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掌門飽餐一頓紅豆餅, 下面又長出釘子,死活坐不住了。
境界精進,又有愛徒陪著,快樂的時光總不能白白消磨。自從出宮以來, 時敬之從未這樣順心——
閻不渡在源仙村的留信, 只有枯山派知道。就連記憶里不明不白的黑衣人, 也有了《——塵言》——個線索。數條線索排成一列,就等他逐個抽絲剝繭。
從來都是時敬之孤苦伶仃地追著線索跑, 何時這樣富裕過?
于是他財大氣粗道︰「阿辭, 你也坐了挺久了。走, ——帶你散散心。」
尹辭沒再假裝乖順,他雲淡風輕地站起身︰「也好。」
時敬之將尹辭的手一拉︰「正好去找找閆清他們, ——都多久了。」
兩人玉樹臨風,在林間走著, 宛如畫中人活過來。可惜畫中人不會拖著偌大一個心魔, 人頭燈緩緩移動,硬是將——幅《二仙游林》變成了《二蟻遛狗》。
兩人走了沒多遠, 狗卡住了。
人頭燈單憑底座上的——數影手移動,——法通過太狹窄的地方。偏偏峰頂地勢不平,不乏奇峰異石。心魔晃晃悠悠卡進一個小山谷,如何也過不去了。山谷里蕩著霧氣,將人頭燈遮了個影影綽綽,仿佛憑空冒出的第三個山頭。
時敬之垂頭喪氣︰「——邊霧景不錯來著, 算了,原路返回吧。」
尹辭則伸出一根手指,壓住他的嘴唇︰「噓。」
指尖溫熱,時敬之霎時不動了。
隨即他听到了人聲——閆清與蘇肆就在薄霧另一端, 正談著什麼。隱隱听到「掌門」、「枯山派」之類的詞,時敬之好奇心頓起。
耗了大半天,兩個下僕逮住只壯實的鹿。兩人怕犯忌,不敢弄髒佛頭清潭,只得原地分解。有山谷薄霧遮著,兩人全然沒注意到人頭燈。
蘇肆那把剔肉刀極鋒利,分起骨肉比尹辭還快。他手——分肉,嘴巴也沒閑著。
「三子,咱們還來得及下山。」
不同于之前的調笑,——次蘇肆的語氣很認真。
「那兩人的氣勢,和——見過的真高手差不了多少。他們過貪主,咱倆一點忙都沒幫上。你總不想豁出命,只為給他們提行李吧?」
閆清用雪擦肉,一聲不吭。
「你不想退出枯山派,咱們在山外等也挺好。他們上山找線索,說不準還不樂意外人知道太多……」
「——明白,你不必說了。」
蘇肆的剔肉刀一停︰「怎麼?」
「阿四,要不——樣。待會兒我請示掌門,先把你送下山。你現在跟著枯山派,一半是我的原因吧?」
閆清一如既往的溫和。
「你心魔不方便,——也不想連累你。等出了山,你在山外好好休息,等——們就好。」
蘇肆徹底停了手,臉色有些難看。
見蘇肆皺眉,閆清趕忙補充︰「阿四,——不是嫌棄你。貪嗔痴煉心,——想跟著掌門闖一闖。」
「可听你之前的說法,哪怕有太衡護著,你也沒想闖一闖鬼墓。」
「佛心陣和鬼墓完全不同,沒那麼多惡意。」
「你又不是和尚,——就知道沒風險了?真沒風險,攔得住那些魔教人士?要說惡意,——一回找的是閻不渡的線索,那倆人特地讓你——個後代跟著,誰知道安了什麼心。」
見蘇肆渾身豎刺,閆清明智地岔開話題,不再談自己︰「見塵寺素有剛正慈悲之名,那兩位又有事相商,不會在和尚眼皮底下做過分的事……再者,就算跟了閻不渡的線索,他們所求的也是視肉,——點各門各派都一樣。」
蘇肆冷笑︰「求視肉,得長生麼?要——說,想要那勞什子視肉的,腦袋肯定有點問題。」
「怎麼說?」
「正大光明求長生的,要麼是皇帝老兒,要麼是閻不渡那種腰纏萬貫,又不把別人——人的貨色。過得苦,一輩子都嫌長。老百姓求長生,也得順帶求個神仙日子配套。三子,你就問問你自己,你想就——樣長生不老嗎?」
閆清怔了怔,緩緩搖了搖頭。
「所以咯,想不明白就豁出命找視肉,傻得很。想明白了還豁出命找,那就是精似鬼了。時掌門怎麼看,都是後面那種吧?」
「他身體好像不好,說不定只是想治病。」
「誰知道呢?」
閆清放棄了交流。蘇肆確實不再強裝幼時性子,露出的本性卻比從前尖刻不少——一席話夾槍帶棒,愣是看誰都嫌可疑,活像被陷阱夾斷腿的幼獸。
「——們還是先回去吧,出來挺久了。」閆清再次轉移話題。
誰料蘇肆並沒被他繞進去︰「先把話說清楚。」
「什麼話?」
「咱們要不要提前出山?」
閆清思考片刻,話語擲地有聲︰「——不走,——要歷練。不然下次遇到險境,——又要拖你後腿。」
「——不介意你拖——後腿,你本來就不該沾——些。」
「——信我自己的判斷。阿四,你也不是總是對的。」
蘇肆原地愣了幾秒,臉刷的白了。
閆清瞬間反應過來︰「——不是說那一次……」
「走吧。」
「阿四!」
蘇肆聲音干澀︰「沒事,既然你想好了,咱們回去就是。」
不遠處,尹辭听得腦殼疼。深覺和——倆毛都沒齊的小崽子相比,時掌門算得——穩重了。
穩重的時掌門也沒有貿然前去招呼,他原地站了會兒,選擇拉——尹辭,兩人默契地撤離。
半個時辰後,面對兩個鬧了矛盾的下僕,時敬之眼觀鼻鼻觀心,一臉佛相,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尹辭算是明白了此人的調性。只要是不熟識的人,時狐狸騙起人來一套接一套。可面對身邊人,他卻怎麼都拉不下臉來,比誰都小心翼翼。
果然,見蘇肆閆清久久——話,時敬之一邊烤鹿肉,一邊慢慢磨蹭到尹辭身邊︰「阿辭,那兩人……」
尹辭︰「……不用管他們。」
兩個小年輕到底是小年輕,一腔子情感不懂表達,別扭別扭就好了。時敬之自己就不怎麼對勁,——時再橫插一腳,只會讓事情變麻煩。
誰料那狐狸兀自思索一陣,語調正經了些︰「閆清有心向——,——是好事。有空你教他兩招吧,關于內力的用法,你代我轉述便好。」
「你可以自己來。」四下——人,尹辭連「師尊」都懶得叫了。
時敬之語氣陡然嚴肅︰「阿辭,——說了只收你——一個徒弟,那麼就收你——一個——再去教閆清,豈不是壞了規矩?」
說罷,他把烤好的鹿肉一撕,與尹辭一人一半。鹿肉烤得普普通通,和——幾頓飯食一樣乏善可陳。
不過溫度晾得剛好,想來也是便宜師父注意過的。
尹辭嚼著鹿肉,又想起白日那驚鴻一瞥,口氣不由地軟了下來︰「也不是不行,等有空吧。」
時敬之笑意盈盈︰「多謝。」
說完,他也沒離開,仍靠著尹辭坐著。往日顧及到師徒輩分,時敬之還會收斂對徒弟的依賴之意。如今沒了顧慮,如同飛累的鳥找到第一根樹枝,時敬之光明正大地放松下來。
尹辭又咬了口肉,遮掉了嘴角一點笑意。身邊人熱烘烘的,時不時挪一下,活像跑來親近、又不得其法的野生動物——
場旅途,比他料想的還要有意思。
「過了貪,嗔、痴不足為懼。」時敬之倚著尹辭,聲音里多了幾分睡意。「嗔主斷怒、痴主斷善惡不分。阿辭你為人淡泊,閆清也老老實實。蘇肆倒是可能犯個‘痴’,到時咱們幫幫他,興許他也不會三天兩頭想跑了……」
說罷,他又猛地驚醒︰「阿辭,你說這倆小子吵架,心里都憋著一股氣,總不會把嗔主引來吧?」
「不會,咱們一共四人,貪主也就跟了你——個有‘物癮’的。尋常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不會強到驚動妖物。要引出嗔主,得有經年的怨憤才行。」
尹辭說著說著,突然遺憾起來——若是時間倒退兩百年,他至少能把回蓮山的嗔主引出來,好好看看模樣。
可惜如今,他的愛恨全被埋在厚厚的灰燼之下,再也帶不起一絲波瀾。
「甚好甚好,看來下座山會好走一些。」得了尹辭的說明,時敬之——松了口氣。
事實證明,時敬之善于看人欲.望,判斷別的情緒卻不太在行。
次日,四人終于翻過最外圍的山,朝中層山峰前進。蘇肆和閆清還淡淡僵持著——兩人倒也沒有鬧翻,只是彼此客氣至極,沒了往日那副穿一條褲子的親近勁兒。
蘇肆情緒一向激烈,人也有些陰暗,勝在性子來得快去得也快。換了往日,閆清早就——去哄他——兄弟了。誰知這次閆清也一言不發,自個兒繃著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或許是確定自己不可能犯嗔,過了貪主,時敬之沒了那副躊躇不前的樣子。枯山派一行人腳下走得飛快,小半天便到了山峰之——,眼看要有驚——險地走過——一遭——
嗔主還是來了。
它不似貪主那般張揚,直到眾人被捆倒在原地,也沒看到它的蹤影。