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不渡說完, 一個年輕和尚從風雪中走出,踏進岩洞。
和尚背著把青灰色大劍,大劍未曾開刃,似乎由幕炎石磨就。他身材高大, 但不顯粗壯。如此背著風雪一站, 宛若一座自古便兀立在此的孤峰。
細細看去, 那和尚長相端正剛毅,五官輪廓較深。他的右頰有一道顯眼的疤, 氣質卻沒有什麼攻擊性。
空石和尚。
尹辭認得此人。百年前, 他化名「宿執」, 與閻不渡、空石、曲听雷並稱「江湖四杰」。除了曲听雷年逾半百,外人看來, 其余三人都不到不惑。
後生可畏,意氣風發。那稱得上是開國以來的武林巔峰。
只是好景不長, 閻不渡為修建鬼墓, 把大半個國家攪得腥風血雨,又以一人之力大敗無數高。一向超月兌于世的見塵寺最終插——, 派空石追捕閻不渡。
和尚們意圖將閻不渡捉——見塵寺地牢,隨即公開審判,就此囚禁一生。
尹辭記得——個故事的後續。
和尚向來不死不休,可閻不渡並未被抓去見塵寺,空石想必被他殺死了。而後閻不渡失蹤,江湖四杰只剩曲听雷和自己。
兩個年輕豪杰猶如暗夜流星, 閃耀非常,隕落得也飛快。
尹辭還是「宿執」時,行事善惡混沌,卻知道點到為止, 因而被正道——容。他從未與空石和尚交手——,對此人毫無——解,自是猜不出當年秘辛——沒人知道空石是怎麼死的,又死在哪里。時至今日,見塵寺還在尋找這位年輕高僧的遺骨。 ——
會是答案麼?
尹辭不禁坐得板正——些,可惜他身上掛——個軟綿綿的時敬之,給——個動作添了些難度。
空石和尚衣衫破破爛爛、滿是劍痕,但氣息相當悠然。比起狼狽的閻不渡,他更像是來踏雪賞景的。
他在閻不渡對面坐定,整了整衣擺,開始默默念經——
一念,就是大半天。
時敬之到底沒挺住。他蜷起身,頭枕在尹辭大腿上,睡得人事不知。尹辭則繼續打坐,他一——把玩著時敬之的發梢,一邊看著面前仿佛靜止的畫面。
時敬之睡了幾個時辰,終于緩——一口氣。他把頭發從尹辭爪子里抽出來,揉揉眼楮︰「怎麼樣?」
尹辭︰「他們一句話都沒——說。」
時敬之︰「……這都過——多久——?閆清他們的記憶也不短,心魔景拼拼湊湊,一會兒就放完。咱們該不會——按他回憶的天數待在這吧,阿辭,——里沒吃沒喝——」
尹辭只覺得自家師父生出心魔後,生生聒噪了幾個倍數。時敬之願意依賴他,——是好事,只是此人還沒模清依賴的度,恨不得把心里話全倒出來。
但有——麼個精力十足的人在身邊鬧騰,尹辭卻怎麼都煩不起來。
他拍拍時敬之的胳膊︰「莫慌,閻不渡既然要留信,總不會把信使殺死……你不妨閉上眼,感受一番體內狀況。」
時敬之依言閉上眼,隨即立刻炸了毛︰「我睡了那麼久,怎麼沒恢復半點體力?」
「果然。」
尹辭笑——笑︰「閻不渡沒強到自立一方小天地,此處應是純粹的‘心境’。眼下種種,只在我們的意識之內——陣法加快了——緒速度,‘心境’一日,外面不——是眨眼工夫。」
真——世界里只過——瞬息,時敬之的身體自然無法恢復。
好處也有,哪怕閻不渡的記憶長達一年,現實中也頂多——去一個時辰。他們不會死于饑餓或干渴,也不必擔心清潔問題。
……但某人很可能死于無聊。
時敬之向來愛折騰,一刻都停不下來。如今被困在狹窄的岩洞內,他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萎靡下去。
尹辭又想笑——︰「無事,哪怕他們被困一整個冬天,也不——三個月而已。」
他頓了頓,又貼上時敬之的耳朵︰「——是從天道那里偷來的時間,師尊不必擔心病痛,不妨好好享受……我還在這陪你,不是麼?」
先前源仙村一遭,時敬之莫名沉穩了些,不那麼好玩。眼下經過佛心陣,此人露出一點本心,又好逗起來——尹辭眼看著一點紅意從時敬之耳尖泛起,很是滿意。
時敬之看上去恨不得挪開,又舍不得身邊人的溫度,只好板著臉轉身,權當無事發生。
岩洞昏暗冰冷,壓抑得如同一口棺材。暴風尖聲呼嘯而——,氣氛格外沉悶。若是孤身一人被困在這枯燥窒息的環境,說不準在餓死前就瘋了。
「先前咱倆忙著打,一直沒空說話。如今姑且算休戰,怎麼還如此安靜?」
興許也覺得無聊,閻不渡再次開口。
「你們見塵寺的禿驢一口一個普渡眾生,見——本座恨不得把唾沫說干,怎麼到了大師——里,反倒成——鋸嘴葫蘆?」
空石和尚幽幽看——他一眼,不答。
閻不渡興致反而更高——︰「哦?難道大師是另一類——自詡高潔,目下無塵,怕沾了本座——作惡多端的孽障,污了一身正氣?」
尹辭無言。閻不渡非但吐血像時敬之,聒噪起來也不遑多讓。
空石不——默默念經,他清清嗓子,終于開——口。
和尚的聲音猶如雨後春風,溫潤好听︰「施主,我記得你今年二十有九。」
「是。」
「自你十七歲創立陵教,時至今日,不知卷起多少血雨腥風,造——無數殺孽。」
「是又如何?」
「施主以一己之力創立魔教,又以一教之力抗擊正道近兩年,想來也是聰慧無比。」
閻不渡眯起一雙赤眸,他習慣了听教眾拍馬屁,被和尚拍還是第一次,他幾乎要警惕起來︰「——以呢?」
「——以施主浸于凶煞十二年,一把年紀沒有活到狗身上,腦子似乎也沒有問題。那麼該听的肯定都听了,該想的肯定也想過。」
空石露出一個平和親切的笑。
「——是憑借貧僧幾句話,施主就能大徹大悟,那貧僧不該在這里,怕是早就成佛。」
閻不渡第一次見——麼沒有事業心的高僧,一時有些恍惚︰「你——」
空石大師和顏悅色︰「阿彌陀佛。」
他一席話相當不客氣,偏偏語氣——態甚是溫柔,沒有半點輕蔑或怒意。
尹辭︰「……」
時敬之︰「……見塵寺戒貪嗔痴,我怎麼覺得——位大師還得戒一下陰陽怪氣。」
閻不渡被一聲溫文的阿彌陀佛堵了個正著,看著和尚那一臉「多大個人了有點數,渡你不如渡塊石頭」的坦然,他一陣無名火起,忍不住又吐——口血。
空石嘆了口氣,掏出塊布巾,雙——遞——去。
閻不渡輕笑一聲,冷嘲熱諷不改︰「才剛斷了本座的胳膊,就來假慈悲?」
空石正色道︰「可是施主已經自己包好了——臂——樣吧,若是施主著——在意,貧僧再給你包一層?」
他用的還真是打商量的語氣。
閻不渡︰「……」——
和尚修得恐怕是陰陽禪,每個字都溫和得讓人挑不出刺,語氣也沒什麼問題,加在一起卻怎麼听怎麼嘲諷。
尹辭看得出閻不渡的想法——
真是個憂心蒼生的苦臉僧,或者嫉惡如仇的活羅漢,閻不渡都會好過點。那兩類人很好看穿,可面前的和尚藏身雲霧,別說閻不渡,他一時都看不真切。
見閻不渡無語地收了布巾。空石一臉佛相,繼續坐禪——
不是知道閻不渡造的那些孽,師徒倆幾乎要開始同——他。時敬之貼回尹辭身邊,又覺得相比之下,徒弟稱得上溫和可人。
洞外漸漸暗下去,風雪卻沒有停息的意思。空石打開行囊,取出鐵缽和米,又化——些雪水,熟練地煮起白粥。
閻不渡︰「……你我纏斗五天五夜,山中行——不知幾千里,你還有閑心背米?」
空石慢條斯理︰「人總要吃飯。」
他煮好——粥,稍微晾了晾,往閻不渡的方向一推︰「施主先用吧。」
閻不渡也不客氣,三下五除二將粥倒——肚子。他恢復——點氣力,一點殺氣四散開來︰「禿子,你可知我在想什麼?」
和尚繼續煮粥,語氣淡淡︰「施主在想,待會兒找個機會殺死貧僧。如此一來,有米有人肉,能撐得更久些。」
閻不渡︰「那大師——不——來個舍身飼虎呢?」
空石吹了吹粥︰「不。」
閻不渡哼笑一聲,紅玉煙桿一動。凌厲劍氣即起,毫不含糊地砍向空石。後者隨手將石劍一斜,那劍氣被大劍彈開,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唉——功法相克,真是煩人。」閻不渡往岩壁上一倒,長吁短嘆。
「施主還是收手吧,若是殺——我,施主定然出不去。」
「此話怎講?狂風暴雪,停——便不足為懼。」
和尚繼續吹粥︰「前提是施主知道如何下山。我見四周有古舊陣法的痕跡,此山也被陣法擾亂,各處殘有幻象。須得以破魘法破除干擾,才能正常行。」
閻不渡怔——怔,倒是不怎麼意外︰「縱霧山頗大,時常有些怪事。或許是哪個——仙在這修煉過,留——一地麻煩。」
話說完,他的殺氣也散了個七七八八。
出家人不打誑語,空石和尚膈應人歸膈應人,好歹也是見塵寺出了名的高僧,斷然不會為了保命而說謊。
閻不渡情緒調整得很快,——開口時,他的語調又恢復慵懶,仿佛剛才下殺——的人不是自己︰「那吃食怎麼辦?——點米可不夠兩人吃。」
空石仍是一派平和︰「此山不荒,來的路上,我看到好些可以吃的野菜山菌,施主定然餓不死。」
「沒肉啊,和尚就是麻煩。」閻不渡不滿地看——眼斷臂,只得認命。
用完飯,和尚將斗笠一戴,踏入雪中。他于夜色墨黑時歸來,背包里真的塞滿了野菜和肥女敕的菌子。
只不——空石積——一身雪,臨近洞中火堆,雪全都化成——水,將布料濕噠噠地貼在皮膚上。空石索性月兌了上衣,以樹枝撐開衣服,在火邊晾干。
閻不渡用火烤干煙袋,捻了撮煙絲,慢慢抽著。
和尚正背對著他,火光搖曳、白煙繚繞,結——的後背盡露在外,微微泛出光澤。
閻不渡許是真的無聊——,他散開長發,一點點噴著煙︰「可惜,可惜。四杰之中,除了曲听雷那老頭,宿執和你都算得上美人,就是一個比一個難搞。」
空石︰「施主對‘美人’的定義,還真是寬泛。」
閻不渡大笑︰「大師眉目端正,身條甚好,不必妄自菲薄。至于那宿執,他平時戴著面具不假,我倒也听過有趣的傳聞——者,美人在骨不在皮,本座見——麼多美人,絕不會看錯。」
空石︰「哦。」
閻不渡︰「只是本座愛美人歸愛美人,也沒不挑到玩一個死人。也不知那宿執著——什麼魔,一雙眼都是死的,里子也爛干淨——樣的人最沒意思,白白浪費了那一身好骨相。」
尹辭︰「……」
旁觀別人背地說自己壞話,感覺還蠻新鮮的。不——閻不渡這或許算不得「壞話」,更像是事。
不愧是一代天才,看人的眼光也銳利非常。
然而看到現在,尹辭不由地生出些怪念頭。閻不渡這一——看人的把戲,和時敬之又有幾分相似,只是比時敬之更老練成熟。
會是巧合麼?
另一邊,閻不渡和空石並未停止對話。
空石明顯對交談沒什麼興趣。他專注地擦拭身體——常人沒有時敬之那般變態的內力,維持體溫就是極限。身體越潮濕,熱氣散得越快,只會憑空浪費真氣。
不——眼看話題越來越不像話,空石還是回——頭,瞥了閻不渡一眼。
閻不渡似乎被鼓勵到,嘴上更來勁了︰「說到他我就來氣,那小子特地撿起赤勾教——個三流教派,一——拉成北方一霸。若不是他把北邊佔——,我教也不至于被打得——麼慘。唉,非得在關鍵時期給我添亂。」
他說到一半,又自個兒委屈——起來︰「若沒有姓宿的,現在我該躺在綢被里,軟玉溫香在懷。」
空石把閻不渡當成一團會嘟囔的空氣,他就這樣赤著上身,閉目坐禪。
誰知閻不渡竟收斂真氣,悄無聲息地靠近。他不帶一絲殺氣,從空石背後貼上,一條手臂越——空石的肩膀,模向他的胸口。
「和那宿執相比,大師就不一樣了……大師眼里俱是生機,動人得很。」
閻不渡刻意放慢語調,聲音猶如絲綢,飽含笑意。
長發如絲,香煙繚繞,兩者混上溫熱的吐息,齊齊拂——空石赤.果在外的皮膚。
「我說大師,我們也算緣分一場。人生無常,說不準咱們都得死在這……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我教你點別的樂子,權當報一飯之恩——」
可惜閻教主盡心蠱惑,和尚卻不解風。空石側——頭,仿佛在看一只追自己尾巴玩的狼。
他身子一錯,一把捏住閻不渡斷掉的胳膊。趁閻不渡吃痛,空石又瞬時點過那人幾處穴道,隨後將人整個搬回原地,還好心給閻不渡蓋——層外套。
做完——一切,和尚恢復坐姿,一臉懇切道︰「施主,我寺尤其擅近身功法,你該記得才對。」
「等離開——,我絕對要殺——你。」
空石繼續好聲好氣地噎他︰「善哉,難不成施主先前不打算殺我?」
難得見到個皮相和武功都屬上乘的高僧,可惜閻魔頭的征服欲剛剛燃起,就被無——澆滅。
好好一個和尚,怎麼就長了張嘴呢?
閻不渡表——陰晴不定︰「……算——,你還是繼續念你的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