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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溫和, 日光澄如清茶。

室內軟墊與綠植混成柔軟的狼藉。窗戶開了一半,破碎的經書被風拂得沙沙作響,氛圍還帶有詭異的平靜。

可在這份平靜的中心,景象如——地獄。

陽火不比凡火, 方丈也非凡人。火焰包裹中, 他的外貌依然如舊, 並未潰爛發黑。覺非方丈氣息全無,又似乎只是垂頭打盹, 讓人心存一絲苦痛的希望。

覺會怔怔坐在牆邊, 整個人如——失了魂靈的干尸。年輕的知行和尚面色青白, 嘴唇哆嗦,全身都在抖。時敬之模索著握住尹辭的手, 手指潮濕而冰冷。

四雙眼楮齊齊看向火中的覺非和尚,無一人做聲。眾人屏息凝神, 像是在等待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奇跡。

世上到底沒有奇跡。

少頃, 自雙足開始,覺非方丈的軀體開始潰散。

鮮活的肉身微微碎裂, 散作雪白細膩的灰。繼而灰燼被燒透,徹底化為虛無。就這樣,覺非方丈安靜地維持著坐姿,一點點自下而上崩塌開來,歸于房內回旋的微風。

過了半柱香,又似過了半個百年。

灰燼燃盡, 金火終于熄滅。榻上沒有舍利,沒有遺骨,只留下一片焦黑的燒痕。

參悟一世塵緣,回首不染塵埃。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 結束得無聲無息。

空氣一時凝滯。「覺非方丈已死」這件事沉重如山,此刻卻懸浮在空中,久久不能落地——明明就在不久之——,方丈還安然無恙,——著與眾人講話。

饒是尹辭看遍紅塵,也再次被人世無常弄得口舌發苦。

看到覺會和尚臉上的悲意,知行和尚往後退了兩步。那片焦黑的痕跡宛如一記重錘,將他的神智震得七零八碎。年輕和尚接近崩潰,跌跌撞撞沖向門扉,只想從此處逃走。

「 !」

一道真氣瞬間激射而出,警告似的打在知行和尚面前。

見知行停住腳步,時敬之面無表情地收回手,又去看那片焦黑的燒痕。

「你……」知行和尚咬牙,神——還有些恍惚。「我見過這金火,你——」

「知行,慎言!」覺會和尚終于搖晃著起身,聲音干啞。

「師父,你知道尹辭是那鬼墓白衣人!他剛才攔住——伴,分明知道發生了什麼。江湖豪杰眾多,能使肉身金火的,我們也只見過時掌門……」

知行和尚語速極快,聲音有些窒息。仿佛只有捉住一點確定的仇恨,他才能再次呼吸似的。

尹辭知曉那份感覺。絕望臨近,人們改不了天命,只得徒勞地抓一根逃離崩潰的稻草。方丈之死太過突然,毫無預兆。年輕和尚的混亂與悲意,連佛祖都無法平復。

他只得將它們化為憤怒和仇恨。

可惜覺非和尚提——料到了這一點——

覺非本可以說些別的。

覺非方丈能撐這麼久,八成察覺了致死的原因,他本可以將其公開,讓和尚們尋找凶手。就算不執于仇恨,江湖動蕩在前,見塵寺眼看群龍無首,他也本可以留下遺囑,安排身後事。

可他沒有。

覺非方丈用盡全部力量,留了一句普普通通、相關他者的話。

【覺會、知行,老衲今日之事,與枯山派沒有任何關系。】

……所以切莫嗔怒蒙眼,切莫冤枉無辜。

「師兄說過,今日之事,與枯山派並無關系。」

覺會和尚語氣平穩,合十的雙手微微顫抖。

「覺非師兄是寺內修為最高的人。他的判斷,會比你的判斷差麼?」

知行和尚眼眶紅了。

他張了張嘴,到頭來無話可說。知行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他茫然地看著師父的雙眼,卻沒發現半點息事寧人或蒙混過關。

他的師父,對死去的方丈深信不疑。

知行一腔戾氣落了個空。他只得強忍淚水,挪開視線,盯住地上一盆砸爛的綠植。綠葉之上陽光四濺,知行借那鮮活的顏色勾住雙眼,不敢往榻上看。

覺會繃緊一張苦臉,半晌才轉過身︰「尹小友,敢問剛才——」

尹辭答得干脆︰「陽火燃起前,方丈大師的命脈就斷了。大師功力深厚,以肉.體力量強行壓制,才撐了那麼久。」

覺會和尚沉默許久。

末了,他一聲輕嘆︰「阿彌陀佛,施主們還是快些下山吧。你們走遠後,我再公布此事。」

說罷,覺會和尚朝門口走去,卻也被時敬之一發真氣攔了個正著。

「大師,還請留步。」

覺會和尚盡管也有些恍惚,卻沒像知行那樣顯露怒色︰「時掌門還有話要說?」

「如果剛才阿辭沒有察覺異樣……我會上——把脈,大師也會湊近關心方丈的狀況。」

時敬之松開尹辭的手,慢慢握緊拳頭,聲音沉了下去。

「我慣用陽火,能以火防火,不會有事。可大師關心則亂,直面那等陽火,想必性命難保。見塵寺一下失去兩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必定元氣大傷、自顧不暇。」

「到時由知行師父看來,我剛踫觸方丈大師,方丈大師便陽火焚身而死,又連帶著害死了覺會大師您。就算我聲稱‘不會蠢到當場下手’,連在場的知行都要懷疑我派,江湖上又有誰會真的信我?」

覺會微微皺起眉,陷入沉思。

「局面在此,晚輩百口莫辯。為爭取時間逃下山,我別無選擇,只能出手殺死知行……如此一來,不僅枯山派的名聲臭了,見塵寺也會把我派視為眼中釘。」

他這句話仍說得坦坦蕩蕩。知行哪听過這樣直白的殺人宣言,登時後退一步。

時敬之並未看向知行。

他的臉上月兌了往日的客氣與笑意,又露出眉目間的邪氣來。他就這樣往狼藉中一站,生出些不怒自威的氣勢。

「……但看這局勢,我總覺得有些不對。殺人者若是只想刁難枯山派,大可挑些普通人殺了,用軟柿子栽贓陷害。特地害死一位武功高深的方丈,——在有些興師動眾。」

他的語氣太過理所當然,知行听不下去了︰「時掌門,你把人命當什麼了?」

「知行!」覺會大喝,「這里是方丈的房間,你要在這犯嗔麼?時掌門,請繼續。」

「殺人者既要見塵寺自身難保,又要把髒水潑向枯山派,圖的是一石二鳥。晚輩看來,‘攪亂見塵寺’恐怕才是最重要的目的……覺會大師,晚輩有個請求。」

覺會和尚深深地看了時敬之一眼︰「時掌門請講。」

「請您就此閉關,徹底封寺,斷絕對外所有往來。」

覺會︰「何解?」

「我來解釋吧。」

這次應他的不是時敬之,是尹辭。

第一股真氣打出去時,尹辭便曉得了時敬之的心思。不得不說,——幾日的沙盤沒白玩。便宜師父的反應更快了,對于大局的洞察能力讓人欣慰。

就是冷靜得近乎無。

再讓他說下去,怕是會刺激到兩位僧人。枯山派的惡人,只要自己一人就夠。

尹辭退到門口,倚上門,徹底封住兩個和尚的出路。

他吸了口氣,特地讓語氣顯得傲氣十足︰「濯經會期間嚴防死守,方丈與首座卻同時橫死,必出混亂。混亂平息前,持續封寺是最好的選擇。」

覺會皺眉,慢慢回過味來︰「兩位這是讓貧僧詐死?」

「倘若殺人者知道您活著,說不定還會向您出手。不如順勢將計就計、溫存——力,對見塵寺沒有壞處。」

听到這里,知行愣住了。

他一會兒看向時敬之,一會兒看向尹辭,悲憤中多了幾分迷茫︰「要是殺人者在寺內,不是一下就露餡了麼?」

尹辭︰「沒有毒藥能燃起此等陽火,法陣和詛咒倒是可以。覺非大師一代高手,不可能察覺不到身上的法陣痕跡。由此看來,只能是詛咒,還得是極隱蔽惡毒的詛咒。」

覺會恍然︰「師兄終日在室內參禪。若要施術,在寺內絕無機會。」

尹辭點點頭,沒有再多說。

覺會和尚能當上見塵寺首座,悟性自然不差。

覺非大師上次下山,至少在十年之。光是以此事排除,就能把凶犯範圍縮得極小。施術者肯定不會蠢到留在寺內。

只是對方至少在十年前就埋下詛咒,耐心與惡毒讓人心驚。無論殺人者計劃為何,所欲所圖必不可能是小事。

意識到這一點,覺會的苦臉終于松弛些許,似喜似悲︰「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封寺不是不行,可要是有人特地問起,我寺實在不好欺瞞。」

「再者,我寺若就此事不表態,瞞下師兄遺言,時掌門的路會難走許多。」

時敬之——進一步︰「無妨。」

「這是造業。」覺會和尚的腰又彎了些許。「要為自保犧牲枯山派,欺瞞天下,師兄第一個不會饒我。」

時敬之再次看向榻上的燒痕。那片黑色沒透出半點光亮,恍若直通地獄的洞窟。

他靜立片刻,撩開衣擺,竟是半跪下來。

時敬之攥緊的拳頭沒有松開,表情仍然算平靜。他直直看向覺會的眼底,沒有半分逃避之意。

「時掌門?!」

「還請大師理解,讓見塵寺各位大師委屈這一次。佛門清淨地,不執愛恨仇——覺非方丈的死因,若大師信得過晚輩,晚輩會替見塵寺查個水落石出。」

時敬之一字一頓,語氣無比鄭重。

「無論如何,此事有晚輩帶來的‘因’,既成惡果,晚輩願一人承擔。殺人者手段毒辣,江湖又逢視肉之亂。見塵寺是穩定武林的中堅之一,決不能再受損傷。」

覺會愣了片刻,大嘆︰「師兄參了一輩子塵緣,在凡事因果上慎之又慎。此回諸位上山,他本想就此了了《無木經》之緣……可惜是人算不如天算,逃不過因果業障。」

只是短短幾炷香,覺會和尚面容滄桑,仿佛老了十歲。

「好,貧僧答應你。這份孽緣,由貧僧接下。」

時敬之這才站起身來。

「師父,我來說謊。我會朝外放出消息,說方丈與師父死于陽火,我被時掌門匆忙襲擊,僥幸逃月兌。」

一直沉默的知行突然插嘴道。

「我本就心境不穩,日日被師父和方丈罵。如今不過是、不過是再破一戒。若只有我置身事外,此事必成我心魔。」

「師父,在那凶犯的計劃里,本來就該由我引發混亂。這也是因果,對不對?」

說罷,知行深吸了一口氣。

他從方丈小桌內取出一根佛心香,沒等覺會和尚回答,便直接向時敬之低頭︰「時掌門,眼下眾人都在濯經院。事不宜遲,我偷偷送你們下山。」

他又兀自提高聲音,嗓音還有點顫抖︰「這謊話我說定了。時掌門,你們……你們千萬別死,不然我的心魔不知道得多大。」

這回他直視時敬之的面龐,目光里沒有動搖,只有悲戚與堅定。

時敬之微微一——,繼而認真地點了點頭。

「阿辭,你去叫上閆清和蘇肆……勞煩小師父引路了。」

誰知角色互換,這回換覺會開口︰「時掌門,還請留步。」

「大師?」

「貧僧且問你,你不惜折腰懇求,也要保存我寺。所求為何?為‘自己’,還是為‘大義’?」

時敬之沒有回頭。

「自然是為‘自己’。」

他依然答得坦坦蕩蕩,毫不遲疑。

佛心香在,內力回歸,心魔消失不見。眾人上山花了數日,下山只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到了貪主之地,知行止住輕功,落于山石之上。

「余下的佛心香夠諸位出山了。」

知行和尚啞著嗓子道。

「山側人多眼雜,封寺在即,恕貧僧不遠送。時掌門,方才貧僧一時糊涂,言語多有得罪,望時掌門海涵。」

時敬之回了個禮︰「小師父珍重。」

事發緊急,閆清與蘇肆一頭霧水。他們剛想開口詢問,便被尹辭一手一個扯著,飛快離山。

眾人剛離開不遠,身後傳來悲痛至極的哭聲。

知行和尚獨自留在貪主的山上,立于空曠的天地之間,終究是痛哭出聲。

幾炷香後。

山陰處,石門外,枯山派四人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出了回蓮山,白雪青松還是往昔的模樣。周遭無人,萬事萬物依舊靜謐荒涼。

尹辭走到時敬之面前,將他的手扯出袖子。

時敬之指甲很短,如今卻深深地嵌入傷口。傷口迸裂,淋灕鮮血染濕了包傷的白布。就在被尹辭發現的——一刻,時敬之還緊攥拳頭,沒有松開。

有那麼一瞬,時敬之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自己垂下頭去。可這一次,尹辭並未因為他的自傷而放出半分怒氣。

「師尊,過來。」

尹辭少見地張開懷抱,主動抱住了他——不是為了應對敵人,也不是為了研究招式。

「……阿辭,我不太想哭,也哭不出來。」

時敬之緊緊回抱,近乎貪婪地汲取對方的體溫。

「覺非大師臨終——的舉動,不單是為了枯山派,也是為了讓見塵寺月兌離陰謀……可他對我們的好,沒有半分虛假,也沒有任何目的,我想不通。」

「我明白。」

「我很難過。」

「……我明白。」

時敬之閉上眼,沒再說話。他將懷抱束得更緊,如——搖蕩的蒲草掛住一塊磐石。

佛心陣問心,貪嗔痴問執。

所幸無人問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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