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不渡被點過穴道, 沒法再動彈,索性閉眼淺眠。空石和尚念了一個時辰的經,也坐著睡著。
外面風暴小——些許,洞內一時寂靜——聲, 只剩火焰嗶嗶剝剝的聲響。
時敬之與尹辭兩人身在心境, ——會真的生出困意。回憶的兩位主角沉默下去, 兩人又開始——事可做。
時敬之沉默——會兒,兀自站起身, 跑到閻不渡身邊。他拔蘿卜似的揪閻不渡的紅玉煙桿, 可煙桿像是被黏在空中, 他連穗子都撥不動。
「心境之中,所——東西都能踫觸, 卻改不——狀態。」尹辭看時敬之齜牙咧嘴,體貼地補——句。
「唉, 我見那煙桿上吊——軟魚妖目, 想仔細看看來著。」
「怪不得此處景象——此完備。」尹辭微笑道。
軟魚妖目麼……這狐狸的眼還是一——既往的尖。
軟魚妖少見,魚皮可以做傳遞信息的「字衣」, 一對魚眼彼此連通,能夠儲存並傳遞景象。只是處理過程極其復雜繁瑣,也就閻不渡這種窮奢極欲之人會把它——煙桿墜子。
想來也是,閻不渡以妖目時時記錄周遭景象——論是制敵還是獵艷,事後都能拿出來分析或回味,方便得很。
若是方才空石從——閻不渡, 以閻不渡的囂張做派,等他們從這出去,他會第一時間把影像發給整個見塵寺鑒賞。
時敬之貌似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臉緩緩皺了起來。
他又試著給閻不渡把脈, 可惜影像就是影像,他把——出任何東西。尹辭眼看便宜師父亂轉了會兒,又乖乖跑——回來。
「心境就心境,怎麼連冷熱都還原。」時敬之在尹辭身邊盤腿坐下。「阿辭,——要——要睡一會兒?就算身體——累,也能打——打——時間。」
尹辭搖搖頭︰「——想睡就睡吧。」
時敬之沒動彈,只是就著搖曳的火光看著尹辭。
仿佛要用目光——他刻進心里似的。
「從最初見到赤勾教殺——,到鬼墓、源仙村,再到現在……阿辭,——好像什麼都不怕,又什麼都知道。」
尹辭只當他又要試探自己︰「怎麼?」
「真好,——在我身邊,我安心得很。要是我獨自跌進這里,現在肯定一頭霧水,嚇得要死。」時敬之卻沒——問下去,只是感慨。
他——再自稱「為師」——,語氣平和而真摯。
尹辭靜靜地回望他。
時敬之搓搓雙——,笑——笑︰「最開始我想,——只是個普通山戶,然後我又覺得,——是懷——目的、隱藏身份的高————」
「現在呢?」
「阿辭面相不俗,性子也恰到好處……你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神仙麼?」
時敬之沒有看向尹辭,只是瞧著洞外的漫天風雪。火焰將岩洞照成暗橘色。他們陷入了一段早已消逝的時光,徹底月兌離塵世,——邊孤寂里只剩兩人。
這樣的地方,神佛皆——見。仿佛什麼話都可以說,一切願望都可以被諒解。
尹辭︰「師尊只是體虛,心也跟著糊涂。」
「可是我從未這樣安心過。」
「——怕我——所圖謀?」
時敬之少見地大笑︰「佛心陣可是點醒——我。我除了一條命,什麼都沒——過,——還能圖我什麼呢?」
尹辭沉默。
看著這人的笑臉,他生出個——些逃避之意的想法。世間可用陽火的人不止時敬之,尋找視肉的人也——止時敬之。
自己——是非他——可。
與時敬之相反。時間流逝,尹辭只覺得自己抽了根頂糟糕的簽——那麼一瞬,他突然理解了閻不渡面對空石的——措——
時敬之是個俗人,他可以冷眼旁觀,毫不留情地將人利用到最後。可時敬之偏偏不是常人。
這個人的一年余命,值得他用多少年的等待去換?夕陽下的驚鴻一瞥,又能讓他的理智繼續撐多久?
為了那一點溫暖的生機,他就要放棄利用此人麼?
……真讓人頭疼。
尹辭伸出手,慢慢放在時敬之頭頂。後者震——下,看起來一句「沒大沒小」險些月兌口而出,好容易才憋住。
在心境中,這人也是暖融融的。尹辭——由地垂下目光——時敬之到現在還沒意識到,兩人貼在一起,究竟是誰借——誰的體溫。
也罷,尹辭心道。且走且看,來日方長。
只是他正式下決定之前,這人想要真心換真心,他稍稍給出幾分,也——是不可。
「什麼都沒——?師尊哪兒的話。」尹辭舒——口氣,語調輕松卻不輕佻。「弟子還可以圖你的人啊。」
時敬之噎了一下,啪地拍上尹辭後腦︰「——被閻不渡那廝附身了?滿嘴胡言亂語。」
下一瞬,兩人都笑起來。時敬之再次躺下,枕在尹辭腿上,長發流水般淌——一地。這次他沒有睡,琥珀色的眸子清透依舊︰「既然都睡不著,那就聊聊吧。上回我給——講了那麼多景,這次輪到阿辭——……愛徒見多識廣,想必也——少故事。」
說到後半,他拿腔拿調,聲音里的笑意壓都壓——住。
尹辭眯眼看他︰「師尊,弟子尤其擅長鬼怪故事。眼下氣氛正好,要——要給——講幾個解悶?」
時敬之︰「……」
時敬之︰「愛徒還是放過我吧。」
結——尹辭還是沒能給時敬之講上鬼故事。兩人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設防地東搭西扯,竟也安安生生地磨過一夜。
清晨到來,風雪未停。第二日以閻不渡的親切問候開始——
「大師這張臉,我還是喜歡得緊。真想找空子剝了,放在我那仙墓里。」
空石仔細切著山菌︰「施主謬贊。」
煮完菌菇菜粥,空石解——閻不渡的穴,又把第一碗粥推——出去。
閻不渡端起粥碗,笑得——同一朵毒花︰「要說禿瓢和尚,我也殺過近百個。某位‘高僧’臨死時痛哭流涕,甚至願意舌忝我的靴底,只求留下一命。空石,那些慘死的僧人要是看到你這做派,——知要多失望。」
空石笑得和善,眉目不見一絲怒意︰「施主,一碗——夠麼?」
閻不渡︰「……」——吃白不吃,他默默——空碗推回去,開始懷疑這和尚耳朵有毛病——
過他向來不會輕易放棄,等吃完——飯,閻不渡又撩撥起空石來。他烤著潮濕的靴子,赤足往和尚胸口一貼︰「禿驢,念什麼經,來下棋。」
空石抬起眼。
閻不渡轉動紅玉煙桿,真氣四散,在堅硬的岩石上削出個棋盤。削下的碎石被真氣裹著四處亂滾,停下來時,已經成——圓滾滾的旗子。
他一甩袖子,石頭棋盤被帶到兩人正中,石頭棋子也分作兩堆。閻不渡往受傷的——臂上一劃,鮮血涌出,——他——邊的棋子打成暗紅色。
青灰暗紅,白黑分明。
閻不渡舌忝舌忝傷口,又——輕不重地踢——踢空石︰「東西都準備好了,陪本座下棋。」
空石握住閻不渡的腳踝,——他的腿撥回去︰「也好。」
閻不渡笑得更燦爛——︰「既要論輸贏,——賭點什麼。這樣吧,每過一局,輸家切一根指頭。素粥喝得人嘴里淡出鳥來,加點肉也——錯。」
這一套說辭下來,沒有半點商量之意。空石嘆了口氣,——理他。
見——熱鬧看,時敬之和尹辭也湊——上去,在棋盤前坐定。誰料沒出半個時辰,這個棋局就成——一人折磨三人的游戲——
他,空石落子落得極慢。慢到相比之下,他念經都顯得熱血非常、驚心動魄。
閻不渡自己提的下棋,自是咬著牙也得下完。為了挫挫空石的威風,哪怕閑得要睡著,閻不渡還是強打精神,嘴上——停。
「大師——招式大開大合,力若千鈞。怎麼棋路黏黏糊糊、貪生怕死,讓我想起和宿執比劍。」
尹辭︰「……」
百年前,雖說勢均力敵,他確實——想放開——和閻不渡打。並非他貪生怕死——閻不渡要——現他是不死之身,——知道要添多少麻煩事。
但——時敬之在一邊听著,就算他一——所知,尹辭也覺得面子——點微妙的掛——住。
好在空石一語道破天機︰「可能宿教主只是不願理——,送客之道罷了。」
閻不渡︰「何以見得?」
空石微笑︰「感同身受,推己及人。」
「——錯,那本座偏要多說些。」閻不渡冷笑,只是他還未繼續,又一口血吐——出來。
空石執棋的——停在半空︰「貧僧可為施主把脈。」
「用不著。我早就看遍天下名醫,自幼便有的怪疾,沒的醫……也就是吐血駭人,別的——打緊。」
閻不渡面色青白,嘴唇沾了血跡,一張臉妖艷至極,讓人忍——住避開目光。
空石卻定定看著他,仿佛在看一頭受傷的鹿,或者一個咳血的老人。
「阿彌陀佛。」半晌,空石收回視線,又走了一步棋。
閻不渡擦淨鮮血,笑道︰「比起本座的病情,——更該擔心點別的————想把我帶回見塵寺,關上一輩子。可惜本座萬一沒能成仙,這輩子眼看就到頭。可憐——困于風雪、泥足深陷,到底是多此一舉。」
「哪怕施主只能在地牢中活一日,苦主們能親眼得見施主結局,余生也——必被心魔所困。」空石雙手合十。
「苦主?和尚,——可知道,為何我鬼墓建了十年,正道卻在最近才圍剿我教?」
閻不渡笑意越來越濃。
「最開始是十兩銀子。我——現只要十兩銀子,便能買一條人命————人願把家人賣我;——人願為——家人,把自己賣我;也——人為死人哭天搶地,拿了銀子後就閉了嘴。後來各人價格不同,端的是願打願挨。」
「鬼墓收尾用了太多人,鬧事的雜碎多——們才勉強湊出個‘暴虐——道’的旗號,趁機算舊賬。」
空石不答。
「人生來優劣有別,這是天命。天下人多半蠢笨——豬,又憨傻如狗。畜生命賤,我想殺就殺,順應天道罷了。」
空石抬起眼來︰「優劣有別?小兒愚鈍,老人糊涂,卻比施主活得長久。施主何必只提其一,——提其二呢?」
和尚語氣溫和,一——往昔。
「再者,羊食草,虎食羊。猛虎喪命,尸身又被草所噬。天理輪回,施主也在眾生之中,——必——此輕賤眾生。」
閻不渡眉毛一挑︰「虎食羊天經地義,那麼我弒童殺婦,又何罪之——?」
和尚眼皮動都不動一下︰「施主自認——罪,——罪便——罪吧。」
「我還——我瘋了,——這禿子瘋得比我還厲害。」
「罪責——佛心,只能自省自身。只是無論施主想法為何,能在此與貧僧對弈,也是有因——,報應——爽。」
空石指指自己的巨劍,笑得越——平和。
「施主見眾生——豬狗。貧僧看來,施主與豬狗並無區別,尚算——得豬狗。」
閻不渡︰「……」
時敬之突然瑟縮了一下,尹辭側頭︰「怎麼?」
「阿辭,空石大師並不是在指桑罵槐,他真是那麼想的。」
尹辭皺起眉——時敬之能看出來,那閻不渡絕對也能看出來。眾生佛心平等,某種意義上,大慈悲也是大——情。
閻不渡想以自身凶煞擾亂和尚的棋路,這打算怕是要落空——
然,空石施施然落下棋子︰「三劫循環,施主可要放棄爭劫?」
閻不渡不吭聲,卻也沒有露出怒色,像是在盤算什麼。
見對方不答,空石收了——︰「那便算和棋,改日重下吧。」
終于,閻不渡慢慢抬起頭,一雙赤眸仿佛點了火。他死死看著空石,臉上的笑意漸漸扭曲起來。
「——意思,本座一定要贏你一次。和尚,——這顆腦袋,本座要定。」
空石好言好語︰「貧僧得留著腦袋念經,——方便贈送,還請施主見諒。」
那之後,閻不渡不再動輒——出些關于過往的言論——知為何,那魔頭特地斂——性子,光看他待空石的樣子,甚至有幾分像正常人。
接下來數日,兩人沒事便下棋,邊下邊聊武林局勢、招式分解,竟——來有回,聊得相當融洽——
過數日中的每一局,和尚棋速都像老牛拉破車,偏偏又能造出各種奇局。兩人和——各式奇形怪狀的棋,彼此一根指頭都沒少。
只是閻不渡沒——露出半點挫敗的情緒,看上去反而相當享受。
隨時間流逝,閻不渡的傷臂稍稍恢復。某晚,他提——一個讓枯山派師徒精神一振的提議︰「空石,今晚我隨你出去。我得弄些肉——吃——這麼久的粥,傷都好得慢了。」
「施主傷還未好。」
「沒辦法,——又——肯剁條胳膊飼我。」閻不渡打趣道。
「施主,舍身飼虎飼的是帶子的雌虎,我們出家人也——是見虎就喂的。」
「所以我只能自己打食吃——,可悲可嘆哪。」
見要出門,時敬之整個人容光煥。只是他扯著尹辭跟上去後,一腔熱血沒撐過三炷香——洞外比洞內更冷。風雪雖然停——些,四處仍白茫茫一片,沒什麼壯闊景觀。風帶著雪沫子往臉上拍,時敬之登時被寒風吹了個七葷八素。
「閻不渡可真是……上回我練功練岔,內力阻滯,被寒風一吹,吐血吐得睡不著覺。」
時敬之縮起脖子,心——戚戚焉。
「想吃肉我懂,總不至于這麼著急。」
「他真的只是著急麼?」尹辭則抓緊時敬之的——腕,目光並未從閻不渡身上移開。
時敬之登時反應過來,——即抽了口冷風。
閻不渡不止在岩洞中下棋,他現實中的棋局也開始————他裹緊狐裘,緊盯身邊以破魘法破幻境的空石。就算寒風如刀,他的眼楮也眨都沒眨。
閻不渡在偷學破魘法。
太像了。尹辭看向身邊被破魘法吸引注意力,全神貫注的時敬之。兩人情態一致,像極——鬼墓之下,時敬之偷學青女劍時的模樣。
……真的太像了——
論病癥、資質還是那份對芸芸眾生的怨氣,都如出一轍,像到不似巧合。尹辭——走于世幾百年,未見輪回轉世。那麼可能性只有一個。
這世上,——他未曾發現的「什麼東西」。
閻不渡與時敬之,——疑是某種同類。
空石憑空立陣,又以真氣代替鐵缽銅錘激——陣法。只是就算——風雪遮掩,和尚旋身。就算內力走向極復雜,配合的雙——動作極精妙。一套讓人眼花繚亂的破魘法下來,閻不渡的嘴角還是慢慢挑——起來。
他學會。
而閻不渡先前留著空石的唯一原因,就是破魘法。
空石于他,已經沒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