫隙內,傳來一絲輕微卻熟悉的腥氣。

在那道一指寬的罅隙之內,尹辭——到了熟悉的棕紅色肉泥,以及一只變形的眼楮——它有些干癟,因為陡然見光,瞳孔迅速縮小。

永盛神祠,矗立于此地二百余年。二百年間,神像並未更換。

可那只眼楮就在那里,仍在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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